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难堪的旧事重新提起,往往有两个结果:要么彻底说开,从此握手言和、冰释前嫌;要么缓和的关系重新回到剑拔弩张。
面对徐乐颖,霍予安显然是后者。
他无法心平气和与拆散他和简暮六年,如今又让简暮昏迷不醒卧病在床的罪魁祸首,更提不上什么原谅。
之所以能忍受着她,没有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是因为哪怕他再恨,他也无权插手与操控简暮与他母亲之间的恩怨。
在简暮醒来做出最后的定夺之前,霍予安能做的只有把徐乐颖当成透明、不存在。至于简暮最终会如何选择,原谅与否,既往不咎还是断绝母子关系,霍予安都会尊重简暮。
简暮昏迷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在不同的地方各自努力。
温白驱逐了老一辈势力的毒瘤和蛀虫,彻底将陇峯稳定下来,牢牢把持在手里,并进一步扩大了了陇峯的规模,将业务推广到更远的海外,只待简暮归来,与他共享一个更加宏大的商业帝国。
在陇峯的磨砺和摸爬滚打之中,简睿迅速地成长起来,从隔三差五要跑到哥哥病床前哭坟的半大小屁孩长大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成年人,坐镇陇峯,事情做得有模有样。
霍予安则增加了身为艺人的工作量,由于粉丝基础扎实,作品拿得出手,加上队友在各自领域发光发热,尽管消沉了这么久,他仍然很火。
从半隐退状态回归圈内,圈中新人已经又换了一批,但他仍然是炙手可热、无法替代的顶流,发布的单曲《摇篮曲》拿奖无数,被各大音乐节目和网络歌手翻唱。
但无论多忙,他仍然按时吃药,每到抽取提炼信息素和带岁岁复查的时间点,永远风雨无阻地带孩子去医院复诊。
——简暮不知何时会醒来,但在简暮醒来之时,他要扫清所有阴霾,让他最爱的人一睁眼就看到最平安无虞的光景。
父子二人积极配合治疗,加上发现病症的时间早,岁岁正处于黄金治疗期,治疗两年整,医生检查完毕后,宣布岁岁痊愈的喜讯。
尽管在上一次复查时,医生就告知岁岁的身体已经基本没有问题,但当笼罩在头顶已久的愁云、藏在心底的不定时炸弹终于烟消雨散的这一刻,霍予安还是喜不自胜,牵着岁岁的手连连向医生道谢,当场在网上下单了一面锦旗要送给医生。
走出诊室门,岁岁牵着霍予安的大手,细嫩的手摩挲着父亲骨感分明的手,仰头看着他形销骨立,棱角分明却不见美感,让人只觉瘦骨棱棱到触目惊心的脸,第一反应是:“爸爸终于可以不用吃药了。”
霍予安与周围艳羡的病患家属互相慰问,又向遇到的相熟的护士道谢,闻言愣了愣。
吃了两年的药,从精壮瘦到单薄,他的眼窝比从前深很多,但含着光的眼睛里藏不住也退不去喜悦。垂下眼眸,从岁岁的眼睛里读出了对他的心疼。
爱意从来都是双向奔赴的,霍予安在做什么,岁岁都看在眼里,并且无法不心疼,他也拼命地想让自己好起来,尽管每次都很疼,但他从来不逃避那又粗又长的金属针头,不浪费爸爸的付出。
霍予安笑着俯身,抱了抱窜高了不少的岁岁:“嗯,以后不吃药了,陪爸爸好好去吃一顿。”
他要尽快恢复过来,脱去这一身狼狈,让简暮醒来时,看到他最完美的状态。
-
暮春初夏的日子天朗气清。
人年纪大了,身体总是容易出现各种毛病,要么腰酸要么腿疼,徐乐颖算着日子,发现自己也有三四年没有去体检了,于是提前预约了第一人民医院的体检。
到了日子,脱下病号服,换上许久没有穿过的常服,和看护她的护士打了个招呼,便独自去了一院。
今天一院的门口热闹非凡。
徐乐颖下车时,遇上一院门口停下了一辆大巴车,车门敞开,一些老人陆陆续续地从上面下来,几个护士正在门口接待和维持秩序。
下了车,走近体检中心,徐乐颖看到中心门口挂着横幅“欢迎福禄养老院参加公益体检活动”。
福禄养老院?
看到这个眼熟的名字,徐乐颖怔了一瞬,很快回想起来,这是简暮当初流放发配简钺诚时,送他去的养老院。
老人或坐着轮椅,或被护工搀扶着,或杵着拐杖,陆陆续续与她擦肩而过。
徐乐颖一眼就看到了路过她的其中之一,那个从青年时代的英俊挺拔,到如今暮气沉沉的背影,无论时过境迁如何变化,哪怕是化成灰,她也能一眼认出——
正顺着无障碍通道被护工推着走进体检中心大门的,是简钺诚!
徐乐颖接受治疗一直十分被动消极,两年过去,她仍然不愿意让alpha医生近身,除了能和霍予安心平气和相处之外,任何alpha都无法得到她的好脸色。
同楼层的vip病房曾经有一个出车祸住进来养伤的alpha富豪想追求她,出院那天拿着玫瑰花站在她的病房里正要向她告白,被她拿着水果刀砍了出去。
今日毫无预兆再一次与简钺诚狭路相逢,长久以来的创伤为她塑造的自成体系的行为和情绪机制差点让她再次失控,从护工手中夺走简钺诚的轮椅,将他推进一院旁的江河里。
但转眼间,另一道一闪而过的思绪占据了她的思维,仿佛被暮春初夏的惊雷劈中,她久久驻足原地,瞳孔紧缩,神情恍惚。
将近三十年前,他们还在读大学时,千里之外的异地一场天降的灾难令举国震惊,地震灾民无数。
一个护送着全班学生出逃,自己却被压在残垣断壁下的老教师在被救出时,用最后一口气朝记录仪的镜头说出自愿捐献遗体的遗言,便与世长辞。
春蚕到死丝未尽,有些凋零的花朵仍然永垂不朽地流芳百世。
青年人最容易为平凡的伟大而动容。
那年受到老教师的激励,全国许多大学掀起了器官和遗体捐献的热潮,当时仍然无法自拔于理想浪漫主义的年轻徐乐颖也不例外,拉着与她热恋的简钺诚,一头热地参与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活动。
回想起这些往事,如今徐乐颖只剩下讽刺。
要不说她也不算眼瞎,怎么会一步步踏入简钺诚的杀猪盘之中,完全是因为这人足够豁的出去。明明自私自利、唯利是图,但偏偏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同意了她那些无厘头的要求,让她误以为这是一个胸怀宽广、值得托付的人。
可是……器官捐献?
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一颗浮萍,一闪而过的渺茫的希望被用尽全力攥在了手心里。
徐乐颖单薄的身形摇晃了一下,像是缺氧了一般,她的呼吸十分急促,闪烁的眸光在浓密的羽睫之下快速流转,负荷过载的大脑让她晕晕乎乎,扶着额头恍惚了一下。
体检中心大厅中路过大门的护士发现她不对劲,关心地上前询问,被她摆了摆手打发了。
缓过了这阵眩晕,徐乐颖猛地转过身,顾不上预约的体检,回到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岛中墅。
简暮住院后,尽管岁岁和小林阿姨仍然会在六号院别墅里过夜,但这座奢华宽阔的别墅庭院少了满怀爱意将它当成“家”的人,变得凄清了不少,院子里可能也有一段时间没有专人来打理了,在暮春之际长出了茂盛的杂草。
推开房门,屋子里没开冷气和新风,有些浑浊闷热。徐乐颖直奔别墅顶层杂物间,打开那扇暗门,拧开阁楼的门锁。
阁楼里弥漫着经久不散的尘霾和霉味,空气里不知从何处飘来隐隐约约的铁锈味。
从出事那日过后,阁楼就此被封锁了,无人再敢踏足这里,也没人来清洁整理过。
点亮手机的电筒开关,入眼是大片的已氧化发黑的黑色斑痕,那是早已在地板上、箱子上干涸板结的血迹,流淌、渗透入地板缝隙里,成为无法抹去的痕迹。
难以想象当时那一幕该有多么触目惊心,但人的想象力总有无数潜力,不受控制地把画面修复、还原,再无限制地夸张,令人肝胆俱颤。
徐乐颖停驻在门口良久,才鼓起勇气,踏入这里。
从老宅里带过来的属于她的物品,简暮都整整齐齐罗列成一堆。
徐乐颖深深注视着当初几乎成河的血迹,含着泪转身,埋头在箱子里翻找。
霍予安说得没错。
很多伤害已经无法挽回,能做的只有弥补。
这么多年来,所有人都在为她的过错而迅速成长,付出本不应该他们承担的代价,只有她止步不前。
这次,该轮到她做些什么了。
翻到最后一个箱子,在徐乐颖以为东西已经丢失了,险些放弃之时,她从一个老旧的巴掌大小的布包里拿出了两张暗黄色的卡片。
器官捐献志愿卡。
她年轻时有收藏小物件的癖好,喜欢将一些承载美好回忆的东西收集起来,因此简钺诚的捐献志愿卡一直存放在她这里。
拿出手机,在查询软件里输入编号,按下确认键,看着加载图案旋转等待搜索结果的几秒钟里,徐乐颖整个人都在发颤。
终于,结果出来了。
看清编号仍然有效,这么多年简钺诚都忘了去取消捐献的那一刻,手机从手心里滑落,砸在地上,落在地上凝结的厚厚一层血污上。
徐乐颖蓦然掩住脸,难以抑制的哭声从喉咙口挤出,从指缝里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