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莉丝寝宫的整整一夜,克雷恩都在注视着温暖水槽中那个已经被洗净,泡到有点发白的柔软肉球。
如果那是个健康正常的精灵宝宝,剖开柔软但坚韧的保护膜后,那小小的身躯就该从富含养分的液体中展露出来,手舞足蹈,随着第一口呼吸爆发出响亮的啼哭。
甚至,如果这个宝宝还活着,在卵膜中醒来,总是该伸伸懒腰,舒展一下小小的胳膊腿,就像他还在妈妈肚子的时候一样,隔着肚皮让克雷恩的手掌感受到弹动的惊喜。
可是没有。
他特意用一盏小小晶石灯照亮的水槽中,那个肉球只是平静地漂浮在当中,纹丝不动。
即使之前就已经在做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在努力说服自己这是命运的安排……可克雷恩还是觉得从心底刺痛到难以忍耐。
伊莉丝的情况直到凌晨两点才算是稳定下来,苍白的脸上多少恢复了一些血色,被抬走的和拖着沉重双腿离开的治疗师们都不见后,床边只留下了四个军用治疗结界台,持续温暖着床上遭受重创的母亲虚弱的身躯。
克雷恩不仅担心伊莉丝的心理打击,还要担心那个足足牺牲了三十四个咒术师才发动成功的血魂之咒。
米海拉在请示神谕,想要了解咒术大致的目标,估计明天就会有初步报告送来。
血魂之咒的效力至少也会持续受咒者一生,所以克雷恩一定要知道伊莉丝到底被施加了怎样的恶毒诅咒。
第二天,圣临日的清晨,胆小的米海拉没有敢亲自来女王陛下的寝宫,而是叫了个年轻的火精灵学徒,来请克雷恩往祭礼厅那边去一趟。
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消沉颓废的资格,克雷恩点点头,先强打精神去了一趟会议厅,把今早的战报汇总查阅了一下,简单做了个批复,交由情报部门尽快送达。
弗雷姆王朝大势已去,苍穹骑士团在攻占了费尔伯格周边所有属城和几个关键节点后,就调集主力挥师东进,按照普拉薇娅的建议准备从土精灵王国的旧有领土给水精灵王国制造压力,同时保障火精灵王国旧领土东边界线的稳定安全。
堕石林地的压力在达妮艾露和德曼的配合下大大缓解,那支精灵精锐部队尖刀一样直插高纯土晶石矿场,两天内连续打了七场遭遇战,达妮艾露手刃水精灵大小指挥官十三名,攻占矿场后,大肆破坏一番,南下抢夺了一批补给,看样子是准备在水精灵那过长的防线后尽情肆虐一番。
克雷恩给予了自己的老师足够的自由,而德曼似乎也给了达妮艾露她最想要的环境,这一对儿搭档,恐怕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成为土精灵原领土新驻军的恐怖梦魇。
尽管压力得到了缓解,堕石林地的战况却依旧不够乐观,异族联军和水精灵精锐的实力差距客观存在,而塔薇暂时抛开风精灵阵线南下指挥堕石林地内的战斗后,稳扎稳打的水精灵军团也少了很多可以用计谋占到的小便宜。
在一座关键城市的争夺上,负责防务的卡巴尼·苔角死守到了最后一刻,阵亡于克劳蒂雅·圣林湖所率的分团之手。
幸好,空天卫队已经急速飞行赶去,已经在之前的战斗中得到了大家信任的王妃法芙娜·玛·穆托亲自担任代团长,目前正在堕石林地西南的补给据点休整,今天就能与异族联军合流,协同作战。
此前一直担任后勤管理的风精灵女将其实还没有真正的实战经历。所以,这时包括克雷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略有些腼腆的王妃会在驰骋天际之后,爆发出隐藏的无穷潜力。
在不远的未来,她将成为苍穹骑士团历史上就任时间最长的军团长,一手奠定了整个军团在炎之王麾下不可动摇的地位,民间甚至有不少人称她为“苍穹的法芙娜”。
当然,克雷恩并不知道命运之线会把他牵扯到什么方向去,回复完所有紧急事务后,他把不那么要紧的部分全部暂时交给弥幽萨和桑雅,疲倦地返回了后宫。
当血液中流淌的贪婪欲望被他自己击败后,他对手中的权力,渐渐又开始感到厌倦。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做,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就背负上了十几万臣民乃至将来几十万臣民的荣耀和信心,成为了大量信徒的信仰支柱。
正如伊莉丝此前所说,这个禁锢,已经彻底摆脱不掉了。
可他还是不甘心,他想,弥幽萨一直心心念念的精灵议会,是否,可以在经过改良之后,带来一个精灵王国的新局面呢?
这个小小的种子从这时就埋在了他的胸中,生根发芽。
不过此刻克雷恩还仅仅认为这是他脑中无聊的胡思乱想,进入祭礼厅后,就暂时抛到了脑后。
“米海拉,我知道结果不会是什么好事,你不用顾忌什么,告诉我吧。”一坐到桌边,克雷就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
米海拉吞了口唾沫,拿过几张纸,上面划满了复杂的法阵和各种各样的注释、连接线,小声说:“陛下,血魂之咒最清晰的目标,是咒术师下咒那一刻宣读的内容。那并不是随意决定的,一般而言,要看咒术师的祭品献上后,神愿意给予的诅咒中有什么选项。可以说,风险其实也很大。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偷偷使用了血魂之咒,但最后只能选择让对方子孙后代中所有女性‘胸部都不会发育’这种无聊东西的先例。”
“我明白。”克雷恩知道那种命运的玩笑,现在还有不少女孩子会被男人嘲弄胸部是不是被诅咒过,就是因为这个有名的典故,“所以如果神谕给出的指示比较模糊,我也不会怪你,我只是想知道大概的方向,起码,让我有能力帮助伊莉丝预防。”
“后代。”米海拉用很干涩的声音说,“我……其实不太相信此次占卜的结果,因为,那似乎有点太可怕了。就算……就算水精灵王系的血脉中一直流淌着血魂之咒的印记,那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一个两个……乃至七个八个咒术师合力,恐怕也凑不出那种等级的祭品。”
克雷恩的心脏顿时紧缩在一起,他知道,这次的血魂之咒,足足耗费了三十四个咒术师的一切,“你……说吧。”
“如果我没有解读错的话,神谕说,血魂之咒会让艾普萨拉王室的直系血脉从此以后都不能再拥有后代。换句话说,不解除或者换取破解方式的话,艾普萨拉王室,就会在这一代结束。”米海拉挤出一个微笑,“这太荒谬了,我看……我还是重新占卜几次吧。”
“不,不需要了。”克雷恩叹了口气,柔声说道,“米海拉,你最近太忙了,我给你放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吧。养养精神,搞搞创作。这个结果……就足够了。”
“可……陛下,这……事关整个艾普萨拉王系的未来。”米海拉还是很不安,“女王陛下,也很在意后代的问题啊。”
“我会和她慢慢谈的。”克雷恩用沉重地语调缓缓说,“大不了,当年英雄王罗特做过的事,我也可以……做一遍。”
米海拉双手捧住了脖颈,连忙摇了摇头:“陛下,那可不行,那绝对不行。您……您……”
她结巴了两下,突然灵光一现,说:“您要是献祭了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解法,就算咒术破解了,女王陛下也没有可一起生养后代的伴侣了啊。这样……这样不是便宜了格蕾希亚。”
“你说得对,所以……去休息吧。”克雷恩低下头,整理了一下有点乱的脑子,“伊莉丝恐怕已经醒了,我要去看她了。”
话音未落,一个精灵侍女已经匆匆忙忙跑了进来,“陛下,女王陛下醒了,她……她看起来情绪不太好,奥妮娅大人叫我们赶快来找您过去。”
克雷恩深吸口气,咽下满嘴的苦涩,微笑着点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在奥妮娅快要哭出来的目光注视下,他大步走进了伊莉丝的寝宫。
伊莉丝已经醒了,正面色苍白地坐在床头,靠着两个松软的鹅毛垫子,注视着不远处桌子上那个泡着她生下的胎球的巨大水槽。
克雷恩看见她,就像是看见了昨晚夜不能寐的自己。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挥退侍女,迈步走了过去,坐到床边,拉过她仿佛一夜之间瘦削了很多的身躯,押进自己怀里,柔声道:“感谢神,你……没事。”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事。”伊莉丝的手紧紧揪住了他的衣服,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让他很不安。
“还有哪里不舒服?我这就叫治疗师来。”
“这里,”她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这里面,好像被谁挖掉了一块,好疼。”
克雷恩知道她指的并不是具体的痛楚,只有抱紧她,温柔地说:“伊莉丝,咱们还在一起,只要咱们还在一起,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伊莉丝喃喃说道,“梦里我被绑在了一个巨大的木架子上,我的姐姐……就在不远处,我们的下面是血一样红的火,三十多个狰狞的影子围绕着我们,不停地泼油,丢木柴,拿着大腿骨敲击出刺耳的音乐,唱着我听不懂的冥府歌谣,天上有两个红月,就像是达曼复活了,正在盯着我。”
她闭上眼,苍白的面颊上滚落一颗晶莹的泪滴,“那是血魂之咒的预兆吧,他们……成功了,对吗?克雷恩,告诉我吧,我知道米海拉找过你,她也有那个能力知道,告诉我,我……失去了什么?”
“不止是你。”克雷恩观察着她的表情,轻声道,“还有你姐姐,艾普萨拉王室的直系血脉,都被这次的血魂之咒断绝。你们姐妹俩……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
攥着他衣服的手陡然握得更紧,甚至捏住了他的皮肉,带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可他忍耐住,没有作声。
因为他知道,伊莉丝只会更痛,恐怕,痛不欲生。
“看来,这倒不会是个跟随血脉延续下去的诅咒……”好半天后,伊莉丝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克雷恩压抑着心底的痛苦,柔声帮她鼓劲:“伊莉丝,你不是……从来不相信命运安排的吗,我也不信,咱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证明,血魂之咒并不能决定你我的未来。”
伊莉丝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是啊,我曾经心心念念的,就是对抗那个纠缠了我们家族近千年的诅咒,莫名其妙就赢了之后,我还有点失落,觉得自己没有真正对抗成功,现在……倒是给了我又一次机会呢。”
“我陪你一起,我不信咱们赢不了。”克雷恩努力做出振奋的语气,握着她的手,很坚定地说,“伊莉丝,神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是神的转世,咱们不会输。”
“嗯。”伊莉丝轻轻点了点头,靠在他怀里,缓缓闭上了眼。
休息了很久之后,她轻声说:“克雷恩,帮我个忙,好吗?”
“你说。”
“我的……我们的……孩子,你带去治疗师那边,然后……”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颤声说,“剖开吧。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希望……由你来亲口告诉我。我等你。”
“好。”他吻了她一下,站起来,走到桌边,亲手端起了那个沉重的水槽,卸掉了一直在白白浪费魔力的火晶石,大步走出了寝宫。
“克雷恩,别……这样太危险了。”芙伊担心地提醒说,“我能感觉到芙拉玛在蠢蠢欲动,显然她觉得这是个反攻的好机会。”
“躲不过的。”他平静地说,“芙伊,你我都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他踏入候命的治疗师所在的房间,在心里缓缓说道:“一切,该有个了断了。”
水槽被打开,已经散发出淡淡腥味的营养液倾倒一空,两个临时找来的人类医师胆怯地看了一眼神情紧绷的精灵王,没敢动手里的银质小刀。
“动手吧,这是我的命令。”克雷恩用有些苦涩的声音说道,对他们点了点头。
一番紧张的讨论后,锋利的刀刃终于在治疗魔法待命的情况下灵巧地切入了韧性十足的卵膜。
一腔发黑的血喷涌而出,散发出让所有在场者都皱紧了眉头的恶臭。
浓郁的邪恶波动逸散而出,让治疗师法杖顶端柔和的白光都霎时间暗淡了片刻。
医师小心翼翼地剥开了破裂的卵膜,从中捧出了一个小小的身躯。
并没有什么奇迹降临,随便谁一眼就能看出,那个有着小小长耳,长着淡红色柔软胎毛的精灵婴儿,早已经彻彻底底死透。
“陛下……”屋里跪下了一片,只剩下抱着那个小尸体的医师颤抖着不知所措。
“让……让菲娃过来,按照火精灵的传统,为……为他……为小王子……举办一场葬礼。”克雷恩抚着左胸,用沙哑的嗓音下令,然后,他转身出门,大步离开。
他没有直接回伊莉丝那里。
他去了一个能让他安静独处的小密室。
凄厉的悲痛撕扯着他的胸膛,汹涌的力量撞击着意识之海。
他知道,属于他的最后决战,就要来了。
※※※
根本都没来得及坐在软软的垫子上主动进入冥想状态,克雷恩刚锁好门,痛苦的巨浪就让头疼把他拽入到昏迷的深渊。
一片漆黑的世界里,他强撑着站起,脚下是正在沸腾般翻涌的意识之海,海底一个透着刺眼红光的裂隙正在张开,仿佛一张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
“芙拉玛吸收了那些力量,她……她已经疯了。”芙伊飞快地降落在克雷恩身边,有些惊慌地说,“神谕之印无法禁锢她的意识,但她的意识也支配不了那些力量,克雷恩,你不该在这时和她决战的,咱们应该先设法削弱她,再把她从你的灵魂深处释放出来。她现在……根本就是个暴走的怪物!”
芙伊没有说错,意识之海的波浪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向上飞起,仿佛变成了逆行的暴雨,向着不知何处的黑暗天空飞远。
而干涸的海底,那个赤红色的裂缝中,缓缓爬上了一个以他的能力根本无法确切形容的怪物。
它庞大的身躯就像糅合了几十种罕见的魔兽,扭曲到违背逻辑地绞缠成小山一样的形状,利爪、触手、羽翼、皮翅、尾巴疯狂地舞动,一些眼睛被挤压成奇怪的形状,喷射出红到发白的火焰。
而在那样的可怖身躯后侧,却展开了两小四大足足六只燃烧的羽翼,羽翼的中央,是隐约还能看出一点芙拉玛模样的面孔,面孔镶嵌在躯干上,周围环绕着华丽的发光法阵。
而其余的部分,就都是些没有辞藻可以描述的,只要一望就能浮现出深沉恐惧的无形之物。
仅仅是看着这个怪物在自己的视野中逐渐变大,克雷恩就觉得双腿都在颤抖。
他突然想起了还只有一把破木弓的时候。
那时他身边也有芙伊,面对的,则是一头暴怒的野猪。
而这次,不会再有琳迪出现。
能拯救他和芙伊的,就只有他自己。
“克雷恩!把身体还给我!”芙拉玛面孔上的嘴巴张开,发出了根本听不出是男还是女的层叠声音,“你这个懦夫,根本不配拥有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属于我!属于弗拉米尔大人的!”
“芙伊,来吧。”克雷恩伸出手,握住了芙伊纤细的腕。
下一秒,心领神会的伴侣化作灵魂内的炎魔弓,落在他的掌心。
“消失吧……你这……不,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拉紧的光弦发出细微的颤动,暴雨一样消失在漆黑苍穹的海水,仿佛被那震颤召唤,淅淅沥沥落了回来。
炎魔弓的红光亮起,柔和却耀眼,仿佛饱满的红月,在克雷恩的胸前浮现。
“你敌不过我的!我是天使!我是神!”怪物咆哮着拍打六只羽翼向上飞起,迅速拉近距离,“我的力量你根本无法比拟,我才是要统治一切的意志!”
过于庞大的阴影让克雷恩没能进行准确的距离判断,当那个怪物飞起开始接近之后,他才惊讶地发现,这怪物的体型远比他预料的还要庞大,甚至超过了上次决战面对的“狂妄”。
根本没有再沟通的必要,克雷恩咬紧牙关,向上飞起,意识之海的清凉雨水浇在头顶,让他的信心如被滋润的笋牙一样生长。
这是他的灵魂,属于他的领域。
这是个意志的价值远超过力量的世界。
我不会输的!他对自己说道,放开了拉弦的手。
光矢响应了他的坚毅,拖曳着流星般华丽尾部的箭在旋转中迅速变大,飞向已经如山一样压迫来的怪物身躯。
整个漆黑的灵魂世界都爆发出一阵可怖的震动,怪物身周的无形之物集中到被射中的地方,用灰黑色的波纹挡下了这一击。
芙拉玛的嘴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就像是激起了什么绝望而恐怖的回忆,“啊啊啊!熔炉!好热!好热啊啊——!我的……我的灵魂……灵魂都要被融化了!弗拉米尔大人!救我……救救我——!”
“芙伦娜尔!”同一张嘴里马上又爆发出另一个声音,嘶哑而沉重,“冷静!那是你的噩梦!那已经过去了!你已经……已经自愿牺牲了一切!你现在是芙拉玛,炎魔弓芙拉玛!”
克雷恩深吸口气,拉满弓,向着那怪物射出第二箭。
那些聚集的无形之物再次减弱,芙拉玛的理智显然被侵蚀得非常厉害,可没想到,她哀鸣着竟然说出了让克雷恩都惊讶无比的话。
“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自愿的!是主神……是奥森克尔……”
可混乱的意识更替让另一个声音取代了她,“芙拉玛!别说蠢话了!你那么努力和我融合,不就是为了带我一起去接替克雷恩吗?”
炎魔弓中传出了芙伊有些难过的声音:“那不是弗拉米尔,弗拉米尔的意志已经消散了……”
“那是谁?”克雷恩拉满弓弦,疑惑地问。
“那恐怕……恐怕是芙拉玛无法接受弗拉米尔彻底消失的事实,被狂暴的力量侵入后,自己构造的一个意识。”芙伊的声音更加伤感,“她……真的已经疯了。继续……进攻吧。”
克雷恩哀伤地望着这个等待了数千年却不得挚爱的身影,又一次放开了弓弦。
光矢仿佛感应到了他的难过,这次变化而成的,是一道细长的利锥,狠狠贯穿了那些无形之物的一半。
“啊啊啊啊——!”芙拉玛凄厉地惨嚎出来,“我不是!如果……如果我不牺牲自己,你就会死啊!奥森克尔不允许你有温柔的感情!他不允许!是他把我……把我丢进灵魂熔炉的!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
克雷恩瞪圆了眼睛,深沉的悲痛登时撕裂了他的胸膛,尽管还有无数记忆的碎片遗失不知何方,可最重要的一块,也是他前世根本不曾了解到的一块,就在这时落进了他的心房。
“我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的!可不是以这种样子!我爱你!我爱你啊!弗拉米尔大人!为什么我们不能真正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怪物的身躯开始崩坏,那些无形之物却变得更加狰狞,更加厚实。
克雷恩望着因无法形容的悲痛而扭曲的芙拉玛,缓缓放下了手里的炎魔弓。
“克雷恩,不能停手,你没看到那些扭曲的外层气息吗,被那些东西侵蚀,你也会陷入疯狂的!”芙伊的声音从炎魔弓中传出,“那里面的怨恨积累的太久太深,你好想想吧,为什么连弗拉米尔那么强的天使长最后都选择了用神谕之印来封存它们。”
克雷恩沉默着漂浮在空中,意识之海的水滴越来越密,已经从小雨变成了大雨,但所有的水珠在靠近那些无形之物的时候,都像是碰到了炽烈的火焰,转眼就蒸发不见。
怪物实质的躯体正在随着芙拉玛歇斯底里的号哭而迅速分崩离析,但那些无法形容的没有实质的浓稠阴影却在飞速增长,很快就弥补上了被之前攻击削弱的那一小部分。
“芙伊,我不是停手。”克雷恩抚摸着弓身,将炎魔弓缓缓送入自己胸膛,“我是发现,这样的攻击没有用。”
他缓缓让身体向下坠落,冷静地说:“既然你说,这些力量已经只剩下了芙拉玛自己的意志,而没有意志驱使的力量毫无意义,那么,咱们就该选择最关键的核心去进攻。不是吗。”
“可那……那也太危险了!”
“但只有我能做到。因为……这是我亲手封印起来养大的怪物。”他抚着自己的胸口,“我既然得到了前世那么多的好处,就理应负起相应的责任。”
说着,他的双脚已经落进到那些无形之物的包裹之中。
彻骨的寒冷和仿佛能把身躯焚尽的炽热不合常理地混合而来,让克雷恩刹那间出现了短暂的眩晕,觉得每一部分身躯都在被冷热交错撕扯。
而比痛楚更难以忍耐的,是海啸一样不可抵挡压制而来的恐怖情绪,绝望、沮丧、不安、嫉妒、迷茫和仿佛无穷无尽的,令脑海瞬间充斥着戾气的暴怒与疯狂。
神谕之印的另一侧,原来就充满了这样可怕的东西吗?
克雷恩闭上眼,依旧坚定地向着芙拉玛所在的地方落下。
位置并不难判断,因为芙拉玛的惨叫和哭号没有片刻停歇。
终于,在炙烤与冰冻的折磨中,克雷恩站在了芙拉玛面前。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曾经温柔美丽而如今却无比扭曲狰狞的面孔,望着那曾经充满情意而如今却涣散失焦的动人眸子,大声说:“芙拉玛,我拿到了很多弗拉米尔的记忆,我是他的轮回者,我有资格替他来对你说一些他始终不愿意告诉你的话。”
芙拉玛的尖声哀鸣依旧在持续,怪物的身躯几步崩落殆尽,露出了脆弱如婴儿的小小天使身躯,周围充满了莫可名状的无形之物,不断地侵蚀着克雷恩的意志。
但他依旧紧紧抓着芙拉玛已经出现无数裂纹的脸,沉声说道:“相信我,这是弗拉米尔的真心话。芙拉玛,芙伦娜尔,你,听着,作为了不起的天使长,这话令我羞耻,让我从不愿开口告诉你,这是我在冥府的数千年岁月中无时无刻不在后悔的事,我绞尽脑汁想要留下一些自己的意志,就是为了在与你重逢之后让你知道,你并不是我在火神殿最宠溺的玩具,你并没有因为不能战斗就被我嫌弃,事实上……事实上我很高兴你不能上战场,你不需要去承受危险,我愿意看见你在安全的地方,听着圣歌等我凯旋,我愿意你能永远完好无损,盖着柔软的毯子在我怀中安睡。”
盘旋的记忆潮水一样涌出到脑海,根本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意志,他就噙着眼泪一声声一句句说了下去。
“听着,我爱你,从你到火神殿为我唱出第一支歌的时候起,我为你得罪格蕾希尔不是因为我讨厌她,而是因为我爱你,我在艾斯威尔面前嘲弄你不是因为我瞧不起你的软弱,而是因为我不想你被他找借口带走,因为我爱你。我拒绝神御之园的几个任务不是因为我被你惹的生气,我只是在找理由不去战场,因为我怕会回不来再见你……我不能承认这些,我总觉得一旦承认了,弗拉米尔就完了,信仰我的那些战士就完了,所以我才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芙伦娜尔,对不起,让你带着遗憾等待了我几千年,真的对不起,我爱你。”
所有嘈杂都在这一刻消失。
令人窒息的静谧持续了不知多久,接着,芙拉玛昂起头,突然爆出一串刺耳的,既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哀鸣……
“克雷恩,克雷恩,你……没事吧?”悬浮的虚像几乎融入到窗口射进的暮光,芙伊紧张地望着坐在地上靠着门的克雷恩,一连声呼唤着。
这状况已经持续了很久,她在那串哀鸣声中被突然挤出了克雷恩的灵魂空间,虽然炎魔弓还属于她,她和克雷恩也能感应到强烈的同契,可她就是回不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把她挡在了外面。
她只有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克雷恩的名字,就像两人小的时候,他生病而她没钱买药不得不抱着高热的他努力祈祷那一刻。
如果还能哭泣,她这会儿恐怕已经一样掉下泪来。
就在最后一线阳光也将要隐去的时候,克雷恩的眼睛在眼皮中突然动了一下。
“克雷恩!克雷恩!”芙伊欣喜地大喊道,她不用顾忌音量,因为能听到她声音的人实在不多。
克雷恩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子,又有了新的变化。
他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与正常的火精灵有不小区别,不再是仅仅闪动着隐约的红光,而是有一层莹润的红色,均匀地铺在他的眼球上,就像两颗赤色的宝石。
芙伊担心地试探道:“克雷恩……真的……是你吗?”
克雷恩点了点头,出现在他脸上的,是平和而镇定的神情,带着一丝温柔的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芙伊的头发,将只是虚像的她拉回怀中,“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做了什么?”
“也许,我唤醒了真正的弗拉米尔,”他笑了笑,不太确信地说,“或者,我扮演的太好以至于真正地成为了弗拉米尔,总之,芙拉玛已经……真正彻底地消失了,她……是带着微笑离去的。再也没有其他意识想要支配我了,芙伊,现在的我,应该是最真实,最纯粹的克雷恩,对吧?”
芙伊点了点头,“一定是,一定是。”
“芙伊。”
“嗯?”
“我爱你。从咱们,还很小的时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