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冲动的话说出了口,但接下来,红虫并不打算后悔,她和利泽认真地谈了一下,表明了自己的意志。
她没兴趣管理滕雷特家的产业,但她决定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扎尔娜,在她小小脑袋里的认知中,只要扎尔娜能接管下大半家业,利泽的日子就能愉快很多。
扎尔娜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可她说服不了红虫,她只好去找雅拉蒙求助。
尽管才相识不到半天,但她从雅拉蒙身上感觉到了令人安定的力量。
雅拉蒙抚摸着已经亮起的第六片叶子,柔声道:“我认为,还是尊重红虫的意思吧。她的身体虽然小,蕴含的力量却很大。她……兴许真的能改变利泽的人生。”
扎尔娜不太确信地望着在利泽靠背上蹲下拼命试图说服他的红虫,“改变……利泽的人生?”
“扎尔娜,”雅拉蒙望着利泽渐渐亮起的眸子,轻声道,“你真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一无是处的残废吗?”
扎尔娜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她想摇摇头,可在雅拉蒙明亮的眼睛注视下,轻声说:“我……的确这么想过,尤其是……我自己在这边带着孩子,每天学东西学到头昏脑涨,却……找不到人帮忙的时候。”
“我记得老黛丝说过,滕雷特夫人的丈夫就不喜欢打理家中的事情,所以……她才活得如此辛苦。”雅拉蒙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想变成下一个那样的滕雷特夫人,对吗?”
“可……利泽只有不到十年好活了。”扎尔娜的眼眶红了几分,“让他再辛苦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真的好吗?”
“如果他不愿意的话,辛苦的就只是红虫而已。”雅拉蒙望着利泽,那个残废许久的少年,正握着拳头,感动地看向红虫。
那毕竟是个男人。
如果连红虫这样小小的身躯都敢决定在这个地方扛起一部分属于家庭的责任,他又怎么可能不被激起从出生就蛰伏至今的热血。
所以,讨论到最后,利泽的反应完全超出了红虫的预料,但是,恰好落在雅拉蒙的猜测范围内。
他不容拒绝地说:“红虫,我会跟你一起留在这儿,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方式。”
他看向窗边站着,满脸疲倦的母亲,大声道:“妈妈,我的头脑比红虫好用得多。”
滕雷特夫人淡淡道:“可你只喜欢看小说和童话故事,学习无聊的风土知识。那些没有用处。”
“我以后会学有用的东西。”利泽握紧了轮椅的扶手,咬牙说,“我会学习怎么审核账目,怎么看下臣报告,我会努力学习所有你要求的事,需要出门的活我有扎尔娜,不需要出门的工作有红虫帮我,你可以一点点把工作交给我,然后腾出时间来教你的孙子。我会留在这儿,也许,扎尔娜还有机会再给滕雷特家的嫡系添几个男丁。她比你健康,她有能力多做几次母亲,我会在自己的身体失去这个功能前,尽量满足家族的需要。这比我像个废物一样躲在湖边永远不露面要好得多,对吗?”
滕雷特夫人绷着脸沉默了很久,她一直看着红虫,就像在看一个不应该存于这世上的奇妙生物。
足足十几分钟过去,就在大家的脸上越发不安的时候,她走近了几步,低头望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问:“利泽,当初你想要把红虫留在你身边,想要让她继续自由地呆在你身边时,为什么不肯拿这些交换呢?你知道,妈妈从来不愿意把你当作一个残废,是你……一次次让我失望。”
利泽把手放在肩头红虫并拢的膝盖上,缓缓地说:“因为……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失去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为了不再面对那样的痛苦,我愿意……扛起我能力以内的责任。”
红虫眨着眼,指向自己,“喂……不是说让我来体验辛苦的吗?利泽,我不要你那么累。”
利泽握紧了她纤细的腿,柔声说:“不,红虫,你和扎尔娜陪着我,我就不会累,我……毕竟也已经是个父亲了,谢谢你,红虫,是你的勇气提醒了我,我残废的只是一双腿,并不是整个人生。我更好的生活,理应由我自己来争取。”
雅拉蒙笑了起来,她捧起小竖琴,修长的指尖拨过琴弦,让悦耳的音符流淌在空气中。
红虫唱起了歌,那曲调并不太快乐,但也不悲伤,那舒缓而安宁的旋律,似乎代表了新生活的开始。
此后,这组成方式颇为奇异的小家庭,竟然真的在滕雷特夫人的安排下,回到了本家。
那广阔的宅院中迅速划出了一片属于利泽的地方,导致原本的兄弟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但谁都知道利泽的寿命远不如健康的异母兄弟们那么长,而滕雷特夫人又大权在握有娘家的实力当作靠山,内部的隐患,终究还是没有真正浮上水面。
利泽的生活比起以前少了很多悠闲,但相对的,颓丧也跟着渐渐远离,振作精神后的他,灵活的头脑发挥出了远比双腿有价值的效果。
扎尔娜在持家方面的确不够灵光,可她在另一件事上的本领,让小滕雷特夫人在某种意义上声名远播。她非常能生,尽管利泽的身体那么孱弱,赶在失去知觉的位置达到腰部之前,她依旧为丈夫七年间留下了五个子女,成为滕雷特家开枝散叶效率最高的一代主母。
而这位主母能力所不足的部分,被展现出了惊人潜力的红虫用小小的肩膀承担了起来。
从第二年起,滕雷特夫人就卸掉了九成左右的担子,只在一些重大决策上拿主意,红虫与利泽的组合,完美地成为了滕雷特家的新大脑。利爪河畔的每一个臣民都知道,那个挂着滕雷特家族纹章飞来飞去忙碌无比的花妖精,已经是利泽少爷的全权代表。
而恰好到来的丰收年,又让民间出现了妖精庇佑之家这样的说法。
因为红虫的工作成绩太过出色,相邻的几家贵族甚至出现了购买花妖精当作助理事务官的风气,而黑市那边,也相应开始了对妖精们的培训工作,仿佛有一条新的产业链正在慢慢成型。
不过,那些就都和红虫无关了。
她一门心思陪在利泽身边,没有再怀念过所谓的自由,她学会了很多,包括照看人类宝宝,她的歌声伴着每一个小滕雷特长大,成为他们记忆中最美妙的乐章。
红虫陪伴了利泽十一年。
在利泽生命中最后的时刻,颈部以下完全无法动弹的他,选择了用毒药结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的生命。
滕雷特夫人重新出山,依靠这些年休养出的身体和红虫与利泽打下的良好基础,准备将利泽的长子扶持到成年。
而在扎尔娜哭到昏过去后,红虫平静地喝下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毒药,飞到利泽的身边,趴在他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滕雷特家族的纹章,在那之后添上了妖精的翅膀。
每一个利爪河畔出身的吟游诗人,都会唱歌颂这只花妖精的美妙诗篇。
当然,之后发生的这一切,阿卡就没什么机会知道了。
雅拉蒙三天后回来湖畔庄园,怀里装着红虫送的礼物——那片代表精灵公主友谊的符文。
他们把小蜂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确认她重新能够飞翔后,便动身往精灵公主可能游历的方向去了。
阿卡路上一直忍不住打量雅拉蒙额头的图样,他很好奇,第七片叶子到底是谁。
他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答案到来的那一刻,离别也会接踵而至。
一个宁静的夜晚,在露宿的篝火边,阿卡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而雅拉梦的答案,依然如故。
“等见到公主之后,你就会知道了。”
也许是光线比较昏暗的缘故,恍惚间,阿卡好像又看到了那双雪白的羽翼,带着点点星星一样的光,在雅拉蒙的背后缓缓的展开。
宛如天使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