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太过担心族里,也不必太在意我等,”趁着这个机会,王璇索性就与这位幼弟分说个明白,“你自入了童子学,身上的意义就变了,你可还记得?”
王绅认真点头:“记得,大兄你在我正式入读童子学那一日曾经与我说过了。”
王璇颌首:“为了家族血脉传承,为了延续家族的荣光,你我虽同胞兄弟,却也有不同的立场。”
就似当年三国时代的颖川荀氏。
颖川荀氏历经三朝而不倒,从东汉末年到曹魏再到今朝……
它总能站在胜利者的那边,真的只是侥幸吗?
不,当然不。
是因为颖川荀氏的子弟,并不只站定一个立场。
荀彧为东汉辅佐曹魏,荀攸则忠于曹魏。这两位荀氏郎君的交接,轻易且顺利地保证了颖川荀氏的门第荣光。
王璇希望他与王绅能够像那两位荀氏郎君一样。
有这种想法的,也不仅仅是他,还有整个王氏。
真要说起来,其他的名门望族,也基本都是这个打算。
不得不说,颖川荀氏的成功,确实给他们这些世家望族指了一条存世不坠的明路。
王璇将那种种升腾起的心思隐去,只继续与王绅说道:“我尽量在这一代的朝堂中枢中立身,你则尽力争取司马慎那位太子殿下身边的位置。而除了你我兄弟以外……”
“族中另又有其他郎君去往各处封地,在那些封王身边立足。”
“所以你不必担心其他,那些事情都有诸位族兄弟负责,你真正要去费心的,仍然是司马慎这边厢。”
“而司马慎……”王璇难得地沉吟了一下,方才继续,“虽然孟氏阿彰对司马慎表现出来的善意反应平平,但司马慎确实是很看重那孟氏阿彰的没错,你若能与孟氏阿彰相交,对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有许多的便利。”
“这也是我和家族,一开始没有阻止你与那孟氏阿彰交好的原因。”
王绅面上渐渐生出几分了然。
他、谢礼、庾筱乃至更多的童子学生员,其实就是模模糊糊地察觉到了好处所在,只是没有完全想明白而已。
现在王璇将这个中关键给点破了,王绅自然就什么都想明白了。
“……但我们先前的方法不对,落了下乘。”王绅喃喃道,随后他猛地抬起头,望定王璇,面上很有些疑惑,“大兄,你一早就发现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呢?”
王璇笑了一下,反问他道:“你忘了我的立场了?”
对了,大兄他是站在当朝的,并不是选择效忠司马慎这位,对于司马慎这边发生的事情,他自然可以当乐子看啊……
王绅一瞬间有些幽怨:“大兄,可我是你亲弟啊。”
“是亲弟没错,”王璇点头,但下一瞬,他却又道,“可你我到底是站立在不同立场上的。你我现下确实还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友俤,然而,谁能肯定你我日后不会成为政敌呢?”
“倘若真到了那一日……”王璇意味深长地望向王绅。
王绅被王璇那一刻的眼神刺激得魂体直颤,可他到底稳住了,挺直了腰背用狠戾的目光回望王璇。
即便,他那目光跟王璇的比起来,实在是太柔弱无害了。
王璇居高临下俯视着对面的小郎君,只像是在欣赏着乳猫伪装乳虎去恐吓猎人。
王绅险些都以为自己又要再死一次了。
察觉到王绅承受的极限,王璇终于转开了目光。
王绅猛烈喘息着,不住往外淌水的肿胀身体渐渐恢复成干爽清净的小郎君模样。
只是这么一阵小小较量而已,他竟然连死亡时候的本相都给吓出来了……
王绅心里发狠。
不能再这样软弱了,待他从这里回去,待他从这里回去……
他必定要好好修炼!
王璇伸出手,给王绅换了一杯暖热的茶水。
王绅也不跟他客气,捧起茶盏慢慢啜饮着。
缓过来后,王绅想起才刚从王璇话语里抓住的重点,便连忙来问王璇道:“大兄,你方才说,孟氏阿彰对慎太子殿下的反应只是平平?”
王璇点头:“确是。”
王绅想要相信王璇,因为他知道王璇比他聪明,更能洞悉其中的真相,但他仍然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可是,”他问,“可是当日慎太子殿下莅临童子学时候,孟氏阿彰的态度很是平和啊。”
顿了顿,他强调道:“孟氏阿彰跟慎太子殿下的距离,比我们这些同窗跟他的距离都近呢。”
“是么?”王璇不置可否,“那你可曾细看过这些时日以来,这位孟氏小郎君的动静?可曾有仔细观察过安阳孟氏的变化?”
王绅拧着眉梢,好半饷以后才回答道:“……并无任何异常。”
王璇笑了:“这不就是了?”
王绅沉默坐在那边厢。
“如果,如果……”他目光不自觉抬起,寻找着王璇的支持,“如果孟彰他另择主君,那我们这些童子学的同窗们,岂不是将会成为他的政敌,与他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王璇微微点头。
王绅更是不解:“可是,要真是这样的话,大兄你为什么不阻拦我呢?”
王璇理直气壮地道:“因为我也想知道,那小郎君真正的立场啊。”
王绅有些不敢置信,他瞪着王璇:“所以,我成了为大兄你探路的卒子?”
王璇微微笑开,并不回答。
但也不完全不需要他来回答了,答案王绅这一刻全都明白。
他鼓着脸瞪了王璇一阵,原本托着杯盏的手指也转换了个姿势,只将杯盏拿在手里。
而看他那因为过度用力而有些发白的手指……
显然,这位小郎君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以免自己真一时冲动,将这半杯茶水给直接砸到那边端坐的青年郎君身上去。
王璇全然不惧,仍自坐得稳当。
王绅绷着身体坐了一阵,方才能控制着自己的手,将杯盏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他面前的几案上。
“大兄。”他唤了一声。
“嗯?”王璇随意应道。
“如果有一天你被我们这些兄弟打了,你一定得原谅我们。”
“为什么?”王璇很有些委屈。
王绅木着脸说道:“因为这不应该怨我们,实在是你太可恶了。”
王璇认真地想了想,对王绅道:“那我大概做不到。”
王绅笑了笑,没再就着这个未来很可能会发生的事情跟王璇掰扯。
“结果大兄你看明白了么?”王绅将话题带回来,“大兄你认为孟彰他会选择谁?”
王绅的这个问题问住了王璇。
细看着王璇面上的神色,王绅很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大兄……你也不知道?”
看了王绅一眼,王璇点头:“是的,我确实不知道。”
“那族里呢?”王绅下意识问道,“族里也没有个定论吗?”
王璇仍然点头:“族里也是一样的结果。”
“可是……”王绅是真的有些茫然了,他愣愣看着王璇,久久没能往下继续。
“除了司马慎以外,再没有司马氏族人联络过他,安阳孟氏那边也没有。”王璇看出了王绅心中的疑问,他也不等王绅组织了语言来问,自己就先就回答道。
“安阳孟氏的孟梧,曾是武帝陛下的心腹,但即便是武帝陛下,自孟彰落到阴世天地以来,也再未往安阳郡里递送去只言片语。”
王璇慢慢将家族中收集到的消息与王绅说道出来。
他话语缓慢,给王绅留出了足够的时间去理解他的意思。
“如果一定要说司马氏里有什么势力跟安阳孟氏牵扯上的话,那么,就是现下坐在阳世皇位上的司马钟了吧。”
“司马钟……”王绅的人都有些傻了。
司马钟……
那不是个傻子吗?
王璇看他一眼,说道:“虽然这位在智力上很有些不足,但他身份仍是在的。”
毕竟人还坐在皇位上呢。
王绅渐渐反应过来:“所以,接触安阳孟氏的,是皇后贾氏?又或者说,是贾氏家族?”
不等王璇回答他,王绅自己便皱了眉头:“不能吧?在慎太子殿下已经明白表现出对孟彰看重的情况下,如果不想挑衅慎太子殿下,哪一方都应该自觉避开安阳孟氏才对。那皇后贾氏……”
“能这样的猖狂?”
见王绅陷入了思绪误区中,王璇轻声提点道:“谁说皇后贾氏就不能如此猖狂呢?”
王绅回神,瞪着眼睛看王璇。
王璇点道:“皇后贾氏手里,可是握着那司马钟呢。”
王绅当即明白了王璇话里的意思。
屋外似乎下起了雨,淅沥沥的水声从窗外传了进来。一同涌入室内的,还有沉沉的寒意。
那寒意压在王绅心头,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落入水中的那一日。
王璇见他想明白了,叹了一声,接着继续。
“如今这司马族中,但凡是有些资格触及那尊位置的,哪个还安安稳稳地没有生出一丝野心?”
诸王蠢蠢欲动,都盯紧了阳世的那个尊位,而坐在尊位上的那位呢?他连自保的意识都没有,唯一能够仰赖的,就只有皇后贾氏。
皇后贾氏心里明白,也知道自己的真正仰仗所在。
所以她很清楚,哪怕她去接触原本默认属于司马慎的安阳孟氏,阴世天地里的司马慎与武帝陛下、杨皇后娘娘,也都不会有别的话说。
因为司马慎在阴世天地里,而司马钟在阳世天地里,在本质上,这两兄弟没有利益上的冲突。
兼之司马钟在阳世天地里的处境,皇后贾氏为了保护司马钟,去接触归属于司马钟一母同胞的兄长的司马慎的力量,借用这份力量怎么了?
作为长兄,胞弟有难,不应该伸出援手么?
“何况……”王璇道,“那皇后贾氏还比较有分寸,只是借了安阳孟氏宗房的姻亲关系,拐弯抹角地搭上安阳孟氏而已。”
“她还没有真正接触安阳孟氏,只要阴世天地里的司马慎、武帝陛下和杨皇后娘娘不愿意,她随时可以抽身收手。”
王绅很有些疑问:“那皇后贾氏,会有这样缜密的心思?我不是听说,那皇后贾氏……”
王璇被王绅的问题逗笑了。
“你真觉得,那皇后贾氏能在武帝陛下几番犹豫反复之下,仍然能稳坐太子妃位置,还顺利坐上后位,只是因为她背后的贾氏家族吗?”
王绅沉着眉想了很久,才道:“所以,是所有人都小觑了那位贾氏皇后?”
王璇摇摇头:“这倒没有。”
王绅不解,问:“那……”
王璇的脸色头一次被阴影覆去,就仿佛那从窗外涌入的寒意终于也漫上了王璇周身一样。
“贾氏皇后……”他道,“也有一个隐患。”
王绅静默一瞬,试探着问道:“大兄,我能知道吗?”
王璇回转目光看了王绅一眼,不回答,却给了他一个问题。
“你觉得,要让皇后贾氏一直尽心为司马钟操持,为他保住皇位的必要条件,是什么?”
王绅不明白王璇为什么会问他这个问题,但他仍然下意识跟着王璇的思路想下去了。
让皇后贾氏一直尽心为司马钟操持,为他保住皇位的必要条件,自然是将皇后贾氏的所有尊荣,都捆绑在司马钟身上啊。
只有司马钟稳稳当当,皇后贾氏才能稳坐尊位的话,皇后贾氏自然就得一心一意为司马钟谋算。
王绅正想着,却看到了王璇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窗外似乎有雷光乍起。
王绅眼前一白,陡然在那无思无想的空白中捕捉到了一个或许不能存在的念头。
……子嗣。
如果皇后贾氏有了属于她的子嗣……
皇后贾氏本就是司马钟的元配发妻,她所出的子嗣,必是嫡子。
因为嫡长子继承的制度,先天智力低下的司马钟坐到了皇位上,那么……
同理,只要皇后贾氏有子,只要她的孩子能够活下来,那孩子也必将会在司马钟之后,坐上皇位。
到那个时候,司马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对于皇后贾氏、贾氏家族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司马钟能活着,他们无所谓,反正大权就在他们手里,司马钟不能活了,那仍旧没关系,他们手里有司马钟的嫡长子,送那嫡长子上位,皇后贾氏就是太后,跟司马钟在位时候也没差多少。
如果说司马钟还能以夫郎的身份压一压皇后贾氏的话,那么到司马钟的嫡长子继位,一手把持那嫡长子教养、更有太后名分的贾氏,就再不是寻常的司马族人能够压制得住的了。
再有,贾氏家族的力量也是一个叫人无法安心的忧虑。
历经司马钟一朝的无人管束,若再得一朝势力膨胀,谁知道贾氏家族会壮大到什么程度?
……谁知道,贾氏家族是不是会重演司马氏旧事?
外戚,从汉时开始,就是皇室的心腹之患。
在司马钟无力管束、司马檐默许的情况下,皇后贾氏的权柄之重,甚至胜过了当年汉时的吕雉!
“……子嗣。”王绅从咽喉里挤出了两个字。
王璇见王绅明白了,也没有再多说。
王绅默然坐在席上,心头无比复杂。
不论对皇后贾氏下手,让她彻底断了子嗣之念的,到底是武帝司马檐,还是皇后杨氏……
其实都没有差别。
结果都是一样的,皇后贾氏势必不会有属于她自己的孩子,哪怕一个女郎。
如果这件事情一直没有被发现,情况倒还好,只是维持着现状而已。可倘若,倘若这事情被皇后贾氏知晓了……
谁知道一个嫁给了弱智夫郎须得自己撑起来保护自己、保护夫郎,却因为这个原因,被人为断绝了生育希望的女郎,到底会疯魔到什么程度呢?
而一旦,一旦那贾氏女郎疯魔了……这天下,又会是个什么模样?
“真狠啊……”王绅喃喃道。
只为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郎君,这天下将要付出多沉重的代价呢?
这天下,又能为了他,付出多沉重的代价呢?
默然坐了许久,王绅站起身来,跟王璇告别。
“……我就不打扰你了,大兄,我先回去了……”
看着自家魂不守舍的幼弟,王璇有些担心,便留了他一留。
“不若还是在这里再坐一阵吧,待到雨停了再回去?”
王绅摇了摇头,拒绝:“不了。”
下雨怎么了?他是夭折在水里的水鬼,会惧这雨?
王璇暗自叹了一口气,却也只能放人。
但在王绅即将迈过门槛走出去的时候,王璇还是提醒了他一句:“如果要做的话,就尽快吧。”
王绅一时停下脚步,回身看向王璇。
王璇凝望着他:“这是你们之间的裂缝,你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尽快将这裂缝弥补了,莫要一直拖延下去。”
王绅颌首:“我知道了,大兄。”
他走了出去,走入深寒雨水中。
王璇坐在屋里,一直看着。直到王绅的背影彻底远去,他才幽幽叹得一声。
“也不知道点明白了这件事,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将手中的杯盏抵到唇边,感受着杯盏中暖热的温水从喉咙漫向周身,驱散那些缠绕在魂体上的寒意,王璇低声道:“但他总是要知道的。”
大乱将至,司马慎又似乎别有野心,他不得不推王绅一把。
若他一直都这样浮躁、天真,那他绝对不可能得到那司马慎的青眼。
不是谁个,都能像那孟氏阿彰一样,可以在那位太子殿下面前得到优待的。
说来也奇怪,那孟氏阿彰也有点天真,但司马慎却偏生对他特别优容,这里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跟司马慎身上那怪异之处有关么?还是跟孟氏阿彰本人有关?更或者,是都有?
王璇想了许久,总是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就像往常很多次一样。
无功而返的王璇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太过失望。又或者说,他自己已经渐渐接受这个事实,准备等到日后时机成熟一切水落石出再自然而然看见答案了。
毕竟……
“也不是就我一个人糊涂着。”他最终轻笑。
旁人冥思苦想,孟彰却只一意修持。一直到得他心神倦乏时候,他才放松了魂体,沉沉睡去。
待孟彰醒来,出了这月下湖,侍奉他梳洗的青萝低声给他禀告。
“庙郎君今日晨早就过来了,如今正在厅堂里等着郎主呢。”
孟彰动作停了一停,然后才又继续。
孟庙平日里也时常来与他一道用早膳,但他不会这么早,早到已经习惯了孟庙的青萝还得特意跟孟彰提一句。
“可有上茶了?”孟彰问。
青萝给孟彰送上软巾。
“有,是庙郎君最喜爱的碧螺茶。”
孟彰点头:“那便行。”
青萝不敢多看孟彰的脸色,低垂着头站在一旁。
用软巾擦拭去面上沾着的清水,孟彰将软巾递给了青萝,自己转身往外走。
见得孟彰从内室中走出,孟庙站了起来:“阿彰。”
孟彰脸色平常,与往日别无二致,拱手来与孟庙见礼。
“是我慢了,劳庙伯父久等。”
孟庙摆摆手,为孟彰自己辩解道:“不怨你,是我今日早了。”
细看着孟彰的面色,孟庙心情甚是复杂。
倘若阿彰因为昨日的事情,与他拗气,他心里大抵也不会多么顺气,可如今阿彰这浑然没事发生一样的姿态,他又轻松不起来。这可真是……
孟彰像是没有看到孟庙眼底的异色,他一抬手,请孟庙入席。
青萝领着其他的女婢,将餐食送了上来。
见得一一摆上食案上的餐食,孟庙竟然松了一口气。
待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孟庙心里又是一叹。
罢了罢了,反正他也只是一个族伯父而已。
待用过膳食,孟彰却不似往常一样,起身准备往童子学去,他仍自坐在席上,看向孟庙。
“庙伯父今日这么早过来玉润院,可是有事要与我细说?”
却是孟彰先开口了。
孟庙不挣扎了,他直接将昨日里跟孟椿的对话说道了出来。
待说完后,他也只低垂着目光看面前食案的纹路,不看孟彰。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感受到从对面投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那目光里的意味……
孟庙分不清楚,他也不想要去辨认。
就这样吧,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想做的事情,接下来再发生什么,也都由不得他。
关键在于孟彰自己,也在族中那里。
不在他。
孟庙是这样想的,也没想要再折腾了,但下一刻,他居然从那落在身上的目光中察觉到了几分暖意。
“此番,多谢庙伯父为侄儿周全了。”
在那样的目光之后,孟彰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孟庙再不能欺骗自己。
他一点点抬起目光,看向对面的小郎君。
那小郎君正从席上站起身来,拱手与他作礼。
……果真是在,谢他?
孟庙坐不住了,他连忙站起身来,要伸手去扶孟彰。
孟彰让过孟庙的手,继续与孟庙拜礼。
孟庙的手停在半空中,少顷后,他侧了身,避让孟彰的礼。
“我……我也没能多做什么。何况,虽然阿祖是有些生气的,但你不必怕,我听说梧叔祖就很赞同你的提议……”
孟庙都觉得自己语无伦次的,非常的傻。
但站直了身的小郎君目光却仍旧平和。
“我细想过了,”孟彰道,“昨日里,确实是我反应太过激了,迁怒了庙伯父你,是我失礼,还望庙伯父谅解。”
“我,我没放在心上……”孟庙道。
孟彰笑了起来:“多谢庙伯父。”
孟庙稳定了心神,看着对面站直了身体也只到他胸膛位置的小郎君。
“阿彰你,你真的想明白了?”
孟彰颌首。
孟庙只看孟彰这脸色,就否定了方才涌出的念头。
阿彰他不是要妥协。
他是想要换一个办法。
果然,他才刚确定这个念头,就听到了对面小郎君的话。
“族里有自己的态度与立场,彰需要理解,也可以理解,但该做的事情,彰却不能撒手。”
孟庙怔了怔,问:“你待要如何做?”
孟彰抬眼,直直看着他:“族里不出面,那就我们自己来。”
我们……
明明孟庙将这个词听清楚了,也彻底理解了,可他却一点都没有想要反驳,想要去撇清,他站在原地,听着对面小郎君的话。
这便是默认了,默认这次参与的,不只有孟彰,甚至不只有处在阳世天地里的孟昭、孟显等人,还包括面前的孟庙。
即便孟彰在青萝说起孟庙早早就在等着他时候,心里就有了底,但到得现在真正得到孟庙的默认,孟彰还是为之心生欣喜。
就禁绝五石散这一事,再多的人手都是不够的。
“自己来?”孟庙重复着。
孟彰点头:“我们需要让族里知晓五石散对我们己身的祸害。”
孟庙有些明白了。
族人服食五石散的原因有很多。心中憋闷难以消解,是其一;与其他同伴在玩乐时候被带上一起,也是一个;被服食五石散后的飘飘欲仙诱动,无知无觉地沉醉在五石散的药效中,更是一个。
让族里的族人知晓五石散对服散之人己身的祸害,应该很有些作用。
至不济,也能让族里的族人在服食五石散时候犹豫些,多思量一些……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孟庙点了点头,但很快,他的眉关又重重锁起,“可是,只有这样的话,未必能让族人们彻底丢开五石散的啊。”
孟彰点头:“我知道。”
他也没有那么天真,认为只要让那些人知晓五石散的危害,就能让他们控制住自己。
他曾听闻过一种说法,人己身,是存在这一种自毁的欲`望的。
他们能从那种放纵与自我湮灭中,寻找到一种特殊的感觉。
他们能知晓自己真正地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一种扭曲、畸形的欲望,在这方天地里,比他上一世时候还要明显得多。
比起上一世总有机会提升自己、展现自己的天地,这方天地里在这方面就要逊色太多了。
“庙伯父,”孟彰郑重道,“请你通传族中,就说……”
“如果有一日,我找到了办法,又或是我能改良修行法决,让更多的人能够突破原本的瓶颈,那么,我所拿出来的任何东西,都会将服食五石散的人先行撇开。”
孟庙瞳孔剧震,几乎以为自己听岔了。
但孟彰偏就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对他开口:“是的,庙伯父你没有听错。”
“日后,我拿出来的任何东西,都跟那服食五石散的人无关。”
孟庙张嘴,艰难道:“……这不是很公平。”
孟彰摇头:“不,这很公平。”
“如果知晓了服食五石散的祸害,他们仍然要服食五石散,这样的人,真的还有未来吗?”
“既然没有了未来,那我为什么要将有限的东西,给予他们?而不是给予那些拥有着未来与希望的族人?”
“哪怕这些没有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资质、能力比之那些服食五石散的族人远有不如,那又如何呢?那些没有服食五石散的族人,他们的意志、他们对自己的控制与把握,却是反过来领先那些人的。”
“而在我这里,意志和自制,比资质和能力更重要。”
在我这里,意志和自制,比资质和能力更重要……吗?
孟庙只觉眼前一阵阵发白。
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个小郎君了。
定了定神,孟庙说道:“我知晓了。”
“我会通传族里的。”孟庙道。
孟彰点头,再与孟庙一礼:“此事,就尽数托付庙伯父了。”
孟庙颌首。
孟彰起身,准备出发往童子学里去。
“阿彰,”孟庙声音嘶哑,“……你真的有把握能找到办法?”
孟彰重又抬眼看定他:“庙伯父,我一直觉得,这天下,是有路的。所以没有人找到,不是它不存在,而是他们没发现而已。”
“这天下……有路?”
孟庙站立了许久,才喃喃着将孟彰的话给重复了一遍。
待到他重新收拢心神的时候,眼前厅堂已经空荡荡。除了他以外,就再没有旁人了。
察觉到这一点的那刻,孟庙面上的神色彻底崩溃。
他脸皮抽动,眼底有什么东西汹涌着,呼啸激荡。
孟庙躬身,抬手捂住半张脸庞。
可饶是如此,他的身体仍旧在止不住地颤抖。
“阿彰说,这天下有路……”
“该信他的,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他的资质更好了……”
“不论是修行的资质,还是悟性与心志,他都是仅见的一个,再没有人,再没有人能与他比较……”
“信他吧,他大抵是所能遇见的唯一希望了……”
孟彰才刚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了同样从旁边马车走下来的王绅。
他眨了眨眼睛,压下心头的好奇。
这小郎君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啊?是发生了什么事吗?再有,这琅琊王氏的嫡支小郎君,是在等他?
孟彰的马车不是头一天停在这个位置的,但王绅的马车是。孟彰很有理由怀疑,这小郎君是故意的。
王绅站在他前方的马车侧旁,没有离去。
孟彰心里确定了他最初的猜测。
待孟彰走得近了,王绅先与他点头,打招呼:“孟彰。”
孟彰停下脚步,也点头回答道:“王绅。”
他们两家的车夫悄然退了开去,将这一处空间让给了两个小郎君。
王家马车的那位车夫在离开以前,还特意往其他马车的所在分去了几道目光。
于是那些马车里,也有一位位车夫、侍仆躬着身悄然远去。
孟彰往那些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重又望定不远处的王绅。
王绅脸色较之往日,委实是要平和太多了。
此刻看见孟彰目光望来,他更是先露出了一个笑意,然后才开口。
“我这次,是特意来找你的。”
孟彰颌首,问:“有事?”
王绅点头:“是有一件事。”
孟彰就静等着。
王绅深吸一口气:“我是来与你道歉的。”
道歉?
孟彰暗自咀嚼着这两个字。
见得孟彰沉默等待,而不是问他原因,王绅心里又更放松了些。
“自孟彰你进入童子学以来,我待你虽未有失礼之处,但相处时候,也仍旧缺少了几分真诚。”
孟彰听着,明白了王绅这一趟的真正用意。他不由得开始琢磨一个问题。
……到底要不要答应这位琅琊王氏的嫡支小郎君?
“我与你赔礼。”琅琊王氏的小郎君在那边诚恳道。
“但我是真的,想要与你交好。”
“不知你……意下如何?”
孟彰收回心神,细细打量着对面的小郎君。
对面小郎君尚且带着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颤抖,足可见他此刻忐忑。
但孟彰从他的眼底里,也看见了往日里少见的真诚。
孟彰沉默一阵。
“你与我皆是世族子,家族各有立场,即便相交,也未必能做到彼此赤诚……”
“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