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倒在柔软的大床上后,克雷恩终于有了点精神来回忆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离开了脸色铁青的斯托纳,他们直接去了旧城区最近的邮驿所。
克雷恩从没写过信,不过他当然知道写信是怎么回事。按他的计算,能在里面耗费半个钟头差不多就顶天了。
所以蛮牛有点扭捏的请他在邮驿所陪同直到把信寄出去的时候,他很干脆的就答应了下来。
他那时候还在猜是不是蛮牛没怎么学过写字有的字不会写需要他帮忙,于是对琳迪说如果先写完就稍等他一下,蛮牛写完他们再一起去购物。
没想到玛莎直接翻了个白眼,告诉他明天再说吧,今天下午不再安排别的计划了,没事的随便逛逛就好。
那时克雷恩还没太明白,为什么玛莎和苏米雅会一起用“就算有安排你也不会有时间参加”的怜悯眼神看着他。
不过,半个小时后他就知道了。
最先写完的是玛莎,她手下的笔尖挥舞的和短剑一样迅速流畅,当然,写出来的字也和用剑尖在树皮上划出来的差不多。最多十分钟,她就干脆利落的粘好了信封,交给邮驿所的工作人员扣上了指定签收人的魔法印章,然后抬高手臂舒畅的伸了个懒腰,说:“好了,我和苏米雅去逛了,琳迪,一会儿你要是等烦了,往附近的服装店找我们。”
琳迪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解的瞪大眼睛看向转身出门的玛莎,接着看着克雷恩这边说:“怎么会等到烦?我再有最多一页纸就写完了。蛮牛你呢?”
蛮牛认认真真的移动着笔尖,头也不抬的说:“我可能会慢些,你要是等不及就先走。小野猪在就够了。”
“啧。”琳迪很不满的看了蛮牛的信纸一眼,跟着皱了皱眉,脸色有些发红的拿起自己的纸笔,换了张桌子。
克雷恩也没想到,蛮牛的字竟然是他们三个中最漂亮的,不夸张的说,直接去中心广场写公告板都毫无问题。
而且蛮牛斟酌词句的认真程度也到了有些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光是开头的称谓,他就对着空白的信纸考虑了快五分钟,嘴巴里喃喃念叨着“亲爱的”“许久不见的”“我最挂念的”“最璀璨的”“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等备选。
坦白说,里面有些前缀克雷恩光是听了都觉得脸上发热,他就是给芙伊写信也不好意思用上。
于是,蛮牛写满半张纸的时候,琳迪也完成了自己那边的任务,坐到了克雷恩身边,她远远地看了一眼之后,有点好奇的想凑过去看看详细内容,结果被蛮牛难得一见的怒瞪回来。
“一定是写给谁的情书。”琳迪哼了一声,小声嘟囔了一句。
即使是这种速度,一个小时也足够蛮牛磨蹭完那几张信纸了,克雷恩还是不太明白这么点时间有那么难等吗?
马上他就知道了答案。
蛮牛在信纸最下方非常潇洒的签下自己的名字之后,把信排好顺序,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
越看,他的脸色就越是奇怪,到最后,他竟然红着脸抱着头呜呀呀的低吼了一声,起来大步走到焚纸炉边,把他将近四十分钟的心血毫不犹豫的丢了进去。
红光一闪,火焰尽责的吞噬了客人的隐私。
“大笨牛,你……要重写?”看蛮牛去领了新的信纸过来,克雷恩有些不敢相信的问。
“是啊,写的太不满意了,那样的东西寄出去还不如杀了我。”蛮牛有点烦躁的抓了抓头,继续开始和信纸战斗。
琳迪恍然大悟一样的长长哦了一声,拍了拍克雷恩的肩膀,很没义气的站起来说:“再见,我去找玛莎了。”
“呃……”克雷恩正想起身跟着出去,就看到了蛮牛扭过来的脸上,那和形象有些不太搭调的祈求眼神,他只好坐了回来,郑重其事的带着有些认命的口气说,“没事,我……等你。”
幸好平时克雷恩就一贯有胡思乱想打发时间的习惯,锻炼的时候脑子里不停打转的话,时间过得飞快,肉体也不会感到太过疲惫。
比如现在,就可以在心里猜测一下蛮牛写信对象的身份。
说不定,那是哪个城镇的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与蛮牛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克雷恩乐滋滋的把故事自行运转下去,开始构想各种各样充满戏剧冲突的桥段。
当他脑内的蛮牛第一次上门拜见对方父母大人,结果被对方嫌丑破口大骂的时候,现实中的蛮牛默默的起身,烧了第二次。
当他脑内的蛮牛带着冒险中结识的同伴,站在城墙下与曾经的爱人隔空相对,一个沉默一个流泪的时候,现实中的蛮牛开始重写第四次。
到最后,克雷恩也不知道蛮牛到底浪费了邮驿所多少张免费提供的信纸,因为他睡着了。
不过从工作人员扭曲的微笑来看,蛮牛估计离被列为不受欢迎顾客也就一步之遥了。
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克雷恩跟着蛮牛走出到门外,暮色已经降临,眼看就是吃晚饭的时间了,玛莎似乎很了解该在什么时候来接人,不远处的街角,另外三个同伴恰好从那边走来。
趁还没会合一处,克雷恩壮着胆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心里憋着的问题问了出来:“那个……大笨牛,你到底是写给谁的啊?”
妻子?情人?真有那样的人存在的话,你怎么还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打听当地妓女的价格呢?后边的一串话克雷恩就等蛮牛的回答起头了。
结果蛮牛沉默了一下,笑着说:“是我弟弟。”
像是在夸耀什么全天下最少有的珍贵宝物一样,蛮牛骄傲的挺起胸膛,接着说:“他是全世界最优秀最棒最了不起的人,能成为他的哥哥,我一定在轮回之前做了不知道多少好事。不然像我这样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与他共享一个姓氏?”
呃……这难道就是蛮牛一直坚持让大家用绰号叫他的原因吗?为了避免被人称呼比尔瑞先生?
克雷恩的心里有些不太愉快,他认真的说:“怎么会没资格,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可靠的伙伴,什么时候你都永远挡在大家前面,就算是罗特蒂亚的王子,你也够格让他喊你一声哥哥。”
蛮牛并没反驳,但显然也没有认同的意思,他笑了笑,勾住了克雷恩的肩膀,用不带讽刺的口气小声说:“笨蛋,那是因为你见过的人太少了。”
虽然平时蛮牛就是众人中情绪比较高昂的那个,但今晚他更是格外高涨,就像本来就总是在天上飞来飞去的鸟儿这次一头扎进了云里。
应该是早就知道会有这种情况,苏米雅把用餐地点直接定在了金号角对面的醉人蔷薇。
老板娘珊拉·青叶不在,多半是在照顾那个鼻青脸肿的酒鬼,酒馆里只有一个高大丰满的女侍应在匆忙的应付着前面客人的催促和后面厨师的怒吼。
幸好酒上的很快,第一桶大麦酒就像水一样咕咚咕咚进了蛮牛的肚皮,他黑里透红的宽阔面孔上,显而易见的兴奋就这样被酒精点燃。
但和克雷恩猜想的有些不同,蛮牛并没有兴高采烈的来讲述他那个优秀的弟弟,也没提到半点他信上的内容,琳迪好奇的拐着弯问了几句,还都被他迅速的岔开话题,即使后来醉的连酒杯都端不稳了,琳迪都没能问出他弟弟叫什么名字。
吃饱喝足之后,蛮牛的双腿大概只剩下负担他体重三分之一的能力,剩下的三分之二,理所当然只能交给克雷恩。
于是,回到房间后的克雷恩,一直到回忆完这些,才有精力爬起来洗澡。
在巨大的木桶里泡热水,对于总是在池塘里用草叶擦身子的克雷恩来说已经是新奇而奢侈的享受。至于琳迪在楼下向那个老板询问的那种可以从上方把热水洒下来的东西,他见都没见过,根据琳迪的描述,他只能想象到一个同样是装满了热水的木桶,不过是挂在上面底下打满了小洞。
初到大城市的兴奋感渐渐过去,身体的疲惫也已经彻底的浮现,洗过澡后,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也都暖洋洋的放松下来,没有什么状态比这更容易入睡,但克雷恩把头陷在枕头里很久,却依然无法闭上眼睛。
芙伊被次元裂隙吞没的噩梦他已经有几天没有做了,最近入睡后,他反倒又开始梦到那个呼唤他的女性。
这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瞪着眼睛看了半天天花板后,他终于受不了的坐了起来,小阳台外的夜色看上去很不错,月光比起在迷雾森林的时候能看到的更加清澈透亮,仿佛可以轻轻披在身上。
他开门走了出去,这才发现小阳台上还放着一张躺椅,也许躺在这里享受着夜风的安抚,是很多客人的选择吧。
他躺在上面试了试,的确很舒适,实在不行,不如拿张毯子在这里睡觉吧。被格鲁之心这样温柔的照耀着,一切恐惧说不定都能烟消云散。
正在犹豫的时候,隔邻的小阳台上传来了琳迪略带疲惫的声音,“克雷恩,你也睡不着吗?”
克雷恩连忙坐了起来,“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吗?”
琳迪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大大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最初相识的时候她身上那种充满自信的骄傲仿佛被什么锉刀狠狠地磨掉了一截。
她有些沉重的点了点头,双手扶着栏杆,把面孔埋进了双肩之间,很小声的说:“我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做噩梦。”
克雷恩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你到底梦到什么了?我之前问你你也不肯说,是什么很难启齿的事情吗?比你前几天来那个还难受吗?”
琳迪被他追问的最后一个问题气得抬头瞪了他一眼,跟着迟疑了一会儿,小声说:“其实并不能算是噩梦,那不过是我亲手做的事,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重现而已。一遍又一遍……”
她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我从不知道……原来杀人是这么痛苦的事。父亲教会我的时候,我就明白我学的本来就是杀人的技巧,拼命地钻研斗气的使用,学习元素的附加,磨练瞄准的精度,并不是为了让我去成为一个猎人。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准备好了,用斗气诱导那家伙的喉咙的时候,我根本没有什么感觉,我知道我不杀了他他就会杀了我,我知道我不努力杀死他们大家就都会死。可等到一切过去,我才恍惚发觉,我杀人了,我第一次……杀了人。”
你杀的明明是个火精灵啊。
克雷恩差点就从嘴里蹦出这一句来,幸好他马上就想到,人这个单词并不仅仅可以作为人类的简称,在通用语中也可以泛指一切由创世天使创造的人形智慧生命。
不太懂得该怎么劝慰,克雷恩犹豫着说:“当时确实是逼不得已啊,你也……呃……不是故意的。”
琳迪抬起头,突然转过身,双手一撑倒坐在了栏杆上,她低头看了一眼栏杆外离她很远的地面,哆嗦了一下,把视线转向上方,说:“怎么会是无意。我当时可是绞尽脑汁用出了浑身的本事,就算我射完了所有的箭,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用匕首和他拼命。至少在那时,那个火精灵对我来说还和森林里的白毛猴子没什么区别。但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渐渐意识到,他是和我差不多的生命,他也许也有家人,有自己的生活,而他所有的一切,包括未来的可能性,都被我终结掉了。我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他应得的,镇上那么多人,都是因为他们而死,对这样的家伙我根本不需要感到愧疚。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难受,害怕,一梦到他最后那张惊恐、绝望和不甘心的脸,我就会尖叫着醒过来。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不,正是因为会对这种事感到难过、恐惧,人们才能有平稳安定的生活。”苏米雅不知何时站在了另一边的小阳台上,她看着琳迪,神情有些微妙的复杂,“即使对你来说不会是什么愉快的事,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此时此刻的心情。这……能让人少犯很多错误。”
“错误?”克雷恩有些不解的问,“你是说当时琳迪杀死那个火精灵是错的吗?”
苏米雅微笑着摇了摇头,柔声说:“我是想让你们明白,杀戮,是万不得已时的手段,它对于一个人来说可以正确,可以正义,但绝不可以正常。你们一定要记住,剥夺他人的生命,永远是件残忍的事,即使有些时候我们不得不那么做。”
克雷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跟着又问:“可那些传奇故事中的英雄们,不都是在杀戮中成长起来的吗?”
苏米雅轻轻叹了口气,说:“但单纯沉醉于杀戮的英雄,最后只会成为被其他英雄讨伐的魔王,真正的英雄,只会背负着杀戮的罪孽,为终结更多的死亡而战。他们敢于承受痛苦,正是因为抱持着能让更多人免于痛苦的梦想。沉醉于血的味道,永远是一个英雄身上最危险的信号。”
看到的传奇故事中很少会提及这种事,克雷恩有些疑惑的挠了挠头,继续问了下去,“士兵呢?苏米雅你不是参加过战争吗?我觉得士兵应该算是把杀戮当作很正常的事了吧?”
“没错,”苏米雅点了点头,眼底浮现一抹不易察觉的痛楚之色,“所以战争中的士兵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们是工具,单纯为了杀戮而培养、训练出来的工具。越优秀的士兵,就会离人越远。”
“克雷恩,你呢?”琳迪突然插口问道,“剩下的几个火精灵,应该都是被你干掉的吧。你没什么感觉吗?”
克雷恩苦恼的摇了摇头,“老实说,我没什么感觉。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真实感。我的确能清清楚楚的感觉到身体在动,但那根本不是我能控制,也不是我能理解的,我连做梦都想象不到那种出拳的速度,也不知道那可怕的烈焰之墙是怎么突然烧起来的,就连最后拉弓射箭,都不是我平常习惯的动作,但……那动作真是美妙舒展极了,我之后还忍不住一直偷偷练习那个架势来着。”
好像发觉说的有点啰嗦,他摸了摸头,总结说:“简单说,那不像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我一直的感觉都是旁观者。啊……不过尽管我那时候那么生气,看到那几个火精灵死掉的时候,也还是有些难过。我想这种不希望看见死亡的心情,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琳迪皱了皱眉,说:“那你在为什么失眠?我记得几天前你就说你已经梦不到芙伊姐姐了啊。我以为你也被类似的噩梦打扰了呢,还在想你这家伙怎么比我迟钝这么多。”
“其实……我反倒希望能做噩梦呢。也许梦里的场景让我很难受,但至少,我还能看到芙伊。最近这几天我一直梦到那个不停叫我的声音,”克雷恩摇了摇头,有些害怕的说,“我担心,我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再梦到芙伊了。是不是连在兰伊尔大人的领域中,我也不可能再见到她了……可能就是这种想法,让我不敢入睡吧。苏米雅,我该怎么办才好?”
苏米雅轻轻笑了起来,她带着一丝善意的嘲弄说:“克雷恩,你在犯什么傻啊。你为什么要执着在梦里见到芙伊呢?”
“诶?”克雷恩愣了一下,露出了“想在梦里见到芙伊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的表情。
苏米雅用手指点住自己的心口,缓慢而轻柔的说:“你好好想一想,你和芙伊一起成长,一起互相扶持,一起彼此依靠着生活到现在的所有记忆,难道只能靠做梦才能回忆起来吗?你想见到她的话,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吗?这里的思念,可是远比虚幻的梦境更加靠得住的东西啊。”
像是跑偏了路的孩子突然被指引了正确的方向,克雷恩恍然大悟一样的瞪圆了眼睛,是啊,梦不到芙伊到底有什么值得恐惧的,他应该害怕的反倒是想不起芙伊才对吧。而这种事,他相信此生此世是绝不会发生的。
既然芙伊的存在已经融进了他的脑海、心与灵魂之中,不过是在梦中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声音所取代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声音就算叫喊上千百遍,他也只会有一点点好奇而已。而芙伊不需要发出任何声音,他也会豁出性命走遍全圣域……不,走遍全世界去找她,不死不休。
心情骤然开朗了许多,克雷恩感激的看着苏米雅,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认真的说:“我确实是太傻了,不知不觉就钻进奇怪的死胡同里出不来了。真是很感谢你,苏米雅。”还没说完,他就又想起了琳迪,于是偷偷的往自己的背后指了指,小声说,“那琳迪该怎么办?她的噩梦要做到什么时候?”
苏米雅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琳迪那边抬了抬下巴,柔声说:“我想,琳迪已经找到自己的方法了。”
克雷恩好奇的转身看过去,惊讶的发现琳迪已经不再是坐着,而是换成了更加大胆的姿势,她双脚一前一后踩在不过巴掌宽的栏杆上,双手张开保持着平衡,竟摇摇晃晃的站了上去。
“琳迪!你不是恐高吗?”克雷恩顿时惊叫了出来,一副想要扑上去把她搂下来的样子。
琳迪的害怕表现的十分明显,她的双腿在微微的颤抖,脸色苍白,冷汗顺着她光滑的额头一路流过脸颊,汇集在小巧的下巴尖上,啪嗒啪嗒的滴下去,但她就是不肯下来,甚至不肯抬头躲开那吓人的垂直距离,而是低着头直愣愣的看着。
苏米雅轻叹着说:“这方法不太好,但对于无法逃避的事情来说,它却还算是粗暴有效。”
“是……是吗?”克雷恩不太明白这算是什么方法,只能小心的靠近琳迪那一侧,伸展胳膊做出随时准备救人的架势。
琳迪冲他摇了摇头,鼻翼的翕张变得有些急促,但她的话音倒是十分稳定,“不用管我,我很好,其实……在害怕这种情绪里浸泡久了,好像也会变得麻木呢。”
苏米雅好像回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记忆一样,淡淡的说:“是的。其实所有的情绪,持续太久都会变得麻木,这也是人挽救自我的一种能力。”
“这样来面对恐惧,可以算是勇敢吗?”琳迪挤出一个微笑,一阵夜风吹过,让她的问话也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苏米雅摇了摇头,“不,就像为了让一个伤口不感到疼,就在旁边多划上几刀一样,最多只能算是鲁莽。”
琳迪苦笑着问:“那……你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
苏米雅沉默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我没有。”
她看着北方的夜空,哪里据说有两个小国正在酝酿一场战争,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说:“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根本没有时间来感到难过,就不得不投入到第二次杀戮中,等到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时,我已经连血的腥味都闻不出来。就像刚才我说过的,那时的我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只是个工具,杀戮的工具而已。”
她扭头看着琳迪,带着一丝微笑说:“琳迪,我真的很羡慕你。我曾经丢失的东西,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回来了。”
克雷恩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他忍不住问:“苏米雅,你……当时到底是为了谁而参加的战争啊?”
苏米雅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抬手握住了胸前的圣像,仿佛那幻想出的造物天使奥森克尔的形象已经是她最后的慰藉,她抿了抿有些发白的嘴唇,找回了一丝红润,淡淡的说:“那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离开了它。我奉献出的,已足够抵偿我所亏欠的。”
她深深呼吸了两次,转身拉开了卧室的房门,柔声说:“睡吧,愿兰伊尔大人庇佑你们的梦。”
看着苏米雅离开,克雷恩有些担心的看向琳迪,“你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好些?不行的话我陪你下去到对面喝两杯,按大笨牛的说法,不管有多么烦恼的事情,几杯酒下去,就都能忘掉啦。”
琳迪瞪了他一眼,“不要把那种酒鬼的话当真。烦恼这种事,你以为忘记就可以吗?”
她并不算很丰满的胸膛猛然剧烈的起伏了一下,跟着,她突然纵身跳了出去。
克雷恩吓得一口凉气几乎噎在喉咙里,马上本能反应一样的探出了大半个身子就要伸手去抓。
但琳迪并没有真的摔下去,她的左手牢牢地扒住了护栏,娇小的身躯悬在外面摇晃了几下,终于还是稳定下来。
“也许苏米雅说的没错,这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我想……这起码能让我不至于被噩梦吓醒。”满脸冷汗的琳迪挤出一个微笑,抬起右手抓住栏杆,将身体牵引上来,颇为笨拙的翻进阳台里,吓软了一样瘫坐在地上,微微喘息着说,“不过是害怕而已,我这样的天才,怎么可能被这种混账东西击败。”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如果不再需要由你来杀人就好了。”克雷恩有些难过的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说什么傻话,”琳迪擦了擦汗,笑了起来,“我也是为了保护你……咳咳,为了保护大家,真的再遇上这种事,就算知道会难过,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的。”
她重复着刚才苏米雅说过的句子,笑着说:“背负着杀戮的罪孽,为终结更多的死亡而战,听起来不是很帅气吗?想和我抢,你还早得很呐。”
她扶着栏杆站起来,心有余悸的打量了一下栏杆外的高度,呼的出了口气,“好了,睡吧,明天一早咱们还要去购物呢。”
的确已经是休息的时间了,对面的醉人蔷薇也已经打烊,最后几桌客人从打开的大门里涌了出来,有的走向早就等在旁边的马车,有的扶着墙大声笑闹着走远,有的摇摇晃晃的走进旁边的巷子,弯下腰,对着排污渠剧烈的呕吐。
这些声音称不上悦耳,味道称不上好闻,但却莫名的令人心安。
互道晚安之后,克雷恩回到房间,躺在了床上。
夜风轻轻的摇动着窗帘,外面的喧嚣渐渐归于沉静,除了偶尔掠过的鸟鸣,耳边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过了不久,墙的那一边传来琳迪的尖叫,不太大声,但依旧带着明显的难过和惊惧。跟着,她说了几句梦话,像是在斥骂什么,又过了片刻,一切又都安静下来。
噩梦没有再惊醒琳迪的睡眠。
克雷恩抚着自己的胸口,安心的闭上了双眼。
属于他的困惑,他也终于可以坦然面对。
黑暗中,那个声音如约而来,依旧飘渺遥远,但清清楚楚的传进他的意识之中:“求求你……快来找我……我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我好寂寞……真的好寂寞……”
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能不能被对方听到,克雷恩在心里默念着:“请再等一下吧,等我找到芙伊之后,一定想办法找到你。希望你到那时能更清楚地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现在在哪儿。”
之后,他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眠。
次日一早,一边吃着金号角提供的免费早餐,玛莎一边下了死命令,要把所有的补给任务在今天之内完成,明天一早就是他们上路的最后期限。
所有人分头行动,不管进度如何,正午在中央广场的雕像下集合,各人的配额自行花费,但不允许有结余,之后的旅费玛莎表示绝对够用。
身为盗贼,玛莎的部分用具并不能在寻常商店买到,因此她还必须联系本地的地下组织才行,而治安算是优秀的萨拉尼亚据说只有一个叫做萨拉尼亚盗贼团的可能符合要求。
所以行程最紧的就是玛莎,她随便扒拉了几口,就起身匆匆离席。
像是想起什么,临出门前她还盯着蛮牛特地叮嘱了一句:“不许买没用的东西!马车不会大到什么都装的下!”
蛮牛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点了点头。
理所当然的,克雷恩还是和琳迪结成一组,看到其他同伴都直接往中央广场那边过去,而琳迪却带着他往旧城区更深处走,不禁有点不安的问:“旧城区都是旧贵族开的店,东西恐怕不便宜吧?咱们是不是去别的区转转?”
琳迪头也不回的回答:“那是之后的事,我昨天看好了一样东西,一定要带你去试试。”
“那个……价钱呢?”
琳迪提高声音说:“你现在身上又不缺钱,不要一直追问价格!”
顿时周围的路人都看了过来,琳迪脸上一红,扭过头对着他瞪了一眼,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快到了。”绕过昨天耗费了克雷恩一下午时光的邮驿所,转进一个长长的缓坡后,琳迪指着坡道的尽头有些兴奋的说。
虽然不太明白琳迪为什么这么高兴,但这时候顺着她总没错。克雷恩摸了摸鼻尖,乖乖的跟在她身边,往还有些遥远的目标大步走去。
这时,眼前的巷口突然跑出来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她提着一个装满花的篮子,毫不犹豫的拉住了克雷恩的袖子,脆生生的说:“帅气的精灵哥哥,给你的女朋友买朵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