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慎脸上显出几分怔忪。
郁垒、神荼和孟彰倒是脸色不变,都只坐在那里听着。
晋武帝司马檐抬手虚虚一点,那些还在不断冲击九爪神龙的种种戾气也跟着显化而出。
不过或许是因为九爪神龙收缩了形体的缘故,那些灾气、祸气、殃气、怨气等等戾气也都跟着收缩成一团团灰黑色的小云雾,竟令那条被种种戾气不住缠绕撕咬的九爪神龙像是穿行在云雾一般的轻盈灵动。
司马慎眼底平白又多了些古怪。
晋武帝司马檐没有多在意,只继续道:“那些无知黎庶其实还更好处理。”
“经了今日这么一场大热闹,又瞧见后续各家高门世族的动静,那些黎庶更会认定这策论是好东西,便更会对这份策论保持热切和希冀。而待到朝廷将策论落到实处,这些东西……”
晋武帝司马檐一眼看向那条踩“云”踏“雾”的九爪神龙,轻笑一声。
一团一团的“云雾”在司马慎眼前隐去。
当然只是隐去,这些“云雾”可是万民的怨念、恨意以及天地灾祸殃劫所显化,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消解的?
可即便如此,看着这些“云雾”一团团隐去,司马慎竟然也生出了一种错觉,真以为这些“云雾”所代表的怨念、恨意、天地灾祸殃劫也都在一团团地消散崩解。
“怨念恨意会被消解覆盖,灾祸殃劫会被破解渡过……”晋武帝司马檐轻声道,随后更是笑了一下,“毕竟,孟彰那份策论是真的很不错,不是吗?”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落在晋武帝司马檐身上的眼神异常的淡漠。
相比起祂们来,孟彰倒还算是平常。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回转目光看见他的样子,不免有些无奈。
“不成想,反倒是你自己一身轻松,事情压根就不上心。”
孟彰就笑:“不过是被谋算利用罢了,这天底下,谁人真的能只谋算旁人而不被旁人谋算衡量的呢?”
“何况,现下的我到底还是太弱了,实力不够,怨不得旁人。”
想了想,孟彰却是劝说两位门神道:“倒是两位兄长,莫要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才好。”
祂们是阴神神尊,执掌阴世天地权柄,理当公正严明,不能偏私纵恶。不论祂们私下里对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观感,也都得按着阴律行事才好。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自也知晓这个道理,只跟孟彰道:“不用担心,我们心里有数的。”
若是两位门神别答应得太利索,态度也多少别扭一些,孟彰或许就信祂们的话了,但偏偏不是。
孟彰狐疑地看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真的?”
郁垒当先就道:“自然是真的,难道我们还会在这事情上诓骗你不成?”
神荼倒是比郁垒更有分寸一些,见孟彰始终有点担心,祂便漏了些口风。
“我们是阴世天地所孕育的阴神神尊,在阴律面前,没有偏私的可能。但不能做些什么的是我们,却不包括其他人。”
说到这里,神荼笑了一下,目光又转向晋武帝司马檐和司马慎父子处。
“就他们这样肆无忌惮、胆大妄为的性格,得罪的、祸害的人难道还少吗?我看,压根就不需要我们多做些什么,只依着阴律跟他们一条条清算明白,就够他们在各处地狱、刑罚中沉沦的了。”
孟彰倒也真不是担心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这些人,他担心的是郁垒、神荼这些阴神。
阴神尊荣贵重不假,但阴神也有祂们的约束和职责,可不能逾矩徇私。
“兄长们心里有数就好。”孟彰眉眼也缓和了下来。
可孟彰能放心安坐在那里,却不代表旁人也能有这样的福气,譬如司马慎就没有。
看着对自己的筹谋计较甚是满意的晋武帝司马檐,司马慎只觉得自己早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似乎又一次蹦跶起来。
“阿父,你……”
晋武帝司马檐循声看了过来。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司马慎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那仿佛再一次蹦跳起来的心脏又沉寂了下去。
他忽然觉得很心累,但绕是如此,该说的话,司马慎觉得他自己还是要再跟晋武帝司马檐分说明白。若不然,他真担心到最后他父亲还是会落得个跟上一世一模一样的结局。
“阿父,你该知道,孟彰不是寻常小儿,他很不简单,你这样谋算他,将他利用到了极致不说,还始终没放弃捧杀他的心思,日后待他成长起来寻人清算因果,阿父你……”
“你可有想过自己日后的处境?”
司马慎越说越是觉得哀戚,竟不知不觉泪盈于睫。
晋武帝司马檐面上的表情一点点收了起来,他偏转目光,看着这个几乎要哭出来的孩子。
许久以后,他叹了一声,说道:“后果吗?我自然是有想过的。”
“那……”司马慎几乎是下意识地张嘴道。
晋武帝司马檐就道:“孟彰天资卓绝,背后也不是完全没有倚仗,前景尤为光明坦荡,但那又如何呢?”
晋武帝司马檐压俯下头来,跟司马慎平平相对,直直望入司马慎的眼底。
“阿慎,我知道你一直都提着心,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万事俱都想着周全妥帖,好叫旁人心服气顺。”他道,“我不知道你这种担忧顾虑是打哪儿来,明明你在生前时候还不是这个样子的。”
晋武帝司马檐眼底似乎有些担忧在浮动。
司马慎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待他定睛细看去,却没找到什么痕迹。
“但是,阿慎,”晋武帝司马檐道,“这天底下绝没有叫所有人都满意合心的万全之策。”
“再不愿意得罪人,也总还是会得罪人;再不愿意竖立强敌,也总还是会有强敌出现……”
“尤其我们还是生在皇族,生在皇家。我们不争,不抢,不为自己谋算,不将那些跟我们立场有差的敌人踩到泥地里,我们又怎么能站在高处,怎么能带上帝旒?”
“阿慎,你也得去争,去抢,才有你、我的无上尊荣。”
直到晋武帝司马檐的头再度抬起,司马慎的目光才重新有了聚焦。
他仿佛到了这个时候,才能真正理解方才晋武帝司马檐、他的父亲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阿慎,先前因为种种缘故,我们父子相处的时间不长,我教给你的东西也不多,原本还想着慢慢来,但如今情势变化,你又要准备转生阳世成龙争位,那有些事情就不能慢了。”
司马慎听着,心中也是酸涩。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看向孟彰,示意他认真听、仔细记。
“这可是你们炎黄人族族群里的帝王心术,好好听一听,学一学,对你多少也是有些用处的。”郁垒道。
神荼也道:“就算你自己不愿意用也不打紧,知道、了解就行了,免得日后再对上这些人、这些手段的时候,因为没参透吃亏了。”
不怪两位门神这般叮嘱他,实在是两位门神已经预料到孟彰的日后了。
决意要在炎黄人族族群里掀起变革的孟彰,日后的对手必定是一位位坐在龙椅上的帝皇。现在先了解一下他的对手,了解他们的所谓帝王心术,对孟彰必定有很多好处。
“帝王心术……”孟彰沉吟片刻,也是点了点头,“多谢两位兄长提点,我会仔细听的。”
他自己确实没想过走帝王道,但他日后的学生,却未必不会有这个心思。何况帝王道简单地说就是“御人”之道,关键在于用人,在于维系体制之中的平衡,在于最大程度地激发人才的积极性和行动力。
这些手段其实什么地方都能用得上,学一学也是好的。
听得孟彰这样说,两位门神先是生出了几分欣慰,随后又一阵警觉,便又来提醒孟彰。
“简单地学学就算了,可莫要学得太深,学得太深了,说不得就会歪曲自家的心性。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郁垒道。
神荼也点头:“我们说到底其实还是修道之人,不是那些帝皇。倘若太过专注于这些,以至于偏倚了我们自己的道途,那就成本末倒置了。”
孟彰肃容作礼而拜:“两位兄长放心,彰会尽量把握住其中分寸的。”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这才放松了些。
孟彰跟两位门神说话的时候,同样身在这个金銮殿中的司马慎也已经平复了心头莫名的情绪,重新找回自己方才想要说的话。
“可是阿父,平白给自己招惹敌人,尤其是强敌,难道也是争龙夺位的必须吗?”司马慎问道。
晋武帝司马檐眉关渐渐紧锁,他意识到了他和司马慎之间问题的关键。
他们对孟彰的判断各不相同。
阿慎,他的嫡长子,似乎认定了孟彰是他不应该招惹的强者,而且是必须得郑重其事、不能有一丝一毫怠慢和轻忽的强者,是能交好就不要中立、能中立就不要敌对的强者。
而在晋武帝司马檐自己的眼里,孟彰或许有资质、有背景、有气运,可他还是一个有待成长的小郎君,在他真正成长起来以前,皇族司马氏能压制得住他。而就算孟彰已经长成,皇族司马氏也仍旧能自保,了不起就是得退让几分罢了。
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司马慎面上不断地梭巡。
司马慎没有躲闪。
看着这样的司马慎,晋武帝司马檐越发记起了司马慎的殊异之处。
他竟也平白生出了一二担忧来。
“阿慎,”晋武帝司马檐忽然正色唤了司马慎一声,“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可以更明确地回答我。”
司马慎猜到了晋武帝司马檐要问的是什么,他沉默着觑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缓慢点头。
晋武帝司马檐缓下面上表情,故作放松:“你只说你觉得能说的就行,也不用勉强。”
司马慎再点头:“我知道,阿父,你问吧。”
晋武帝司马檐就盯紧了司马慎的眼,问他:“阿慎,你是认为孟彰能在日后威胁到我整个司马氏一族吗?”
“我不知道。”司马慎回答道。
晋武帝司马檐知晓他的嫡长子还有话没有说完,他望定了他。
“关于孟彰,我的了解其实也不多……”
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晋武帝司马檐很确定司马慎的这句话是真的。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阴神不好惹,地府不好惹,所以,就算孟彰现下还没有起势,但他必定也不是个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