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循着孟彰的意志,当那五彩的五德华光落入孟彰元神的那一刻,便开始无声燃烧起来。
无边梦海为孟彰所开放的“梦”之大道,变幻莫测、奇诡跳跃的“梦”之大道被一点点铭刻在孟彰的阳神上。
孟彰此刻还是无知无觉地盯着那个“梦”之大道神篆,但他已经下意识为他自己做出了最优的选择。
——他才刚连渡元神三灾成就阳神。如果放任五德华光为他加持修行,凭这五德华光的庞大体量,他很轻易就会被推到更高的修为境界去。
但那样一来,孟彰修为晋升的速度就太快了。
晋升太快,对孟彰本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可如果让孟彰把这些五德华光留下,那就又太浪费了。他总是要离开这方世界的,若孟彰带着这些五德华光一起离开,等孟彰进入新的世界以后,这些五德华光基本就只剩下一个装饰的作用。
倒也真不是就全无用处了,毕竟顶着这些五德华光,就等同于被打上“大好人”的标记,不论孟彰在此后去往哪一方世界、遇到怎么样的族群,他都会轻易被接纳,会有一个更顺利的开端。
可除了这个,还剩下什么呢?
似孟彰现在这样,趁着无边梦海对他彻底敞开的机会,借助天降的五德华光把“梦”之大道神篆刻印在他的阳神之中,才是真正赚大了。
日后不管孟彰走到那一方天地,都能有一方世界的“梦”之大道痕迹被留在孟彰的阳神中,供他取用、供他修行。
若孟彰真有那等机缘,把诸多世界的“梦”之大道痕迹全都烙印在他的阳神中,再以他自身的阳神为熔炉,以他的积累为柴薪,以他的一点顿悟为火种,说不得能熔炼出独属于他自己的“梦”之大道。
到得那个时候,孟彰通向大罗境的路基本也就能铺平了。
这是真正的大罗机缘。
在这等机缘面前,孟彰哪里会吝惜五德华光?
他只恨自己所积攒的五德华光不够多,烧得不够久,不能帮助他把更多的“梦”之大道痕迹烙印在他的阳神之中……
等孟彰被踢出那种近乎顿悟般的状态时候,他不觉怅然若失地看着自己阳神中已经不剩下什么的五德华光。
是真的不够多啊,若是能再多一点……
饶是如此,孟彰也很快收拾了情绪,对着那重新隐遁去痕迹的无边梦海意志和人道文明洪流作揖一拜。
“多谢成全。”
也是孟彰谢过无边梦海意志和人道文明洪流之后,阳世、阴世天地各处,皆有大神通者遥遥冲孟彰这边作礼而拜。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在礼敬。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道门的诸位真人、真君在礼敬。
“我等谢过孟彰郎君。”是阴世天地里历朝历代的天子将相在礼敬。
是他们在谢孟彰,也是他们在代那些已经被岁月彻底磨损去存在痕迹的那些人谢孟彰。
孟彰站直身体,向天地四方回得一礼。
“彰此番有功亦有过,是非定论,最终也只能由后人评述。彰今日,不敢领诸位赞誉。诸位请了。”
天地四方旁观这一幕的人不曾料想孟彰居然会是这样一种反应,面上眼底的钦羡完全被凝固,滑稽得叫看见的人想笑。
郁垒、神荼这些阴神神尊倒是真的笑了。
只是碍于孟彰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不好再给他带去无端的麻烦,所以诸位阴神神尊才没真的笑出声来而已。
孟彰再一礼,回了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里。
虽然梦海学宫已经被孟彰给献祭出去了,也被无边梦海接掌了,但作为梦海学宫的初代祭酒,这个小院也还是属于他的。
郁垒一面笑着往天地四方看,一面却悄声跟神荼传音。
“阿彰这样耿直,会不会不太好?”郁垒很有些担心,“就算阿彰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也不代表他日后就不会再碰上这些人了,不代表他不需要再跟他们打交道了……”
神荼倒是不担心,祂冲郁垒摇了摇头。
“但阿彰说的是实话,因为梦海学宫的出现,他们炎黄人族族群内部已经在酝酿变数了,变数不断积蓄下去,最后爆发出来的力量必定很是可怖。而且你说……”
“这方天地里,未来谁会是头一个撞上这股爆发的力量的呢?”
郁垒沉默一阵,才回答说:“是他们炎黄人族自身。”
“不错,正是他们炎黄人族自身,”神荼笑说,“你觉得到时候他们这些人对阿彰会是个什么态度?”
郁垒片刻没有应话。
神荼目光轻点过方才冲孟彰作礼而拜的各方,说:“他们方才所以会站出来谢阿彰一回,也就是他们确定阿彰留下的这梦海学宫对炎黄人族族群力量增益的效果。”
“作为当前炎黄人族族群力量的代表,他们能感觉到这种效果,他们也是在代炎黄人族族群在谢阿彰。”
“但当那股积累的力量爆发,当他们自己作为旧有的、顽固的部分承受这股力量的冲击和镇压的时候,他们对阿彰的谢意还剩下几分?”
神荼最后叹说:“阿彰这回耿直,虽然是小小驳了他们的脸面,但到底没有真受下这一礼。若是阿彰受了他们这一礼,日后……”
郁垒帮着神荼将话说完:“日后阿彰怕是多少得给些补偿。”
神荼斜眼瞥过郁垒,祂虽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带出的意味却很清晰: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郁垒笑了笑,再开口却是转移了话题去。
“你觉得,阿彰这番应对,是想到了日后,还是真就出自于他当前的心境?”郁垒说,“我看着,阿彰如今这心境……好像有些太超然了?”
心境高远是好事,但太超然了,就说不定了。
神荼沉默一瞬,也有些担忧:“大抵是两者都有吧。”
郁垒和神荼相对沉默。
“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提醒一下?”郁垒问。
神荼沉吟着,目光下意识地就找到了孟彰。
却见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梦海学宫的祭酒小院出来了,如今正坐在他那月下湖的修行小阴域的白莲莲台上,看着湖水里欢快游荡的银白游鱼。
察觉到神荼的目光,孟彰抬头往祂这边看了过来。
他看着湖中银白游鱼的时候是津津有味的、带着兴致的,到他和神荼对上视线的时候,孟彰的眼中又更多了一分亲近的柔软。
神荼那不太明显的担忧就消散了。
祂冲孟彰笑了一下,回过头来对郁垒说:“你看,用不着我们了。”
“是啊。”郁垒也放松下来,“不用我们来提醒了。”
孟彰收回目光,继续看银白游鱼鱼群围绕着他在湖中嬉闹。
直到阴月即将彻底沉降,银白游鱼鱼群要回巢,他才叫住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问他,也问整个鱼群:“我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了,你们是要跟着我一起走,还是留在这方世界里?”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看了看自家族群里的游鱼,从湖中探出大半个身体,盯着那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小郎君问:“你真的快要飞升了?”
“是啊,”孟彰应一声,也往鱼群这里倾身,带着点得意问,“是不是觉得我很厉害,居然这么快就要飞升了?”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着他,将话吞回去。
何止是快?根本就是太快了。
从这小郎君进入这方修行小阴域到他向他们宣告在这方天地里待不了太久才多长时间?
五十年都没有。
五十年的时间都没有,他一个阴灵就要飞升。其他的修行者若不仔细探究也就罢了,真要探查,他们能稳得住他们的道心吗?
那些外人的事情其实压根不算什么,真正要紧的是……
“你修行进展这么快,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问。
孟彰笑着摇头:“不会。”
眼见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还有些不信,孟彰就拿出了更有说服力的证据。
“我这样修行突破,如果真有问题,来阻止我的人绝对不会少。”孟彰问,“但你可曾见到有人来拦我了?”
银白游鱼鱼群首领没有办法反驳。
孟彰就笑,又跟他说:“我现在不已经基本完成突破了吗?还就在你的面前呢,你瞧我可曾觉得哪里有问题?”
银白游鱼的鱼群里,不独独是首领,就连其他的游鱼,也都开始绕着白莲莲台上坐着的孟彰来回游走,仔细探查。
可是坐在白莲莲台上的小郎君根基巩固、神气圆满,言谈笑语间亦是安稳笃实,纵然眉眼间依然有病气缭绕不去,但那更像是孟彰过往经历的一种铭刻,而不是孟彰当前状态真就哪里出了问题。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着孟彰看了许久,都没能找出孟彰的破绽来,心里就有几分相信了。
但他心里还是不太安稳,回头看了看鱼群里的诸多银白游鱼。
诸多银白游鱼明白自家首领的意思,陆续冲他点头。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便有了决断。
“等着。”
他扔下这样一句话,尾巴一拍湖水,整条鱼就消失在了幽暗的湖水里。
孟彰有些不明所以,他看向了鱼群的其他银白游鱼。
一头银白游鱼探出水面,冲孟彰吐了几个泡泡。
“大哥他回去拿东西了,阿彰你等他一等。”
“是啊,大哥很快就会回来的,不会让阿彰你等太久……”
孟彰笑着颔首应了:“好,我等。”
左右他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做。
跟银白鱼群玩乐一阵,他还更容易找回往日的状态呢。
心境超然当然很适合修行悟道,但太过超然的话,总感觉有点非人……
大抵也是孟彰修行时间太短了,又或是因为孟彰所走的梦道本来就更贴近红尘人间,孟彰对那种状态着实有点抵触。
真像鱼群里那些银白游鱼说的那样,都没让孟彰等太久,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就从幽寂的湖水深处蹿了出来。
他来到白莲莲台近前,冲孟彰吐出一个透亮的水泡。
水泡里,有一枚银白的龙珠。
几乎是见得这枚银白龙珠的那一刻,孟彰就认出这枚龙珠的本质。
它不是那位银龙神尊所炼出的龙珠本身,而是那位银龙神尊曾经的神道洞天。
在这方天地里,每一位行走神道的神尊,都会有一方神道福地。这福地乃是由祂们的神道权柄连同香火愿力所开辟出来、由祂们全权执掌的特殊界域。
强大且香火愿力富裕的神尊,更是能把祂们的神道福地推升到神道洞天的层次。
就像曾经的银龙神尊一样。
当然,如今出现在孟彰面前的这个神道洞天,是已经残破了的。
见到这个残破神道洞天,看着内中涌动的香火愿力,孟彰基本已经猜到银白游鱼鱼群首领的打算。
他打算让孟彰进入这个残破神道洞天走一趟,去……
直面那些搭建神道洞天的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强大又恐怖,天下所有修行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现在银白游鱼鱼群首领却要让孟彰直面这些庞大到足以将神道福地推升到神道洞天的香火愿力……
孟彰没有拒绝,他甚至没有犹豫,直接向那透亮水泡伸出手。
水泡一触即破,内中的银白龙珠模样的残破神道洞天跌落在他打开的手掌中。
孟彰握住它的那一瞬间,有一声声的祈愿从残破神道洞天中冲出,直入他的心神之中。
那些声音很清晰,但太多,太噪杂,只要有人胆敢凝神去听,怕是会直接被冲击得心神暴动……
但孟彰脸色依旧平淡。
他眸光不动,打量着手中的残破神道洞天如同真的在打量一件破损的、满是遗憾的遗物。
那些声音落在他的耳中,都被他所听闻,但也仅仅只是被他所听闻。
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不单单是曾经许下祈愿的生灵,就连承接这些祈愿的、本应长久驻世的那位银龙神尊,也都已经湮没在岁月中,不再为天下人所知晓。
如今落在孟彰手掌上的残破神道洞天以及留在这残破神道洞天中的诸多祈愿,就是他们在这方天地里所剩不多的余留。
孟彰聆听着这些祈愿,也算是铭记下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一丁点痕迹了。
垂在孟彰脑后的星河发带无风自动,但在星河发带中载沉载浮的诸多星辰里,那些星辰核心的梦境主角的周围,却多出了一道道虚淡的人影。
这些人影没有足够的信息搭建出他们的五官、形体甚至是过往经历,所以根本不足以在孟彰星河发带里以主角的身份独自支撑起一方梦境世界。
他们只能是配角。
但就算是这样,孟彰也已经尽力了。
星河发带再度沉寂下去,孟彰也是在那个时候睁开半阖的眼睛。
“如何?”他冲银白游鱼鱼群笑,“可还觉得我当前的状态有异?”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眼神也缓和了下来。
“再直面这些香火愿力冲击的那顷刻间,你的情绪和反应很真实,”他说,“这不是轻易就能作伪的。”
“是我小看了你。”
香火愿力被天下修行者称作“有毒”,关键就在于香火愿力中所携带的诸多情绪念头。
而银白游鱼鱼群首领送来的这一个残破神道洞天里承载的,是比那些情绪杂念更可怖的执念。
若不是执念,它们又如何能历经那么长久岁月的冲刷,还能叫孟彰在那一刻聆听到它们本身呢?
在这些执念的冲击下,孟彰状态若是真有问题,他的反应绝对不会这样自然。
是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小看了孟彰。
孟彰自身的心境能掌控得了这等迅捷的修为晋升速度。
孟彰笑了安抚他:“不怪你。”
“就连我自己,”他这样说,“在真正修成阳神以前,也没想到我自己竟然还能受得住。”
“我也小看了我自己过往的经历。”
曾经孟清章在那个信息时代里的三十载沉浮、曾经孟彰在阳世里自生来就被病痛纠缠的那几年、他舍去病躯终于重新得到自由的种种尝试……
其实都在打磨着他。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明白了什么,问孟彰:“所以,你其实是感激的?”
孟彰怔了一下,随后也笑了起来:“是啊,我其实是感激的。”
从曾经末法的信息时代世界来到这方仙神驻世的天地,他感激;虽然曾经常年缠绵病榻但他有血亲庇护、珍视,他感激;落到阴世后,不论他做什么,怎么选择,都总有人在背后为他兜底、支持他,他感激;从昔日一介庸碌凡人走到如今修成阳神的修行者,他感激……
家人珍视他,天地厚爱他,他如何能不感激?
值得庆幸的是,对于这些珍视、庇护和厚爱,他多少有一些报还,而不是只能领受他人的好意,而没有任何回报的……废物。
孟彰把那颗银白龙珠形状的残破神道洞天还给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又一一看过鱼群里的每一条银白游鱼,最后才回到鱼群首领的身上。
“所以,你们的答案呢?”
银白游鱼鱼群没有一个作声,只凝望着白莲莲台上端坐的小郎君,听着他的声音在这湖中响起。
“我在这方天地待不久了,在我离开前,我总是要安置好你们的。你们可有个打算?”
孟彰问:“是要跟我一起走,离开这方天地,还是留在这方天地里?”
“若是你们要留在这方天地的话,你们是准备继续待在这月下湖,还是要离开?”
银白游鱼鱼群的首领盯了孟彰好一阵,回头看了看他那些兄弟,跟孟彰说:“且容我们商量商量。”
“好。”孟彰说,“在我正式离开这方天地以前,你们都可以考虑。”
银白游鱼鱼群告别了孟彰。
孟彰坐在白莲莲台上看着这些银白游鱼鱼群远去,面上渐渐显出些伤感。
他有预感……
这些银白游鱼不会跟着他离开。
叹一声,孟彰把那点情绪放下。
世间离别事常有,等孟彰离开这方天地,与他离别的,又岂止是这些银白游鱼?
只是少了这群银白游鱼,日后孟彰修行的月下湖里,未免就太冷清了些。
或许……
孟彰视线回转,看向从他脑后自然垂落的发带。
星河发带里也能养出类似的生灵来?
大抵不是梦灵,就是梦魇……
只要孟彰的境界再往上抬升,梦灵也好,梦魇也罢,都会有。
到时候,或许孟彰又会嫌弃它们吵闹了。
毕竟无边梦海里的那些梦魇、梦灵,就是很吵闹的啊。
孟彰这样想着,也从他这月下湖修行小阴域中走出,出现在位于阴世帝都洛阳的孟府里。
无意惊扰孟庙这些人,孟彰自己在孟府各处走了走,就悄然出了府邸。
溜达着溜达着,孟彰就走到了太学牌坊外。
他抬头打量那块高大的牌坊。
牌坊的“太学”在孟彰眼中也不再是往日里常见的、纯粹的文字,而是变成了孟彰头一回远远望见这个牌坊时候的模样。
人道文明的洪流在这里驻留了一条分支。分支里,是一个个穿宽袖大袍、姿态洒脱的文人学士,也是捧着书籍如痴如醉的莘莘学子。
“太学”的篆字哪怕是在惯来阴沉的阴世天地里,也格外的闪耀明亮,如同那不熄的文明炬火。
孟彰仰望着太学牌坊,不觉渐生遐想。
太学有这般的荣光,那待日后梦海学宫声名和触觉真正遍及炎黄九州时候,梦海学宫外头那牌坊,又会是怎样的灼灼盛景?
孟彰看不到,就只能想象。
但他这思绪也就发散了片刻,便被他自己给收拢了。
怎样都好,只要梦海学宫能一直发挥它的作用,它的未来就差不了。怕就怕,会有人自己吃了饭,就想尽办法把后来者的饭碗给扬了……
孟彰才刚生出这样的一种念头,自己就笑了起来。
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着,有无边梦海在,真有人能把梦海学宫给关门了,那就是梦海学宫的天命到了。
任是谁来都救不了的那种。
真要有这样的人出现的话,那这人不是太·祖,也是秦始皇帝一类的人物。
似这等人物,若真对梦海学宫出手,必是时代大潮再次变化的时候。
孟彰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么哀叹?
孟彰走入了太学里。
太学中学子还是很多,但孟彰从人群中穿行过的时候,也有听见他们小心地、低声地讨论着梦海学宫。
一路听下来,孟彰心中有欢喜,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