停靠在路边的黑色奔驰近在眼前,霍予安却忽然抓住了简暮的手。
“先别回医院了,岁岁那边有保姆看着,都到一中附近来了,要不我们回去转转?”
简暮被他攥在手里的握着车钥匙的手蜷了蜷,眨眨眼问:“可是保安不会放校外人进学校。”
“我自有办法。”
霍予安所说的办法就是带简暮翻墙。
简暮站在墙根下,面无表情地抬眸凝视着已经像一只灵活的类人猿一样翻上围墙的霍予安,眼睛里写满的无语让他的双眼透出一股死鱼眼的气质。
“这围墙顶上缺了一个口,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填上,方便了一届届一中的辛辛学子。”霍予安坐在顶上放风,怀念地左顾右盼。
简暮:“……那是莘莘学子。”
“意思对了就行。”霍予安不拘这些小节,朝简暮伸出手,“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简暮握着奶茶,双手骄矜地环着胸,就连脊背也还是骄傲地挺直的。他左右张望,确认四周无人,也没监控,才把手递到霍予安手心。
顺着霍予安的力度,一溜烟就翻上了墙。
天色已经黑了,头顶是茂密蓬勃的春日阔叶树,和一中的学生一样富有朝气,枝繁叶茂的枝叶背后是一轮皎洁的上弦月。
简暮侧过头,路灯和月光映照下,身旁的alpha好像还是当年穿着校服,满满少年气的模样,一条腿垂在半空,一条腿踩在围墙的平面上,手搭在膝盖上面,夜风拂过他没被鸭舌帽压住的发尾,整个人恣意张扬。
这一刻,简暮忽然觉得“一如当年”这个词十分美好。
他们没在围墙上过多停留,霍予安率先一跃而下,站稳后回过身,无声地朝简暮张开双臂。
简暮从墙头跳下,被一个充满香草信息素的怀抱稳稳当当接住。霍予安环着他的腰,顺着惯性原地转了半圈,才把简暮放下。
怕有巡视的老师会发现有人翻墙,霍予安拉着简暮就跑。
听着奔跑时耳畔的呜呜风声,简暮还是十分无语:“读书的时候,我都是那个查别人违纪翻墙的。”没想到有一天,翻墙这种事竟然会发生在他身上。
“你把我带坏了。”简暮控诉。
“对对,是我把你带坏了,你多乖一个三好学生啊,我真罪恶!”霍予安牵着他的手在前头说,“你之前还查到我头上!”
简暮一愣,脚步也慢了下来:“有吗?”
“当然有,不过当时不熟,我记恨了好长一段时间。”霍予安说,“在我刚转来一中的时候。”
这里已经是操场,霍予安的脚步慢了下来,但没有松开简暮的手,与他十指相扣,在操场上踱步。
“如果那时候你知道被你抓的人会成为你老公,你还会抓我吗?”
这种没有任何营养的“如果”的问题,简暮竟然还认真思索片刻,恳切地回答:“会!”
霍予安不可置信,受伤地说:“都知道我会成为你老公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我怕过去的路走错任何一步,现在的你就不会站在我身边了。”
简暮低声说,被霍予安扣着的手忽然收紧,霍予安感受到了他不安的力道,他的心脏泛着像是被钝刀划过的疼,伤口不深也不致命,却让他心神俱裂。
“不说如果了,反正也不可能有如果。”霍予安直视着路的前方,不再回头看,“可以和我说说岁岁吗?”
“……”简暮心说,他逃不过,该面对的,终于来了。
一整个白天,加上刚才,他们都有意无意地避开岁岁这个话题,霍予安没有提起,简暮也不主动说,这像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块遮羞布,遮挡他们过去的不愉和难堪,粉饰太平,伪装出和乐融融、甜甜蜜蜜的假象。
现在被霍予安撕开了。
“当然可以。”简暮强装镇定,“当时我身体不好,岁岁是早产儿,8月3号生日,在保温箱里待了半年才被允许出来……”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年龄和生日这些东西,在节目组给我的岁岁的简历里面全都有。”霍予安沉声打断他。
既然简暮不愿意说,他开门见山:“岁岁是不是在六年前的圣诞节,那场晚宴上有的?”
空气中的虫鸣似乎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在蔓延,沉默良久,简暮感到有些难堪和羞耻,破罐子破摔点了点头。
“对,是那场宴会上……你终于想起来了?”简暮还以为按照霍予安的脑子,需要他主动告知,霍予安才能明白事情的始末,他嘀咕,“倒是省了我的口舌。”
“怎么会想到要留下孩子?”霍予安的喉结滚了滚,他双眸斜斜地望着远处的虚空,艰涩地问,“明明我们已经分开了。”
当初毫不留恋地离开了他,却选择留下他们的孩子,霍予安想问,简暮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那些筵席散场,总会送一些伴手礼。”简暮说,“我们分开,我从你身上拿走一些伴手礼,应该不过分吧?”
从某些不合理的角度来说,简暮非但没认为过分,甚至觉得合理极了。
霍予安的嘴角抽了抽:“伴手礼不过分,但前提是伴手礼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简暮低垂着眼眸,学着年少时那样,踢开脚边的小石子,松开被霍予安十指紧扣的手,有些怕冷地搜进了西装裤口袋里。
“可是霍予安,这六年,我是靠孩子撑下来的。”
他的嗓音很低很沉,淡淡的语气像一阵风,却令人心间掀起骇浪。
“我16岁遇见你,21岁我们分离……这是不是我第一次向你承认?这5年是我有生之年最快乐的时光,在你身边,我过得很自在,也一度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没有任何事情能把我击垮。可是后来我发现,这些快乐是我偷来的日子,终有一天要还回去。”
“分开后,我还没毕业就进入了陇峯,排挤父伯,争权夺势。那时候的我好像一台无知无觉的机器,我不知道我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好像被无形的浪潮挤压着,必须朝某个特定的方向前进,不然我就会被吞没,被溺死。我觉得如果不做那些事,我会过得很空虚,因为会不停地想起你,分开后,想起你这件事让我感到很痛苦。我感觉活着很无聊,每时每刻都在想,过完这一分钟我就……”
简暮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像茫茫海面上,寻不到灯塔的游船,迷茫地在海面上前进、打转。
“22岁,我发现我有了岁岁,孩子在我肚子里一点点长大,我好像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孩子让我感觉日子还是有盼头的,生活还是能过得下去的,比如我要陪伴孩子长大,比如我需要把弟弟培养得更强大更成熟,将来或许能护着岁岁。”
“比如……等待一个不知何时降临、是否会降临的可能……这个可能对我来说是天赐。”
简暮停下脚步,他看向了霍予安,那是他的灯塔,霍予安只要站在那里,简暮就能找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我现在认为这世界上可能确实有神,有神迹,因为我等到了这个天赐,至少在有生之年,我能见到你站在我身边,听我说这些肉麻的有的没的。”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简暮重新垂下眼眸,低头吸完了剩下的最后一点香草奶茶。
嗯,还是又甜腻又苦涩。
简暮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味道,如他所言,这个味道容易让他想起后来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但他又对它有瘾,离开和失去,会让他有戒断反应。
信息素本身不会让人上瘾,所以这是他的心瘾。
从远方抚来暮春湿润的晚风,本应是心旷神怡,霍予安却有些透不过气。
“原来那六年你也过得不好,既然如此,我就好过了。”霍予安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穹顶那轮孤寂千百万年的残月,凄惨地笑笑。
“你说你相信有神迹,我又何尝不是。别人每年年初都去祭祖祭庙烧香求好运,我倒好,光顾着往月老庙里面凑了,让我爸妈对我特愧疚,以为家里条件不好,拖累耽误了我的婚事,为此和我谈过好多次,想给我介绍对象,我拒绝了。”
霍予安重新把简暮的手从他的口袋里抽出来,攥着他的手腕,笑里有故作的狡黠,和对过去的释然。
“不过目前看来,我拜的月老庙还挺灵验的,给我们牵了一根混凝土钢筋。”
霍予安停下脚步,简暮也跟着他停下,一抬眸,霍予安那双深邃的眼睛就撞进了他的眼眸,沉黑的目光中含着浓情,让人触及就感到晕眩,像是要被吸进去了。
“简暮,以后不分开了好吗?”霍予安恳请地问。
简暮凝视着他,点了点头:“好。”
紧接着,如同不敢再与霍予安对视一般,他错开视线,手中的塑料杯被他捏得吱呀作响。
他低声说:
“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分开了。”
“有生之年不分开了。”
一句承诺便足以抚慰一颗空旷了六年之久的心,足以让霍予安眉目舒展。
“好。”
他忍不住把简暮揽入他宽阔的怀中,摩挲着爱人后背被夜风和夜露沾得微凉的衣服布料,望着辽阔的晴朗夜空,感受到干瘪的胸腔在这六年来第一次被喜悦填满。
却错过了简暮趴在他肩头,不知想起了什么,漆黑的瞳仁中一闪而过的没底、恐惧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