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仍然有护士匆忙地进进出出,取血袋、化验、拿结果……
在领了两次病危通知书后,霍予安彻底坐不住了。
手中攥着书信题册,在急救室门口焦灼地打转,魂早就不知所踪,只剩下行尸走肉被急救室这扇门所围困。
走廊尽头叮了一声,是电梯抵达楼层的声响,紧接着几道急促仓忙的脚步声急速走来。
小林阿姨在半路看到等待在门前的霍予安就急不可耐地高声喊:“予安,小暮情况怎么样了?”
霍予安转过身,小林阿姨已经走近,温和面善的脸在一天之内老了几岁,面色非常难看,写满了疲惫和担忧。
他绷着脸,摇了摇头。
视线投向小林阿姨的身后,两个身着制服的警察之间夹带着一个容貌气质都格外出众的中年女人,三人一起朝他们走来。
女人的样貌和简暮有六七分相似。这是简暮他妈,霍予安想。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仓皇失神的女人怔怔地抬起眼皮,与目光并不友好,甚至带着隐约恨意的霍予安对视,她眼瞳中蒙着一层代表精神不正常的迷雾,在视线交触的须臾之间,清透的瞳孔瞬间染上癫狂的阴霾。
但还没来得及发作,忽然敞开的急救室大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见到里面走出来的霍予梦、封采,以及上次在岁岁治病时见过,似乎和简暮认识的年轻alpha男医生,霍予安立刻迎了上去。
语气含着希冀,但眼底藏着对坏消息的惧怕。
“姐,医生,怎么样了?”
从里面出来的三个医生,其中两个是alpha,徐乐颖差点挣开警察的手。
“医生都是alpha?不行,不许碰小暮,喊omega医生过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些都是救小暮命的人,你怎么还在发疯?!”
小林阿姨气得又想打她,一个警察连忙拦住她,另一个警察重新调整姿势缉拿控制住徐乐颖。
“你来说吧,我去准备手术,顺便联系研究所那边提早做准备接收病例。”庄驭交代完毕,与霍予安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与他们擦身而过快步离开。
所有或是期盼,或是乞求,或是担忧,或是冷静地审视的目光骤然集中过来,霍予梦顿觉压力山大,清了清嗓子,把情况如实道来。
“如果同意我们的治疗方法,可以保住性命,但情况仍然不是特别乐观。”
意料之中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提心吊胆,霍予梦无声地叹气,但也不得不让他们面对现实。
“腺体没能及时得到有效救治,在短时间内发生病变,从化验结果来看,有毒腺液已经让简暮陷入中度中毒,让他痛苦不堪,所以他才会自毁腺体。实际上,在那样的情况下,损坏腺体虽然又疼又残忍,但能阻止腺液继续在体内产生和循环,这是万不得已之中活下去最有效的方式,他很聪明,也对自己够狠。”
回想起在手术室中看到的血肉外翻的后颈,封采和霍予梦均忍不住倒吸一口气,见过再多血腥的画面,这样的场面对她们而言同样有不轻的冲击力。
“所以现在怎么办?”霍予安追问,“腺体还能保住吗?”
看着霍予梦摇了摇头,他眼底的光芒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楼道陷入死寂,无人不知失去腺体,会有什么样的代价。
“把我的腺体换给他……”如果不是两个警察扶着,徐乐颖差点瘫软滑落到地上,她哭着哀求,“他说过他不舒服,我不信,我以为他在骗我……你们把我的腺体换给他,这是我欠他的……”
走廊里回荡着她悲恸的哭声,小林阿姨抚着前额身形一晃,霍予安明明自己也摇摇欲坠,却不得不扶住她,听见她流着泪呢喃:“这样的母亲,小暮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徐乐颖挣扎着想去跪地求医生,站在霍予梦身旁的封采不忍拒绝一个母亲的要求,给了护士一个眼神,让她带徐乐颖去检查配型,但事先提醒了一句,算是打预防针。
“哪怕是亲缘之间,配型的成功率也不高,不必抱太大希望。”
护士领着警察和徐乐颖离开。
封采继续道:“摘除腺体势在必行,不然班长连今晚都撑不过去,庄医生已经在准备手术了,手术同意书很快就会有护士送过来。”
霍予安当机立断:“签!我们签!”小林阿姨也流着泪点头。
封采不意外他们的选择,利落又通俗易懂地继续道:“摘除腺体后,一共有这几个治疗方案可以选择。”
“第一,像刚才阿姨那样,换一个配型成功的腺体,但具体能不能配型成功,需要多久才能找到配型,这些全都是未知数,短则几个月,甚至几天,长则……我说过,是未知数,班长不一定能撑到那个时候。”
“第二,班长曾经签署过一份实验项目志愿书,是人造腺体移植和信息素复制再生技术复合实验的志愿同意证明。这项技术是我和梦姐,以及庄医生的实验室联合研发,目前还在动物实验阶段,如果投入临床,我们会第一时间用来救治班长,当前保守估计成功率在60%左右。”
“第三,以上两个方法都行不通,在摘除腺体后,仅剩五到十年寿命,失去腺体的身体无法支撑太久。”
“操,老子要和他白头偕老,只剩五到十年寿命?难倒要我四十岁不到年纪轻轻就把头发全染白吗?!”
霍予安想冲进去暴打那个言而无信的人一顿,但想起他像肮脏的破布娃娃一般躺在洁白病床上的场景,顿时又心痛如绞,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下得去手。
意气风发的alpha此时满脸颓然地坐回到铁椅上,双手插|进自己发根深埋着头,看不清脸色,可满脸都是懊悔:“我不应该听他的话去京都,那天晚上我就应该冲进家里带他走,哪怕和他妈撕破脸皮带他私奔,也比让他躺在手术室里面好一万倍……”
小林阿姨侧过脸,默默流泪,瘦弱的肩膀发着抖。
霍予梦和封采不知道具体内情,但见霍予安难受,她们同样不好过。
封采看向霍予梦,欲言又止:“梦姐,要不还是用那个药吧……”
“什么药?”霍予安机敏地抬起头,他隐约从封采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霍予梦沉吟片刻,松了口:“一种延缓身体器官运作,抑制新陈代谢的药物,由漂亮国的生物科技公司研发,价格昂贵……”
“钱不是问题!”霍予安急忙说。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他现在火了,能赚钱。
“先听我说完。”霍予梦对他插嘴行为十分不满,瞪了他一眼,“这种药物并不是完全无副作用,人类在睡着时新陈代谢最为缓慢,很多器官停止运作,这是药物的原理之一。这在理论上和人体冷冻技术类似,但这项技术不等同于冷冻人体,效果并不是那么完美,人体还是会自然衰老,不过没有那么快而已。”
“如果使用这种药物,在一定时间内,无论是等待腺体配型和复合实验研发成功,几乎都不是问题,只不过简总会陷入长时间沉睡,等到能够接受正式手术,重新苏醒的那天。”
霍予梦认真地注视霍予安的眼睛:“我不敢保证时限是多久,有可能不仅找不到合适的配型腺体,我们的复合实验结果同样失败,你将会人财两空,这些风险我要全部提前告知你。”
“如果放弃这条路,按照简总的身体状态,你接下来还有三到五年的时间能和他相处。”
“具体怎么选择,霍予安,你要想清楚。”
霍予安问:“可以等简暮醒来,让他自己选择吗?”
“他短时间内醒不过来,究竟什么时候能醒来,没有人有这个能力,能够把这个数据精准地告诉你。”霍予梦摇了摇头,斩断了对方出自本能的逃避。
“腺体病变,腺液中毒的可怕之处在于,异变的腺液会麻痹人体的中枢神经,最初的中毒症状是浑身乏力、嗜睡和反应迟钝。”
霍予安的眼睫抖了抖,怪不得前段时间,简暮格外容易疲惫,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就……
“中毒到了中期和末期,人体会陷入长时间昏迷,有毒物质会损害肝脏,加速机体器官功能老化,最严重的结果是痴呆,甚至是死亡。好消息是简总的情况还没到最严重的地步,坏消息是,简总在短时间内不会苏醒。我们需要进行多次血液透析帮助排毒,已经造成对神经中枢造成的损伤会导致他昏迷不醒,这不需要电视剧里面那种解毒药物,人体会自己修复损伤,但需要时间。从这层考量出发,我也推荐选择药物治疗。”
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路。
前方是岔路,一念之间是生死两隔。
搭在大腿上的双拳紧握,皮肤下发白的指骨互相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声,手中染血的题册被捏出硌人的轮廓。
感受到掌心被硌到的钝痛,霍予安如梦初醒,连忙松开手,小心翼翼地重新把简暮留给他的信纸展开平整。
再扫一眼上面整齐的字迹,很快又有一些血痕被滚烫的热泪化开,将纸页渲染成红色的水墨画,瑰丽妖艳,如泣如诉。
“我选择……”开口从未如此艰难,这些字几乎耗尽了此生所有力气和勇气,“用药……”
视线被水汽氤氲得朦胧,霍予安的手指反复摩挲过这篇密密麻麻的遗属,深吸一口气,鼻尖似乎还能闻到纸张的血腥味之中,简暮那一缕经久不散的薄荷信息素。
“他也想活下去,和我一起,他也不甘心啊。”沙哑的嗓音极尽温柔缱绻,“他一直配合庄医生的治疗,签署实验志愿书,不就是为了有更多活下去的机会吗?”
“他还这么年轻,他需要走到更远的未来去看一看,三年五年哪够用?”
简暮隐藏在风平浪静外表下的所有千言万语,霍予安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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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型结束后,警察喊来了一些参与过救治简暮的医护,刚提取了简暮的原生信息素送去研究所的封采和霍予梦一并被叫去参与调查简暮出事的事件原委。
当晚的腺体摘除手术进行到凌晨两点半。
简暮终于满脸苍白地被推出来,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成功熬过了四十八小时的危险期。
第三天上午,简暮被送入安海市医学研究所的住院部,在霍予梦和庄驭的团队下,接受更加专业的腺体观察和治疗,偶尔会配合抽取采样,以供研究更加个性化的治疗方案。
转院入住研究所住院部的下午,岁岁就被裴秀榕带来了。
霍予安正专心为简暮擦拭在ICU里无法清理的血痕,见到岁岁和裴秀榕进来,他将简暮还沾着陈旧血迹的手藏入被子,从床边站起来。
“怎么忽然来了?”霍予安问。
他没有和父母说过简暮出事的事,但并不意外裴秀榕会出现在这里。他现在有些慌乱,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被裴秀榕带过来的岁岁,不知道如何向孩子解释他的爸爸一动不动躺在这里。
幸好那天他提前把岁岁送去了父母那里,让孩子免于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理阴影。
“你姐和我说的。”裴秀榕将岁岁放在地上,任由孩子红着眼跑去病床边。
看到简暮昏睡不醒躺在床上,她于心不忍收回视线,“那天你把岁岁带去我和你爸那里开始,他就断断续续地一直哭,想要找小暮,都说血亲之间有感应,我当时就隐约感觉出了事,小暮他……哎……”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裴秀榕在家提心吊胆三天,如今听到简暮脱离危险的消息,她又拗不过岁岁的眼泪,再加上实在对简暮挂念的紧,便带着小孙子来到这里。
裴秀榕看到儿子眼底下几乎要挂到颧骨的青黑,心疼道:“多久没合眼了?你去外间躺一会儿,这里有妈在。”
简暮住的是研究所里条件最好的病房,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套间,外间客厅里的沙发和简易折叠床可以供陪床家属休息。
几乎从简暮出事的那一刻起,霍予安没有一刻合过眼,此时也有些头晕目眩,但他还想再陪一会儿简暮,笑着和裴秀榕摇了摇头,笑意苦涩。
裴秀榕知道劝不动,没有逼他。
病床边,五岁的孩童并没有比病床高太多。
爸爸身体不好,腺体需要经常开刀,后颈充斥着纵横交错的疤痕。
岁岁从小在简暮的病床前长大,他习惯于并且发自内心恐惧着这样的熟悉画面。
他从还没有病床高,渐渐地视线与病床齐平,再到如今能清晰地看见爸爸暮气沉沉地陷入枕被中,苍白的面色与纯白色的枕被几乎融为一体,昳丽的容貌依旧夺目,只是缺少了生机和养分。
哭了这么多天,哪怕裴秀榕趁他睡觉时为他用冰块敷眼睛,他的双眼仍然红肿的不成样子,嗓子也哑了,问:“这周末,爸爸还能陪我们去温泉山庄游泳吗?”
霍予安蹲下,将他抱在怀里,好像这样能够互相汲取继续在这世界上苟延残喘的动力。
“很想去游泳吗?这周末我带你去,好不好?”
“我想要爸爸和我们一起去。”
“那这周末估计是不能了,但你爸爸从来都信守承诺,总有一天他会醒来,健健康康地醒来,到时候,无论哪里,我们都能一起去。”
“爸爸是骗子……”
这场情绪积压了太多天,陡然爆发,让病房中两个大人都措手不及,差点和岁岁一起哭出声。
给混乱按下暂停键的,是一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手忙脚乱抱着孩子哄的霍予安、打着哭嗝的岁岁、拿着纸巾给孩子擦眼泪顺便自己拭泪的裴秀榕同时转过头,看向门口的徐乐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