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头此言不虚,就在祂话音落下的那顷刻间,原本粗糙、灰扑的泥碗表面却有一道灵光亮起。
纵然很快就又黯淡下去,可所有人都有明见,骗不得人。
孟蕴抿了抿唇。
“且收下吧,”牛头适时地道,“便是你这会儿还给了我,回头因果牵扯之下,它还是回到你的手里。倒还不如现下就给了你呢,也省了大家一番折腾。”
顿了顿,牛头又补充道:“你要是过意不去……”
“回头你再斟酌着报还就是了。”
说到这里,牛头嘿嘿一声:“左右,你我都不怕彼此走了账不是吗?”
孟蕴想了想,终于将手收回,她也确实对这泥碗很是心动。
“蕴多谢尊神。”
牛头咧嘴一笑:“我诨名牛头,小娘子你也这般唤我便是。”
孟蕴只福身再拜,却不敢真的直呼其名。
牛头目光偏挪,看到了低垂着目光恭敬坐在那里的孟昭、孟显二人。
“两位郎君也在这里啊……”
祂想了想,从身上摸出两个牛角来。
牛角通体漆黑,质如墨玉。更关键的是,这牛角与牛头身上气机调和一致,分明就是牛头身上脱落下来的旧物。
“听闻两位郎君如今在茅山里开山门,开创、整理的道统也有意沟通阴阳。”祂将那对牛角往入云楼那边一推,“这对牛角就予了两位郎君吧,多少也能帮上点忙。”
孟昭和孟显都不推托,各自伸手接下了飞到他们近前来的牛角。
“昭多谢尊神。”
“显多谢尊神。”
牛头摆摆手,形迹又被浓重夜色遮掩了去。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连忙收摄心神,不敢再似先前那般肆意了。
见牛头心神回转,马面瞥了祂一眼:“你倒是会抓机会,这下好人全让你给做了。”
“哪里哪里,”牛头挠了挠自己的脑袋,“也就是碰巧而已。碰巧的……”
好事都让祂给占了,还不能叫兄弟几个说嘴两句?没有那样道理的!
心情着实是太好,牛头的嘴角忍不住又高扬了几分。
孟蕴那小娘子且不说,回头在阳世里碰上什么多弯绕多牵扯的事情,祂也可以找上门去叫孟昭、孟显两个帮忙兜转了不是吗?
祂往后能舒心不少呢。
何况还有阿彰。
祂与阿彰的兄姐交好,阿彰自也会更亲近祂几分。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黑白无常、郁垒和神荼这几位,但也该是诸多兄弟手足里数得着的。
哈哈!哈哈哈!
“哦?阿牛今日很高兴啊……”
牛头还正自个儿想得乐呵呢,边上就传来了一道幽幽、幽幽的声音。
崔判!
牛头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心神,更收敛面上表情,叫自己看着更严肃端谨几分。
“是有点高兴,”祂低头,快速回答道,“自今日开始我们诸多阴神要真正行使我们的权柄,成为名副其实的阴神神尊,再不是先前的小打小闹试探往来了。我牛头作为阴神中的一位,自然倍感振奋。”
祂这般说着,还猛地一震手中的长戟,震声道:“我牛头,为诸位兄弟贺!为阴世天地贺!为天下万灵贺!”
“哦?”崔判官目光扫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祂,“这么听着,你倒是够大义无私的啊……”
“大义无私不敢当。”牛头大声说,“但地府里的兄弟,谁都说老牛我是个憨实的,哈哈哈……”
崔判官懒怠理会祂,目光一偏就落向了边上的马面。
马面当即就将先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道了一遍,然后又道:“禀崔判,老牛祂说往后有两位郎君帮忙,祂能轻松许多呢!”
崔判听完,做沉吟状。
牛头心中顿觉不妙。祂甚至都没来得及多给马面一个眼神,便急急地要来给崔判解释。
只可惜祂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崔判就已经抬手拦住了祂。
“牛头你说得不错,有孟昭、孟显两位郎君帮忙居中调和,我们阴世这边的事情会好办很多。”
哪怕是听得崔判这样的话,牛头也一点不觉得高兴。相反,祂脸上还多了几分苦色。
给生人打交道,事情杂乱、琐碎又麻烦,就算有孟昭、孟显帮忙也好不到哪里去啊!更要命的是,听崔判当前的话风……
“往后这一类事情就都交予你处理了。”
牛头甚至都顾不上分给边上幸灾乐祸的黑白无常、马面这群阴神神尊一个眼色,当下就喊道:“崔判,阳世虽然是生人的地盘,不是我们的根基,但如果我们阴神在阳世这边出了问题,也一定会影响到阴世地府的啊!”
“单只我一个,这些事情我真的处理不过来,就是有孟昭、孟显帮忙也不行,到时候有了个万一……”
“我自己倒是无妨,怕就怕连累了我们阴世这一众兄弟手足,更坏了我阴世地府的好事啊。”
不独独是边上的黑白无常、马面等,就连牛头自己,也是第一回 知晓祂的嘴皮子能有这样利索,脑袋能这般灵光的。
“再有,再有,阴世地府里也不是只得我一个尊位阴帅。阿谢、阿范、老马祂们也都是阴帅。这些事情尽数交付于我手,岂不是怠慢、疏忽了祂们?崔判,这般安排,真不会离间我们这诸多阴神的兄弟感情?!”
这话说得,旁边本来一脸笑容看着的黑白无常、马面等阴神脸色一滞,连忙就要来辩解。
可牛头哪里愿意理会?
祂只定睛看着崔判官,无比的大义凛然,无比的坦荡公正。
崔判仔细想了片刻,叹得一声:“你说得倒也在理。”
牛头脸色一喜,而边上的黑白无常、马面等阴帅则脸色急切。
这一幕幕,可叫更远处的两位门神看得直乐呵。
“郁垒,你觉得马面、阿谢、阿范祂们什么时候能反应过来?”神荼笑着问。
郁垒只一笑,纠正神荼的话:“你该问的是,牛头什么时候才会反应过来。”
“不对,”不过下一瞬,郁垒自己就换了一种说法,“应该说,祂们这些阴帅,要怎么分割这一摊子事。”
可两位门神纵是这样说,心理却也已经有了一层共识——
不论这摊事情要怎么分理,大头必定是牛头的,剩下的那些才会要诸多阴帅分管。
牛头亏是吃定了。
两位门神果真没有错判,一番来回掰扯以后,事情终于有了定论。
牛头抱着被塞过来的虎符欲哭无泪。
与祂一向交好、惯常同祂结伴而行的马面见祂着实凄惨,到底是没躲开祂,仍站在祂侧旁不动,还安慰祂:“只叫你负责五洲之地已经很好了。好歹没将九州全塞给你不是?”
牛头一瞪眼:“我难道还得感谢你们手下留情,没真将整个九州的阴灵、恶灵缉拿事宜尽数推给我?!”
马面只是冲祂笑笑,叫祂自个儿思量。
牛头更怒,发冠冲霄:“马面,你莫要忘了,你与我乃是左右同僚,你我惯常一道行动,这些事情落到我手里,我忙得焦头烂额,为了不至于耽误旁的要事,我手上来不及处理的事情就得你来帮忙。”
“也就是说,我不好过,你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你我便这样的关系,你居然也不帮着我说话?好好好,回头你可莫要怨我!”
马面叫牛头这么一说,也有些怒了。
“我叫没帮你说话?!”
“我要是不帮你说话,你真以为你只需要负责这五洲之地?怕不是七洲都得交给你!你要不要回头想一想,方才是谁在帮着你尽力推脱!”
吃马面这么一喝,牛头气势陡然一滞。
祂踌躇着,愣是好一会儿都不敢开口。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等到马面情绪稳定了些,牛头才小心问道。
“没法子了,”马面目光一厉,远远往入云楼那边看过去一眼,“只能尽量看顾着孟昭和孟显这边了。”
牛头精神一震,也想到了个中的关键,祂差点就高兴得要手舞足蹈了。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
且不说相比起祂们俩来,孟昭和孟显以及他们未来的徒子徒孙才是最擅长处理阳世天地这边生人琐事的,要是能让孟昭他们可以专心应对这些事情,料想来这速度也会往上再提升一大截,还有孟彰那边……
孟昭、孟显以及他们现在还在初建阶段的阳明观道统都是孟彰所在意的。
真要是祂们下大力气帮了孟昭、孟显和阳明观,回头遇到事情撞在各位兄长手里,孟彰岂会见死不救?
有孟彰替祂们说话,诸位兄长在处理祂们的时候,也定会更软和几分。
“果真还得是你啊,老马!”牛头重重地拍了拍马面的肩膀。
马面直接将祂的手给抖落下去了。
“得了吧,你这满肚子坏水的‘憨货’!”
牛头咧着嘴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却在须臾间收敛了所有神色,敛着眉看向前方:“子时到了。”
牛头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天地间陡然传来一阵无形的、悄寂的气机波动。
这股气机波动与往常的每一日新旧轮替时候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从前一日的最后一息转向往后一日的第一息。
但它又是那么的不同。
能容纳阴灵行走天地的阴气在快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更契合生人的阳和之气。
这是天地在宣示——阴灵已归阴世,阳世只适合生人。
马面也已将长鞭抽出,和牛头、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齐齐看向崔判官。
崔判官一整头上高冠,对天地四方深深而拜。
“子时到,十五过,如今……”祂一甩长袖,捧出一封玄黑法旨高高举起,“奉端正严明、至真至圣阴天子陛下法旨,清扫所有滞留阳世之阴灵怨鬼,着立即执行。凡阻挠、抗拒不尊者,杀、无、赦。”
鬼王、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牛头、马面等十大阴帅尽皆肃然作拜,唱道:“喏!”
轰然声起,几如雷鸣,震荡天地内外,直叫所有人一时侧目。那些还滞留在阳世天地的凶鬼怨灵只觉得神魂一阵阵发颤,几乎连形体都要飘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雷声?!这般厉害?”
“祸事了,祸事了!”
“居然是来真的?!那些地府阴神,真的要动手了?”
也就那等无知无觉的凡俗还在喃喃狐疑。
“这时节……怎么会有雷声?”
“不知道,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吧?”
“外头这是……怎么了?”
然则鬼王、日游、夜游、黑白无常这些阴帅又如何会在意他们?
鬼王一扬手,便有鬼将得令,将一杆黑褐色的大旗高高竖起,大旗之下,阴气聚散成云海,而在那云海之中,一个个着甲持盾的阴兵直身站立,眼睛所在之处火光幽幽。
鬼王帅旗之下兵凶将戾,其他阴帅也不愿叫祂专美于前,是以很快,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诸多阴帅也各自竖起将旗,将棋之下阴云飘荡,内中自有阴兵、阴将列阵候令。
鬼王只打眼一扫,心里便已经有数了。
祂冲着日游、夜游、黑白无常等一众阴帅咧了咧嘴。
即便祂眼有笑意,那张凶恶面容上也端的恐怖。
祂也不理会,又是冲着崔判一拱手:“我去了。”
祂转身,大步踏出,转眼已走出数十里之外,鬼王旗带着诸多阴兵、阴将跟在祂身后。
阴阳路铺展开,不走生人聚居的大城、小镇,只走荒僻不见人烟的小道,可饶是如此,这一路也还有许多视线追随着鬼王与鬼王旗。
鬼王只不理会,一意往东而去。
有那镇守城外的部曲擎着火把守在高高、高高的城门上,见鬼王、鬼王旗在城外而过,俱都是沉色戒备,不敢放松分毫。
直到鬼王、鬼王旗连同那一片浩荡阴云云海远去,这些部曲才有了悉悉索索的低语声响起。
“……活下来了。”
“是啊,总算活下来了。”
在城镇的最高一处楼舍上,也有一群人舍了收拾好的坐席,齐齐站立着远远观望那一片快速远去的阴云云海。
“我们真的不阻拦,就这样放了祂们去吗?”
手搭放在刀柄上的县尉问旁边的县丞,目光却一下一下瞥着站在更前方的县令。
显而易见,县尉这话问的压根就不是他面前的县丞,而是县令。
县令约莫也是知晓的,但他懒得理会,连一个眼神都没分过来。
县令能置之不理,县丞却不能。
他暗自叹了一声:“阻拦?怎么阻拦?只凭我们这些人吗?”
也是县丞不想彻底得罪了县尉,不然他还有一句更狠的话给他——真要阻拦你且自去,恰好这也是县尉的职责范围之内。
县尉心里也很明白,他在原地站立半饷,还是问道:“可上面没有更明确的决定传递下来,真要是因为祂们爆发了什么凶案命案,我们怎么办?”
县丞这下是真的明白县尉为何如此做态了。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他自个儿的官位,担心事情闹大了,他自己要成为那个替罪羊……
“能瞒就瞒着吧。反正……”
县令没有将话说完,但县尉心里已经明白了。
真要瞒不住,那叶就只能这样了。
县尉不是很满意,可他看了一眼县丞的脸色,到底是将所有话语都给憋回去了。
有方才那句话,已经是县丞厚道了,再多……
纵是县丞敢说,他自个儿就会信了吗?
县尉提着一颗不住往下坠落的心,望入那深沉至极、厚重至极的夜色之中。
在那夜色深处,似方才这般的凶危、霸道的阴云云海还不只一处,也不只是向着东方而去。
它足有十个,如今也正向着天地十方而去。
“这天下……”
“这天下,真是要乱将起来了啊。”那县尉不敢也不能说完的话,孟梧却是都跟孟彰说道出来了。
孟彰脸色仍旧平静,他甚至对孟梧的这番论断不太赞同,不过他也没有直说就是了。
然则孟梧目光看来时候,却多少也猜到了孟彰的态度。
“你不这样觉得?”孟梧问。
既孟梧都问了,孟彰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阿祖,你年前不是才说,这天下要乱了吗?”
原就是要乱起来的天下,如今不过是多了一方势力入局而已,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实在不必将这些新入局的阴神们当做祸乱人世的凶手看待。
孟梧沉默了一瞬:“你说得也在理。”
顿了顿,孟梧看了孟彰一眼,再问他一次:“诸位阴神神尊此番动作,必定会影响到各方的判断。族中原本还愿意在帝都洛阳那边继续经营的族人怕是要改变主意了。”
“一旦族中在帝都洛阳那边的人手削减,我们在那边的力量也会跌落。阿彰,你之后在那边也会更加艰难。如此,你也不改主意么?”
孟彰面色仍是平淡,似乎不曾担心过这个问题。
“族人们担心外间境况,想要回归安阳郡中,那是好事。”他说,“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他们。”
孟梧皱了皱眉,还有待要说些什么,却叫孟彰一句话给堵住了。
“左右,这些在当前节骨眼上回归安阳郡族中的族人,原也帮不上什么忙。”
孟梧是真的没有话说了。
他难道还能强行辩词,夸大那些族人的本事和份量?
真要有这样的能耐,他们也就不会选择离开帝都洛阳回归族中了。可莫要忘了,早先时候他们也还是坚持要在帝都洛阳那边发展的呢!
孟梧遥遥往四下各望去一眼,看着那些原本该要奔往帝都洛阳的孟氏车驾和部曲在阳世天地那边诸位阴神闹出动静以后,陡然就转了个方向,散入安阳郡各处。
是各处,有的远离安阳孟氏核心聚居的街巷,有的直接就停在了郡城外间的别院。
也是,他们虽然是孟氏郎君,可长年久居帝都洛阳,在安阳郡中的业产多有疏忽,未必能让他们住得舒适安心啊。
“且罢了。”他不想再看,起身就要离开,“让这车驾送你回转帝都洛阳吧。”
还看什么看,阳世天地里皇族司马氏、最为顶尖的四大家族也都没有任何动静,显然是默许了这些阴神的行事,选择将他们的力量和重点倾注在彼此身上。
他在这里干坐着等下去也只是空耗时间,还不如早些回府里去呢。
孟彰抬手作礼相送:“是,孙儿多谢阿祖。”
抬手去掀开车帘的孟梧动作一顿,才真正走下马车:“去了帝都洛阳以后要多加小心。那些人不愿意将力量分薄去处理阴神,不代表他们就真的愿意接纳阴神在自家的地盘上行走,更不代表他们不会利用阴神。”
就算这些来自阴世的阴神不会随意插手阳世天地里生人的事务,只处理游荡、滞留在阳世天地的怨鬼恶灵,这些阴神的动作里头也仍旧有许多可以操作的地方。
未必能够为他们所用,直接为他们清扫、处决对手,为他们自己一方增加优势却是可以做到的。
孟彰心里自也明白,但他更相信阴神们早有预料。
为了这一日,阴神们不知道已经准备多久了,祂们怎么可能没有应对的安排?
“孙儿会小心的,阿祖请放心。”
孟梧没再多说什么,只有马车的车帘在寒风中微微拂动。
“将小郎君送到帝都洛阳那边吧。”孟梧在马车前吩咐道。
马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他扬鞭一震,拉着车厢的马匹当即扬蹄一踢,往前奔去。
孟梧就站在城隍府的台阶前,看着马车走过,也看着他名下的一众部曲或奔策在前,或环绕两侧,或追随在后,护持着马车远去。
“你若是不放心……”
孟椿的声音在孟梧耳边响起,孟梧偏了目光看过去,嗤笑一声。
纵是他未曾说道出任何话语,孟椿也从孟梧的神色中领会到了几分嘲讽。
他便也沉默了下来。
直到马车完全走出了孟梧的视线,他才一甩袖,转身走入了打开多时的大门。
“事情做下了就是做下了,”孟梧的声音传入孟椿耳里,“我不会不承认。左右,我又不是族长一脉,需要那张不沾尘埃的清白脸面。”
孟椿摇摇头,迈开脚步跟上去:“……你还是怨我啊,阿梧。”
“没有在怨你,我只是在说我自己。”孟梧的声音说,“真要是怨你,你怕是连这里门槛都迈不过去。”
“是吗?”孟椿只是笑,“我还以为你让我进府门,是因为我需要与你商量应对当前这番变故?”
孟梧不答,只说道了一个事实:“这回跟阿彰一道前往帝都洛阳的,还有阿渺。”
“这不是应当的吗?”孟椿说。
孟梧奇异地沉默了须臾,不答是也不答不是,他只说:“除了阿彰和阿渺以外,年前还在帝都洛阳那边安居的孟氏郎君原有五千户,如今年后回返帝都洛阳的孟氏郎君,除了阿彰与阿渺以外,只余两千户。”
孟椿笑道:“或许是年节时候的时间不多,他们年后还想要再跟族里的其他兄弟好好团聚一番呢。”
孟梧也笑:“是啊,好好团聚联络感情以后,难免觉得彼此都是血亲亲族,平日相隔两地、相处时间太短,恨不能日日往来呢。”
孟椿脸皮不动,甚至还道:“确实这般。但亲族和睦、感情深厚亲善,对于族中也是好事,不是吗?”
孟梧脸色越渐阴沉。
“是好事,可他们这三千户人就这般跑回安阳郡中,帝都洛阳那边便只剩下两千户,族中在那边的力量直接削减逾半。你不觉得这样对阿彰来说,很不利吗?!”
孟椿有一点点想反问孟梧。
他难道真觉得这些原本还想着在乱局中捞取点什么却又很快被吓回去的族人,能给孟彰足够的助力?
“你待要如何?”孟椿索性也懒得跟孟梧兜转了,直接问他的目的。
孟梧说道:“在动荡真正平息以前,族中须得全力保证阿彰那边的供应。”
“在动荡真正平息以前?全力?”孟椿定定看住孟梧,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孟梧点头,完全没有在意孟椿的情绪。
孟椿约莫自己心里也知晓,定身竭力稳住心绪波动,他问:“真的不能再让几分?”
孟梧一个字都没回他。
孟椿站了许久,直到那些原本悄寂多年的宅邸在经历好一阵躁动后又安静下来,他才说话:“……可以。”
孟梧这才有反应:“如此,我便代阿彰谢过族中了。”
孟椿扯了扯嘴角:“应当的,毕竟阿彰可是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呢。”
倘若孟椿话语、表情没有那么生硬,大概场面还会更和睦些。
“大兄也莫在这里与我干站着了,进府里坐一坐吧?”孟梧笑着招呼道。
孟椿居然也不拒绝,果真迈开脚步走过城隍府的大门:“那我便来讨一盏茶喝吧。”
孟梧心下微动,面上却不见异色,也不要旁人,他自己领着孟椿便往里走。
或许是诸位阴帅在阳世天地里的动作太过引人注目,以至于孟彰的车驾靠近帝都洛阳时候,那官道上还有许多挂着各大顶尖世族符牌的车队在路上缓慢行进。
饶是坐在马车里,孟彰也能感觉到他们这一行车队越过那些车队时候落在他们这边厢的视线。
孟彰本人倒是没什么,但护持在马车左右的那些孟氏部曲们却被这些目光弄得精神紧绷,都快要变得一惊一乍了。
作为孟彰名下五百部曲中的唯一一位尉长,孟昌终于按捺不住,在再次越过一行庾氏车队时候,他拍马上前,靠近走在最前方的那位将领。
这位也是孟姓的将官,和孟昌一样,都是孟氏旁支里出类拔萃的英才。
正是因为一样的来历,这位将军对孟昌的态度很是和睦。即便孟昌贸然靠近,他也未曾生怒。
或许,也是因为他的郎主是孟彰的缘故。
孟彰,安阳孟氏族中的麒麟子,孟梧嫡亲的、最为出色的后辈。
“可是有事?”
这位将军亲善,孟昌却不敢逾越。
“无事,只是……”
那位将军打量他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转回目光继续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既无事,就且回去继续巡防吧。”他说,带着几分提醒,“眼下我们虽然已经在靠近帝都洛阳了,但还是不能大意,得小心些才好。”
孟昌愣了愣,一瞬间也是想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说话,只在马背上一个拱手:“是,昌谨受教。”
孟昌策马退回了他自己的位置,又对方才默默替他补上空位的孟氏将领点头致意。
丁墨原还有些不解,待后头回过味来,却也是叹服。
“这些老人,果真是比我们要来得老练。”
作为孟梧麾下部曲,在孟梧不在的时候,他们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孟梧的态度。
他们的谨慎,就是孟梧的谨慎;他们的小心,就是孟梧的小心;他们的礼遇,就是孟梧的看重……
“我们也得好好学一学。”孟昌说这话时候,脸色很有些复杂,也很有些慨叹。
丁墨很是高兴,但还是宽慰道:“郎主也不是就真的不明白个中道理,只是先前未曾有派上用场的时候,所以才疏忽了而已。郎主如今醒悟,也是一件好事。回头能给主君省却许多麻烦呢。”
孟昌也是放松下来:“你说得在理。”
自此以后,孟昌行事果真又更谨慎了许多。
也是到得这个时候,孟彰才抬头往外张望了一眼。
他看过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孟昌,笑得一笑,又低头继续翻书。
车队越渐靠近帝都洛阳,但在远远望见十里亭的时候,车厢里头也不抬的孟彰忽然开口道:“在十里亭处停一停。”
外间策马护持的孟氏将领飞快回神,应声道:“是,小郎君。”
车队的速度果真开始放缓,直至在十里亭外停下。
“有人!”纵身下马的将领不懂声色地抓住腰间长刀,平声往四下提醒。
来人衣着甚是简朴便利,但式样古拙,别有一番端正。
——此人出身大家,乃是大家中极有头脸的近仆。
孟氏将领在心下做出这等结论的时候,姿态也放平了些。
他可是知道的,他们孟氏的这位麒麟子的交游之广阔,绝不是寻常同龄世族郎君能够比拟的。何况,是他们家的小郎君吩咐要在这里暂时停留……
“郎君有礼了。”那位近仆含笑来到近前与他点头致意,随后他却是脸色一整,双手规矩并拢在腹间,弯腰向马车那边作礼而拜,“奴拜见孟郎君,郎君,我家大王等候郎君多时了。”
孟彰掀开车帘从马车上下来。
往十里亭中张望一眼,孟彰回转目光对正凝神看着他的一众孟氏将领点头示意,然后冲那位近仆道:“烦请带路。”
那近仆又是一礼,转身带着孟彰往十里亭中走。
十里亭修得很是简单,但因着此处乃是帝都洛阳,所以到底也极为干净。
甚至有那心思细的,还能从中品出一二独属天地自然的雅致来。
孟彰收回目光,走到坐在亭子里自个儿喝酒捻棋的末代商王殷寿对面。
“彰见过商王。”孟彰振袖作礼。
殷寿点头还礼,又抬手引他入座。
“阿彰客气,”殷寿招呼他,“且坐吧。”
“可要与我对弈一场?”殷寿含笑问他。
孟彰摇头:“彰才刚从阳世天地那边回返,精神不免疲乏,怕是扰了商王兴致。”
殷寿也不勉强,随手将捻着的棋子拍入棋盘里。
棋盘中的棋局不见变化,一切似乎平静无波,可在那平静湖面下又似乎藏了点什么。
……端的诡谲。
孟彰目光平平扫过去又平平收回,未有任何异色。
“阿彰今年归家,可在家中玩得尽兴?”殷寿问。
“能与家人在年节同聚,一道欢度新春,总是高兴的,”孟彰说,“且那元宵灯会更是热闹,差点儿就叫人不想归来了。”
殷寿听得,似乎也生出了几分向往。
“人间烟火确实和暖叫人眷恋,但倘若只得一人作赏,那便不是热闹,而是孤冷了……”
殷寿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声息渐低,更在此后快速跟孟彰道歉:“是寡人不是,偏让寡人自己的烦心事扰了阿彰你的好心情了。”
“寡人自罚一杯。”他说着,当即便端起手边的酒盏满饮而尽。
孟彰没有阻拦,或者说,他心里很明白,他阻拦不了。
直到殷寿将杯盏放下抬眼看过来,孟彰才问道:“商王今日特意来寻我,可是有话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