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厢房里的各位先生俱都低头沉默。无他,只因他们想起了一件事。
“桓睢他既然入读童子学,那也会是我们的学生,我们这些做人师长的……”
就是这个了。桓睢不入读童子学便罢,一旦入读童子学,成为童子学里的生员,不也就是他们这些童子学授讲先生的学生。作为先生,明知道自己的学生被家族催迫着,过得痛苦又煎熬,他们真的能什么都不做,只眼睁睁地看着?
孔先生暗叹一声,率先打破这室内的沉默。
“桓睢是被催迫着入读童子学的,他和我们之间的这份师生缘法既是建立在此之上,于我们、于他来说,就都是勉强。所以要不要承认这段缘法,到底还是要看后续的发展,也要看我们自己的意愿。”
曾先生等听着,也是默默颌首。
“便就这样吧,”曾先生看了看童子学的各位授讲先生,说道,“到时只端看我们各自跟他的缘法就是。”
也正是这个时候,罗学监寮房那边厢忽然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却是有什么人从里间推动了门扇。
孔、曾、蔡等一众先生又都停住了话头,各自专注忙活自己手上的杂事。
罗学监领着桓泰、桓睢三人从寮房中走出,一面走一面交谈着。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罗学监正在跟桓睢交代着什么。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今日就正式入读,那么我就先带你过去吧。对了,童子学学舍的规矩,桓睢你也是知道的吧?”
桓睢点头,甚为规矩地应答着:“是,学生事先已经了解过了。”
罗学监看他一眼,道:“那行,童子学学舍里不允许生员自带仆役,可是你们年岁又不大,很多事情只叫你们自己料理是料理不过来的,所以学舍里也宽准你们一个太学书童的名额。”
桓睢这时候才转眼看向桓泰。
罗学监也偏头看了过去,却还是问桓睢道:“这个太学书童既是你在童子学里的伴读,也是你的友人,绝非只是寻常仆童那么简单,你可明白?”
桓泰似乎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他到底是没将话说出口来,只有看着桓睢郑重地点头。
罗学监便又对桓睢道:“先前才刚要跟你说这事,但你又比较急,没来得及。”
桓睢微微低头,将那面上升腾起的愧色仔细遮掩去。
“不过现在再问一问你也无妨,”罗学监也只作没看见,“这个太学书童人选,你是要在太学里推荐的人选中挑,还是拿了名额用自己更熟悉的人?”
桓泰看定了桓睢,不错过他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化。
桓睢没看他,一面跟着罗学监往外走,一面斟酌犹豫着,许久没有说话。
“这事情不着急,”罗学监道,“只要不太影响你在童子学学舍里的学业,你慢慢想也是可以的。”
桓睢点了点头。
三人一面说着一面走,不多时就走出了东厢房,往不远处的学舍正房去了。
待他们三人走出东厢房,原本还各自忙活的诸位先生们几乎是同时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欣喜。
“罗学监是这么快就想要给他伸出援手了吗?看来桓睢确实是个不错的小郎君啊,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得了罗学监的善意……”
“这么快就偏移立场,我们童子学乃至太学会不会被他们龙亢桓氏误以为是在有意挑衅他们?”倒是蔡先生面上显出几分忧色,忐忑问道。
孔、曾这两位先生闻言,笑着对视一眼。
“由生员本人挑选自己的太学书童,旁人不得肆意干涉阻挠,原就是我们童子学里的规矩。罗学监这次不过是循依规矩行事而已,哪里就能说是挑衅他们龙亢桓氏呢?”
“不错,罗学监这一次的安排都在规矩之内,他们龙亢桓氏若真是妄自指责罗学监,指责我童子学,那他们也未免太过霸道了些。我童子学里也有琅琊王氏、陈留谢氏和颍川庾氏的子弟,人家都按着规矩来,没有说过一个不字,何以他们就不行?”
孔先生声音陡然一沉,更是道:“真要闹将起来……到底是我们童子学挑衅他们龙亢桓氏,还是他们龙亢桓氏要来挑衅我们童子学,这还得仔细说道说道呢。”
蔡先生想了想,也终于缓和了脸色。
“倒也是……”
东厢房里的这些先生们已经就着桓睢的事情说道过不止一轮了,那边厢的桓睢也全不知晓。他此时正随着罗学监停下脚步,看向没有继续往前走的桓泰。
“你不过去了吗?”罗学监问道。
“不了。”桓泰摇摇头,“有学监及童子学学舍里的诸位先生照看着,我没有什么是放心不下的。”
罗学监便不说话了。
目光落在桓睢身上,桓泰看了他一阵,才说道:“你虽年岁不大,但也是懂事了的聪颖郎君。你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些什么,该是都有分寸的才是,我就不多叮嘱你了,免得招你心烦。”
桓睢默然一拱手,跟着罗学监穿过廊道而去,只留桓泰一人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背影。
该是学舍里授讲的公输先生早有准备,罗学监和桓睢来到门边的时候,学舍里的授讲堪堪完成一小节。
罗学监停了停,才屈起手指叩了叩门扉。
公输先生往外头看了一眼,便对罗学监颌首点头,示意他自便。
罗学监领着桓睢正式迈入了学舍正房里。
王绅、谢礼、庾筱、李睦、明宸、林灵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俱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们两人。
孟彰其实也没有例外,但他的目光很快就从罗学监那里往侧旁转去,跟一直盯着他的桓睢对上视线。
只一眼,孟彰便确定了这个小郎君的身份,顺带着落下印象的,还有他的大体性情。
毕竟,即便一身儒童装束、行止雅正,也不过是封藏着利刃的剑鞘而已,并不能真的彻底磨灭他的锋芒。
那种与生俱来的凶气并着在战场上磨砺过的煞气,孟彰倒也不算是很陌生。
四大家族中罕见地握有兵权的龙亢桓氏子弟么?确实甚为不俗。
只不过……
孟彰也终于想明白了些事情。
这个桓家的小郎君不过是十来岁上下的年龄而已,龙亢桓家竟也舍得将人送到战场上去磨砺……
不论这小郎君自身的意愿是什么,龙亢桓氏也够狠得下心来的。而如果整个龙亢桓氏都是这样培养自家的子嗣的话,那也难怪王、谢、庾、桓这顶尖四大家族中,只有龙亢桓氏有机会、有能力威逼皇族司马氏。
从来就唯有对自己足够狠的人,才可以狠辣地对待旁人。
“……这位是桓睢,日后也会在我童子学里学习。作为童子学学舍里的生员,你等有着同窗的情分,日后也当和睦共处,协力精进学业才是。”
虽罗学监也只是客气地、惯例地训导了几句,但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却也都不曾轻忽,俱各肃容应声。
“是。”
罗学监颌首,给了立在他侧旁的桓睢一个眼神示意,说道:“你的座席在那里,入席吧。”
桓睢的目光这才从孟彰身上别开,看向出现在孟彰左手位置的那一套空余案席。
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席案排布说来很是简单规律,每一行只有三个座席,分别是左、中、右。其中,摆放在中间那处席案又默认是一行三个座席中的最贵。
就像王绅他们那列一样。
那一列中央的座席,王绅坐了,只因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这三大家族中,就数琅琊王氏一族实力最强,隐隐间甚至已经同陈留谢氏、颍川庾氏拉开了一层距离。
这就是以各家家族力量分列的座席。
这倒也不是童子学学舍里各位先生整理出来的规矩,而是学舍中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自发形成的,该算是潜·规则。
当然,这里毕竟是太学的童子学学舍,学舍里那明里暗里的规矩并不全都循依着各家家族的力量强弱来。就譬如跟王绅坐在同一列里的谢礼和庾筱两人。
只论家族力量,其实这会儿的颍川庾氏还是要比陈留谢氏强出一筹的。但这会儿坐在王绅左手侧位置的确是谢礼而非庾筱,为什么呢?
很简单,因为谢礼和庾筱两人间的能力也存在着一定的差距,以至于庾筱自动谦让,最终择定了王绅右手侧的座席。
但谢礼和庾筱的座席安排是以庾筱主动谦让告终的,它不似这一回。这一回孟彰和桓睢之间的座席,是由罗学监做主定下……
虽然说他们这些已经见识过孟彰几分手段的人没一个会质疑罗学监的安排,但桓睢本人怎么想的,他们却都不能确定。
学舍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定在桓睢身上,静等着他的反应。
桓睢却出奇的平静,他点头应声:“是,学监。”
见得桓睢的反应,学舍中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悄然和身侧的友人交换视线,都不知道自己是放松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
桓睢穿过那带着各色情绪的视线,来到最后一列那空着的案席处坐下,顺道还跟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追着他目光转头看过来的人点头致意。
这也……太客气了吧?
庾筱看着王绅和谢礼,用眼神感慨道。
谢礼也是轻颌首,用默契回以同样无声的交流。
是的,这都已经不像我们先前所知道的那个桓家桓睢了……
王绅眼神亦是无比复杂地给了庾筱、谢礼一个回应。
都不知道桓家那位桓泰兄长,不,是整个桓家怎么跟桓睢说的,竟然让他直接变了个性子……
最后从心底蔓延席卷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心神的,赫然是庆幸。
庆幸……
他们不是生在龙亢桓氏,若不然被这样催逼着,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个什么模样。
桓睢自己倒是似乎很能接受现实。
抓住将《鲁班书》拿出来的那一点空隙时间,他甚至还大大方方地盯着孟彰看。
孟彰察觉,也微微偏头往他这边看过来。
两个人目光再次相撞,而这一回,确是桓睢先对孟彰客气点头致意。
孟彰心下微哂,也是点头还礼后,便将心神收回,不再去看桓睢。
桓睢看着手里的《鲁班书》,默然出神。
罗学监见桓睢暂且还算安稳,心里也轻松了些。他对另一边厢的公输先生点头,说道:“学舍这里便继续交给公输先生你了。”
“份内之事,自不敢懈怠。”公输先生道。
罗学监这才转身走了。
公输先生又往前迈出一步,对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道:“那我们便继续吧。金丝楠喜暖喜湿,且耐热抗寒,是以多生长在荫蔽湿暖的山谷和洼地中,当然,河沟边上也是它们惯常扎根生长的地方。但和所有树木一样,不同的地势环境中生长的金丝楠品质也不一样。……”
童子学里公输先生的“威名”没有几个小郎君小女郎不曾听说过,有他在上头镇压着,哪怕晨早峻阳宫就在太学学府里掷下一道惊雷,哪怕是学舍里今日又多了一个桓睢,童子学学舍里的授讲也还算顺利,到底没生出什么波折。
倒是石喜大抵还是不怎么放心,在今日的课程全都结束以后,他特意从自己的位置那边走到孟彰近前,当着桓睢的面对他郑重一礼,跟他辞别。
孟彰失笑摇头:“很不必如此,我先前就已经交代过了,你我俱是童子学里的生员,只像往常一般便罢了。”
石喜毕恭毕敬应声:“是,我记着了,不会有下次。”
孟彰暗自摇头。
幸好似桓睢这样份量的新同窗也只得他一个而已,再没有旁人了,否则似今日里石喜的这一套,大抵还真会有下一回。
“你且自去吧。”孟彰道。
石喜果真顺服地点头,又跟孟彰拜得一礼,便带着他自己的东西走出学舍正房,一路往太学之外去了。
纵然心中各有思绪,童子学学舍里的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没继续逗留,不多时就各各收拾东西离开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特意等了桓睢一道,一行四人边走边聊,看起来倒也还算融洽。如果不仔细去听他们之间那其实没有多少实质内容的闲聊的话。
桓睢全程带着友好的笑容,偶尔点头、偶尔摇头地应和着,直到他跟王绅、谢礼和庾筱三人告别,各自上了自己家的牛车、马车,他面上的笑容才终于消解了去。
桓泰坐在马车车厢里,将桓睢的整个变脸过程看在眼里。
“如何?”待桓睢在马车里坐定以后,他问道。
桓睢神情淡淡,虽垂落眼睑不多看人,但对于桓泰的问题他也不是置若罔闻。
“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生员虽各有立场,但对孟彰却都是一致的认可顺服。太学学府里的这个特殊学舍,已经可以确定被他所收拢了。”
桓泰沉吟半饷,问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动摇孟彰对童子学学舍的掌控了?”
桓睢摇头,毫不含糊地给出他自己的答案:“没有了。”
桓泰闻言,盯紧了桓睢问:“哪怕是你也不行?”
桓睢仍旧不犹豫,直接回答道:“哪怕是我,也不行。”
既然不能跟人分庭抗礼打擂台,那剩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无过于与人交好……
“那你跟孟彰……”
桓泰无疑是想得很好,只可惜桓睢甚至就不给他将话说完的机会。
“不可能的。”他斩钉截铁地道。
桓泰皱紧了眉头:“你都还没有试过,如何就知道不可能呢?”
“我当然知道。”桓睢仍然无比的肯定。
桓泰定睛看了桓睢一阵,见他始终未有要退让的意思,不觉生出几分无力。
“为什么?”他道,“你起码也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桓睢沉默少顷,竟也如桓泰所愿地给出了一个理由:“因为我跟他……道不同。”
道不同……
桓泰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能维持沉默。
桓睢看了看他,又道:“我的道在兵家,在于杀伐,但那孟彰的道……”
桓泰一面回想着今日里见到的孟彰连同那些被送到他案头上的孟彰的资料,一面下意识地问:“孟彰的道怎么了?”
“孟彰修梦道,属意教化。你说这样的我们,是能成为亲近友人的?”桓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他。
桓泰默然半饷,忽然将腰背间的力道卸去,斜斜靠在车厢厢壁处。
“所以,我们今日这一场亦真亦假的催逼好戏,到最后是什么用处都没有吗?”桓泰右手抬起,无力地搭在自己的面上。
桓睢沉默一阵,很诚实地说:“倒也不是真的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桓泰的手掌动了动,从手指的缝隙处看了过来。
桓睢表情有些奇怪:“起码我能确定,只要我不在童子学学舍里折腾,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先生们会在我跟家族爆发矛盾的时候,给我一些庇护……”
桓泰定定地看着他,目光一瞬比一瞬扭曲。
“所以,这次……只有你一个人落到好处了?”
桓睢没有遮掩面上眼底的笑意,点头道:“大抵是这样的没错。”
倘若不是此刻桓泰按捺住他自己,只怕藏在他袖袋里的匕首都要出鞘了。
缓了缓心神,桓泰问道:“……这会儿不因为家族逼着你离开族学入读太学生气了?”
桓睢沉默一阵,腰背挺得笔直。
“不,”他道,“我仍旧是气的。只是你知道,我兵书读得不错。”
“嗯?”桓泰瞳孔转了转,重又看定他。
“为将者,”桓睢冲他微笑,“自当胸有恶气而不为其所乱。”
桓泰目光转了回来,只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位置。
“那你确实是有从兵书中读出你自己的见解,不错……”
桓睢点了点头,很是自然地将桓泰这冷冷淡淡的“夸赞”收下。
桓泰却没再将桓睢的反应放在心上,他眼睑微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桓睢这边厢有人探问,童子学学舍里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也躲不过去。
特别是孟彰这里,孟庙几乎是守在孟府大门处等着孟彰的归来。
远远地察觉到孟彰的气机在靠近,孟庙几乎是弹跳也似地从门房处蹦出来,火急火燎地在门檐下等着孟彰。
孟彰才刚从马车上走下来,就看见了想要扑过来的孟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