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想要说些什么,可他才刚张嘴,他们这一大群人已经走过了另一座孟氏府邸,看到了那处府邸大开的门户低头垂手等待着主人家吩咐的随从。
或许也是听到了门外的动静,门户之内有人往这边看了一眼。
孟昭清晰地看见那人视线在孟彰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听着那陡然加快的脚步声,孟昭也只能无奈地冲孟显一笑。
孟显还是站在孟彰身前小半步的位置不动,始终保持半保护姿势。
孟彰也没做声,只站在孟显侧旁。
他们这一大家子仍然是由孟珏、谢娘子领着孟昭和孟蕴上前叙话。
到底是要去看灯的,而且孟珏和谢娘子的态度也已经表现得那般明白,倒是没有谁真的越过孟珏他们的防线直接站到孟彰近前去。
一直到他们一大家子彻底走出孟巷,汇入人流之中,孟彰也仍然能得保清净,唯一受到的打扰也就是带了种种复杂意味的目光而已,不算什么。
“……楼上还有已经没有空座了,实在不好意思,但一楼的大堂里还有位置,客官要进去坐一坐么?”
“元宵咧,元宵咧,好香的芝麻元宵咧!”
“我们福运楼今晚有元宵文会咧,张茂才要往里坐一坐吗?诸位茂才都在楼里猜灯谜咧!”
“玉兔灯咧,虎灯咧、走灯咧,都来看一看咧,很好玩的……”
孟昭、孟显和孟蕴走入汹涌人潮,被喧嚣人声淹没的时候,却是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孟彰小小地笑了一下。
孟显在旁边看见,格外无奈:“你倒是高兴了,也不看看我们方才有多狼狈!”
孟彰晃了晃手里的舟灯,笑道:“可我没觉得两位兄长和阿姐如何狼狈啊。”
顿了顿,他又笑问:“失望败退而回的,不是他们吗?”
孟显没忍住,跟着孟昭、孟蕴一同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孟显说,“我们可没叫他们得逞,我们才是胜利的那一方。”
孟昭摇摇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他们身后去的孟珏和谢娘子。
孟珏与谢娘子并没有多给他一个眼神,只专注着看这四周的灯景。
“郎君,你看,这个灯笼瞧着很有意思啊……”
“这画确实不错,”孟珏转了目光去看谢娘子手指指着的那个灯笼,细细打量着灯笼上粘贴着的灯画,“尤其是这花……”
孟珏的视线重又回到灯画中落在角落处的那盆兰草。
“虽只是画得形似,但却也蕴了几分灵韵,应该不是凡物。”
灯笼架子旁边穿青衣、扎文士头包的郎君也听见了孟珏和谢娘子的谈话,脸色既喜又惊。但待到他回过神来,这位青年文士的惊与喜尽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他在怕,很怕。
扫了一眼聚拢过来的人群,特别是其中那几个目光闪烁的,青年文士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的毫笔,简单整理了衣冠,从灯笼架子后头的条案处转出,对着孟珏和谢娘子拱手深深一拜。
“陆丰见过孟郎君,见过娘子。”
孟珏冲他安抚地笑了笑:“这兰草画得很不错,你该是亲眼见过它的吧?”
青年文士稍稍放松了些,他点头:“丰曾在山中一块巨石侧旁见过它,只是不敢动手移栽,恐折损了它的灵性,所以……”
陆丰将头低了低,借着阴影遮挡去眼里的神色。
孟昭、孟显和孟蕴陪同孟彰在旁边看着,没有谁明目张胆地插话,仿佛将这件事全都交给了孟珏和谢娘子处理。
当然,他们不明目张胆插话,那是因为他们都在暗下里给彼此传音。
“若是阿父和阿母不点头,这陆丰回头怕是会有一场劫数……”孟显摇摇头,说。
孟彰却有些不同的意见:“倒也未必。”
孟蕴更赞同孟彰的判断:“如果是早些时候,阿父和阿母确实不会多做些什么,但今年阿父不是站出来了么?阿父手底下还是需要人手的,而且族里也在尽力收拢郡中人心,阿父还是有很大概率会乘势收下他的。”
虽然做法比较隐晦矜持,但陆丰的投主意图其实做得比较明显。
毕竟,这里距离孟巷巷口也没有多远,正是孟巷里的孟氏郎君出门赏灯时候的必经之地。在这里摆摊,不靠抢根本不可能做到。
倒也不是没有那等不带着什么特殊的目的,完全只想从手松的氏族郎君手里得到更多赏钱的摊贩。但那等目的纯粹的摊贩,选择摆放在他们摊子上的,多是更有野趣的小物件。
总之不会是陆丰这样的。
孟昭一眼看过陆丰灯笼架子上明显精心描绘、处处体现心思的灯笼,又在陆丰身上转了一圈。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径自收回目光来。
“陆丰显然是个有分寸的聪明人,”他说,“今日是元宵佳节,阿母又确实有几分喜爱他画的那兰草,阿父应是不介意成全他。”
果然,那边厢孟珏说了几句话,伸手从灯笼架子上摘下那盏绘着兰草的灯笼递给谢娘子。
谢娘子含笑接过,提着灯笼和孟珏转身离开了那处摊位。
不消他们自己出面,自有跟随在他们几人身后的孟府大管家走向陆丰,将一枚玉牌交给陆丰。
陆丰手捧玉牌,向着孟珏、谢娘子他们这边厢躬身作礼而拜,久久、久久没有站直身体。
孟彰再往那边厢看得一眼,果真就见人群里原本目光闪烁盯着陆丰的几人悄然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抄手看灯。
孟显唤了他一声:“走了,阿彰。”
孟彰跟上了孟显的脚步。
“阿彰,你在意那陆丰?”孟显问。
孟彰摇摇头:“不算的。”
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哪怕他日后很有可能打上安阳孟氏的烙印,为安阳孟氏效力,孟彰也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在意的。
“那……”孟显悄悄打量他。
孟彰对他摇头笑:“我只是觉得,这个世道给人余留的上升渠道很有限而已。”
这句话孟彰没有当面说出口,而是选择给孟昭、孟显和孟蕴传音。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俱都有些沉默。
他们都是聪明人,资质也很是不错,甚至称得上卓绝,纵然让他们跟天下的寒门子与平民子同场竞争,他们也不带怕的。
但他们不怕,能够接受,不代表别的氏族郎君甚至是世族能够接受。
没有人说话,气氛当即就显得沉闷了,哪怕是他们身处人潮之中,被喧嚣的人声簇拥,也没能驱散这份沉闷。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热热闹闹的背景,反而更凸显了他们之间这份安静的沉闷。
“不说这个了,”孟彰自己笑了起来,“没甚意思。我们还是看灯吧。诶,大兄、二兄、阿姐,你们看这里的灯,竟然全都是果子诶,可真有趣!”
顺着孟彰的视线,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不看见了远处那被一众孩童簇拥在中央的灯笼摊子。
那架子上垂挂着的灯笼模子做得很有巧思,竟然都是饱圆饱圆的果子形状。在这些果子形状的灯笼上方或下方,又巧妙地捆了些与它们相合的树叶做衬。
“……麻烦给我一个桃灯。”
“我要梨灯!”
“我,我要一个枣灯。”
“我也要一个枣灯!”
面对童子们的要求,守着摊子的小娘子抿唇一一笑着应下。
“有的,都还有,不着急……”
看见那个被烛火映衬得格外温柔的小娘子,孟蕴眼中的欣赏比孟彰的还要多。
“确实有趣。”她笑着点头附和,又问他,“你想要吗?”
孟彰笑着点头:“要一个枣灯吧。枣子挺好的。”
孟蕴便引了他,跟在孟昭、孟显的身后往那处灯笼摊子走去。
纵然孟昭和孟显都站在那群小童的后头,完全没有要插队的意思,但当他们走近,那些原本还在等架子旁的小娘子给他们递灯的小童回头看他们一眼,都纷纷退到一边去了。
这处灯笼摊子前原本还站得满满当当的,这一下子就被空出了一大片地界来。
没有人胆敢站在孟昭和孟显前头。
守着灯笼摊子的小娘子看见他们,脸上原本挂着的笑一下子顿了顿,少顷后才又撑起来。
“几位也要买灯吗?”她的视线在孟彰四人提着灯笼的手上转了一圈,但对上站在最前头的孟昭却像是没有看见一样自然,“请问几位要哪一个?”
孟昭和孟显让出位置来,显出原本站在他们后头的孟蕴。
孟蕴便上前一步,无比自然地看了一圈:“劳烦小娘子给我取一个枣灯、一个桃灯和两个梨灯。”
见是孟蕴在说话,又见她态度宽和客气,守摊的小娘子暗下松了口气:“小娘子要的是哪一盏?我给您摘。”
孟蕴笑着颌首,果真就抬手从那灯笼架子上点了她想要的那几盏果灯。
将孟彰他们想要的果灯一一分出去后,孟蕴提着属于她的那盏桃灯,冲那小娘子点点头,带着孟彰重又退回到了孟昭和孟显的身后。
见孟彰这一大群人终于离开这个摊子往下一个摊子去,方才怯怯守在旁边不敢做声的小童连忙凑上来,围着那灯笼架子招呼小娘子。
“阿姐,阿姐,我的灯……”
小娘子收起才刚交付过来的银子,温温柔柔笑着应答:“莫急,莫急,都还有的呢。”
转身去从架子背后摘灯的时候,小娘子的目光遥遥往外一送,看见被两个兄长护着、被幼弟依赖着的孟蕴,笑了一笑,收回目光。
“阿姐很喜欢那小娘子的吧。”孟彰抬头看孟蕴,问她,“你的灯,要准备给她吗?”
孟蕴摇摇头:“喜欢不代表就要将这灯给她啊。”
“我们先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她说,“我们这灯是要在灯会结束以后放灯祈福的。这灯放出去,谁收到便是谁的缘法,谁能好好将它利用上,那便是谁的福分。”
“我怎么能随便干涉它?”
孟彰了然颌首,低头去看他手上拿着的枣灯。
孟蕴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这灯你要带回去吗?”
“也放掉吧。”孟彰说,“如此合适些。”
孟蕴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元宵的灯会实在热闹,安阳郡郡城各处长街几乎都被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照得通明。
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从一条长街的街头走到街尾,又从另一条长街的街尾走到街头,手里拿着的东西也渐渐多了。
从最初他们自己制成的灯笼到从各处摊子上买来的他人制作的灯笼,从可食用的面人、糖画到不可以食用的草牛、泥塑,从绳编的络子到竹制的小摆件,但凡是有趣的,孟彰他们都买了一些。
当然,除了特别得他们喜爱的还在他们自个儿手上以外,大部分都由跟在他们后头的孟府随从帮他们拿着。
孟珏和谢娘子则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过偶尔见到他们自己喜欢的,也会将孟昭他们丢开,自己带着人找过去。
他们是一点不担心孟昭、孟彰他们的安全。
不过也是,别说这里是孟氏的安阳郡,就是不是,以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的能力,又有几个会在这灯会上出事?
孟珏和谢娘子可放心得很。
转着转着,孟彰他们便来到了另一条长街。
这一条长街仍旧挤挤攘攘地开着许多摊子,但相比起孟彰他们先前走过的那几条长街,这一条长街的摊位又更特殊一些。
这条长街的摊位上,或多或少都有些奇异的意蕴深藏。
但这都瞒不过孟昭、孟彰他们的眼睛。
“道家、儒家、法家……”孟昭眯着眼睛,一个个地数过去,“这是百家先贤的法脉都到了?”
孟显和孟蕴都有些怔愣。
“这些先贤法脉,都如此胆大的吗?”孟显问,“居然敢在元宵灯会上如此光明正大地冒头?!”
他们甚至连遮一遮都懒。
孟蕴也有些不敢相信:“他们就不担心我们孟氏会趁机探查他们的底细,将他们卖给朝廷好让朝廷对我们这边的动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孟蕴这样说着,目光却黏在一处摊位上,怎么挪都挪不开了。
孟彰摇摇头,明明白白指出:“我们孟氏不会。”
还是那句话,孟氏如今正是要收拢安阳郡中名望与民心的时候,又怎么会愿意为了大晋朝廷可能会给他们的些许无视就卖了可能会成为他们孟氏助力的诸子百家法脉?
诸子的先贤位格从来就没有被打落,也没有人胆敢明目张胆地拦截、封堵百家传承,大晋朝廷用来掌控、压制百家传承的,从来都是没有明说却扎实存在的“潜规则”。
孟彰顺着孟蕴的视线找过去,果真就在那一处摊位上空捕捉到一股挥之不去的药气。
还是孟彰也算熟悉的气机。
虽然这一整条长街,这些潜藏在摊位深处的百家气机孟彰都算是熟悉。
他早前曾在阴世帝都洛阳的金銮殿处接触过。
当然,那个时候孟彰是隔空与这些诸子百家的先贤交流,也不能完全算是近距离地接触过。
孟昭和孟显看了看站在他们侧旁的孟蕴和孟彰,目光一碰。
“过去吗?”孟显单独给孟昭传音,向他讨主意,“还是说我们直接避开不进去了?”
孟昭看了看孟蕴和孟彰,先问孟显的意见:“你觉得呢?”
孟显的目光也在孟蕴和孟彰两人面上转过:“我觉得我们应该进去。”
他像是认真想过了,又像是根本不需要。
“阿蕴想要跟医家的人交流,而阿彰,”孟显说,“阿彰已经跟诸子百家的先贤有往来了,我们现在再想要避开,已经晚了……”
“我也是这样的意思。”孟昭点头说,“不过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或许应该先问一问阿父和阿母的意思……”
不独独是孟昭下意识地找过去的视线定了定,就连他的话语都一时停了下来。
孟显好奇地顺着孟昭的目光看过去,却见孟珏和谢娘子正从他们旁边经过,往长街里走进去了。
走进去了……
孟显几乎没压住眼底的笑意。
孟昭平静转过头来看定他。
孟显连忙一压唇线,将那笑意压了压,才说道:“大兄,既然阿父和阿母都这样做了,那我们也别想那么多了吧?”
孟昭的脸色恢复先前平缓,他颌首,率先迈开脚步往前走:“那就进去吧。”
孟显差点连孟蕴的脚步都没跟上,叫她给三两步甩在了身后。
还是孟彰在经过孟显的时候有良心地拉了他一把,他才没被孟彰给落下了。
“大兄可真得罪不起,是不是?”他悄声跟孟彰传音道。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既知道,为何还要触碰?”
孟显一滞,说不出话来,只能闷头往前走。
饶是如此,孟显的速度也并没有多快,起码不需要人小脚短的孟彰追着赶路。
孟彰心下一笑,跟在孟显身后真正走入长街。
或许诸子百家的修行者愿意在今日灯会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安阳郡里摆摊别有他们自己的用意,但他们也绝对算不上敷衍。
他们也做灯,各色各样形制的灯,灯上装贴的灯画也各有特色。
像那道家摊子上的灯笼灯画大多都是山水图景。山水图景当然少见人烟,但绝对不算冷清乏味,孟彰甚至能从这些灯画中感受到另一种热烈。
不是属于人族的,而是属于天地万灵、属于道炁灵机的热烈。
偏生这种热泪又不是独立的,孤寡局限的。它是属于天地万灵,属于道炁灵机,可是它不拒绝人族。
孟彰站在属于道家的摊子前看那架子上的灯笼,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冲盘膝坐在摊子侧旁的主人家稽首一礼。
那原本闭目静坐的主人家睁开眼睛,也低头稽首与他回礼。
“阁下大度,彰谨代安阳郡人士谢过诸位。”
那位眉眼清秀却长眉垂挂的青年郎君笑着摇头:“若果郡中真有人能窥灯画入道,还望小郎君能高抬一手。”
“倘若阁下能叫他点头,我自不会阻拦,但族中诸位长辈那里,”孟彰说,“就要看阁下能否说服他们了,我也只是晚辈而已。”
长街各处摊位前的摊主尽都往这边看了过来。
孟彰察觉,转了目光一一回望过去,然后微微低头,说:“诸位亦是如此。”
孟珏和谢娘子正站在一处摊位前,含笑看着孟彰那边厢,似乎对于孟彰的说法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临近的摊位前正好也有一些孟氏郎君在,这会儿见得,不由对孟珏叹道:“阿珏,你家阿彰你就这样放手让他去了,都不多管教些的吗?”
都不等孟珏反应,另一边厢的几位孟氏郎君都皱起了眉头。
这话怎么听着,味道有些不对?
孟珏笑着一眼横过去。
那位孟氏郎君心头一凛,顿时避开孟珏的视线。
“我家阿彰原就机敏聪慧,很多事情只需点一点即可,很不必处处管教。”孟珏淡道,“何况我家阿彰现在已经是阴世的阴灵了,我庇护不了他多少,很多事情都须得他自己来应对,我现在处处管教他了,回头他在阴世那边碰上事儿了又该如何?”
“难道还要我或者我家娘子临时紧急联络吗?”
那位孟氏郎君只觉得从孟珏那边落过来的视线无比锐利,几乎要将他所有的阴暗心思都给刨出来拖到太阳底下了。
其他的孟氏郎君见状,更是不愿插手。
这事情本来就是那位族兄弟失了分寸,如今叫孟珏堵回去没什么不妥,他们怎么能够插手?他们又不是更赞同那位族兄弟。
孟珏对其他孟氏族兄弟的态度很是满意,当下看他对面的那位眼神都平和了些。
“再有,阿彰可是我孟氏的麒麟子,他有资格代表我孟氏一族说话,不是吗?”顿了顿,孟珏做了恍然大悟状,“是了,你家没有这样机敏的郎君,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引导似他们这等资质的小郎君成长。”
“这不怪你……”孟珏说道。
他话音轻飘飘的,态度也不算太过恶劣,可正是如此,才更叫对面的那位孟氏郎君面皮胀得通红。
孟珏又叹:“依我说,你得空还是多花费些心思管教一下你家的小郎君吧,我听说他是惯爱服散的?”
他还特别诚恳地劝:“五石散那样的东西,我们都知道,就不是好的,再好的小郎君沾了它都要被祸害坏了。你还是早点管教吧,莫要到后头再后悔。”
“真到了那个时候,恐怕就来不及了……”
孟蕴惊奇地看了那边一眼,回头跟孟显传音问:“二兄,我们家阿父在外头,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吗?真是好生厉害的一张嘴啊。”
孟显给了她一个眼神,回答她:“不然你觉得为什么阿父早些年可以带着阿母游离在家族之外?”
孟蕴眨了眨眼睛,猜道:“因为族里的那些族叔伯也不太愿意体验阿父这张嘴的锋锐?”
孟显笑着点头,又叮嘱她:“这话你自己知道就好了,可莫要在阿父面前提起,阿父会不高兴的。”
孟蕴脸色越发的古怪:“阿父自己心里没有分数的吗?”
“有啊,怎么没有?”孟显理所当然地回答她,“但是自己心里知道,不代表愿意叫旁人道破啊。”
孟蕴想了想,郑重点头:“是这个道理,二兄你说得对。”
孟昭看了那边絮絮传音的孟显和孟蕴一眼,又悄悄打量了一下孟昭的脸色,心下哀叹一声,到底是没有侧过身体让孟珏的视线直直落在孟显和孟蕴身上。
他甚至还调整了一下站姿,将孟显和孟蕴更大程度地遮挡在他的身后。
孟珏再多看他一眼。
孟昭还是没有让开,半低着头默默看面前悬挂着的灯笼。
最后还是孟珏先妥协地挪开了目光。
孟昭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孟昭面前的摊主轻笑了一声,问道:“郎君是喜欢这个灯笼?”
他更是伸手摘下灯笼递过去:“我见你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了,要是郎君喜欢的话,五十个大钱拿去。”
孟昭看看这位周身萦绕着清净道炁的道家摊主,又看看被递送到面前来的灯笼。
这灯笼与孟昭自己制的那灯笼很有些相似,不过这个灯笼乃是八角的宫灯,跟孟昭那四角宫灯又有所区别。
孟显和孟蕴领着孟彰走了过来,见那摊主将灯笼递向孟昭而孟昭迟迟未接,双方就这样无言且隐蔽地形成了僵持的格局。
孟显想了想,伸手去拿那盏八角宫灯。
那摊主看了孟显一眼,倒也没有避开孟显伸出的手,叫他顺利地拿到了那盏灯笼。
孟显将这八角宫灯拿到近前细看。
宫灯八角,有八面,皆贴纸画,色色都是山水美景、灵秀天地。
“先生,你家这宫灯,是仿制的传说中的八景宫灯?”
“看出来了?”那摊主问,随后又谦虚地摆摆手,“确实是那盏宫灯不错,但我手艺、道行不到家,比不得那件宝贝。”
“那,能有几分那盏宫灯的妙用呢?”孟显追问。
那摊主看了他一眼,不客气答道:“还有几分那盏宫灯的妙用?真要是有,我也不将它拿出来挂这里了!”
“小郎君,”那摊主叹气,“难道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吗?一分钱一分货。一分钱,一分货!”
“我这灯笼只跟你要三十个大钱,你觉得三十个大钱很多?”
孟显脸色直接凝固了。
孟昭没做声,只等着孟显的判断。
哪怕单只是一件玩物,也是彼此缘法的事情。孟昭不会在这等事情上随意干涉孟显的选择。
孟彰这时候正走到孟显左右。
见孟显还在苦恼,孟彰也跟孟昭、孟蕴一样在旁边看着,同样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孟显回头看了孟彰他们一眼,将拿着八角灯笼的手往自己这边收了收。
“多谢先生,这盏灯笼我要了。”
他话音落下,边上当即又有孟府的随从站出来。
他原该是要替孟显付钱的,但孟显抬起一只手来拦住了他:“给我吧。”
那随从将一锭银子放入孟显手上。
孟显摇头:“给我大钱。”
顿了顿,他又道:“三十个。”
那随从明白了些什么,他当即将那锭银两取走,转而掏了三十个大钱送到孟显面前。
孟显取了大钱转手就交给那位摊主:“可是多了?”
那摊主笑着接过这三十个大钱:“没有,正是这个数。谢谢小郎君。”
他扫了一眼孟彰等人,又看了看自家的摊位:“还有哪个灯是诸位看中了的吗?若喜欢的话,尽可以带走的。这价钱也不贵不是?”
孟显拿到了灯笼,也没再继续,只和孟昭一道在旁边站着,看孟蕴和孟彰选择。
孟彰也先看向孟蕴,孟蕴冲他举了举手上拿着的那个枣灯:“我已经拿到我喜爱的了。”
“倒是阿彰你,若是喜欢的话,可以挑一个的。”
孟彰摇摇头:“多谢先生,可惜这些灯没有足够让我心动的。”
那摊主也是很有些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孟彰不太赞同,“我已经赏过了。”
孟彰冲他稽首一礼,跟着孟蕴他们往下一个摊位走去。独留那摊主站在原地,默然看他走远。
直到孟彰这一群人都快要离开他的视线了,他才转过头来,跟他左右的摊主叹道:“孟彰小郎君的心性果真不得了。也难怪他在梦之一道上的修行都能有这样精进的速度。”
“谁说不是呢?可惜了……明明我们道门这边也有那位道君的传承,却偏没能吸引得了他。”
摆在他下首的那位摊主也很是赞同地点头,倒是那位长眉道人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不同意见。
“道不同,当然不契合,还是莫要碰在一处了,不然怕是要两不安生,相互妨碍的下场。”
另外几家摊主不是很赞同地沉默看他。
那长眉道人也就摇头,收回目光,竟是不再与他们争论了:“我道门那位道君的梦之一道是从种种桎梏中挣脱,追逐破茧成蝶的理念寻求形、神、心的真正逍遥。而这位孟彰小郎君……”
“他求的不是逍遥,他求的是安乐。”
“还不是个人的安乐,而是由己及彼的安乐。”
“他们的道如此不同,何必非要将他们凑到一处去?”
说来也是奇怪,这几位摊主的对话,尽管明白说道出口,可真正能听得到、听得清楚明白的,却愣是不足十一。
说来,孟彰倒也是那其中的一个,但他没有太放在心上,只听了一耳朵往那边看过一眼就收回注意力了。
“快来,阿彰你看看,这里有人在说书呢!”
孟显带着孟彰在一处茶楼门前停下,他往里看了一眼,见里头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大群人。
那些人面前都放着茶盏,可茶盏里的热气都已经尽散了,那些茶客也没有一个注意,仍自如痴如醉地听着茶楼中央处说书人正在讲说的故事。
“这个故事好像写得挺好的,阿父、阿母、大兄、阿蕴、阿彰,我们也进去坐坐吧。”
孟珏和谢娘子也来到了茶楼的大门前,他往里张望一眼,回头看向孟彰等人。
“你们果真想听?”
孟彰自觉孟珏是在问他,他先看了看孟昭、孟显和孟蕴,见他们都有几分期待,他便也点头:“是的。”
孟珏便带了谢娘子迈开脚步往里走:“那就走吧。”
这里是安阳郡,孟珏又已经接收了孟氏唯二强盛嫡支中的一支,是以即便这茶楼中每一个角落地挤满了人,这里也还有他们的地儿。
甚至不是大堂里的坐席,而是二楼的包厢,而且还是视觉最好、声音听得最为清楚的雅间。
孟珏一大群人涌入茶楼,很快在茶楼掌柜的引领下悄无声息地入了雅间。
“……那小娘子摸索着点了灯,颤颤巍巍走过去,却见不远处的黑暗中伏着一大团阴影。她不由得更是心惊,几乎就想要逃回屋里了。……”
孟珏带着人分次坐下。
孟蕴自告奋勇,就要亲自取了净水来为他们烹茶。
如果她烹茶,那孟蕴烹茶所用的一应物什当然是要用自家带出来的,怎么都不可能用的茶楼备着的那些。
但孟彰往外头正在说书的那先生看了一眼,抬手拦住了孟蕴:“阿姐,且等一等。”
孟蕴停住动作,和孟珏、谢娘子等人一道看定孟彰。
孟彰将边上百宝格中放着的茶叶一一拿出来查看过,最后带了一罐茶叶和一桶净水回来。
孟蕴下意识伸手去接,可这不代表她不担心。
“阿彰,你确定这茶楼雅间里备着的茶叶和水烹煮出来能入口?”
“我很确定,”孟彰甚至重重点了点头,“阿姐,在这里喝茶,用主家的比我们自己的要合适。”
孟珏和谢娘子想到了些什么,往外间看了过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虽是比他们要慢一些,但其实也没有慢到哪里去。
孟珏回转目光看孟彰:“阿彰,是所有进了这茶楼的人都应该如此,还是只有那寥寥几人特殊?”
孟彰知道孟珏问的到底是什么。
他笑了一下,回答道:“阿父,这茶楼是打开了门户做生意的。纵然客人与客人之间有着身份上的差别,可客人到底总是茶楼的客人,不是吗?”
孟珏便都明白了。
孟蕴见孟珏和谢娘子没有异议,果真就收起了事前准备好的茶叶等物什,转而用了茶楼备好的。
当然,杯盏等物件还是要用他们自家的。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世族的倔强。
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