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吹过长廊,卷过那垂落的用以隔热的布帘,终于在侵入屋舍以前被消去了最后一丝火气,冰冰凉凉地在屋舍里流荡。
那正是阴世阴灵们最为喜爱的温度。
可饶是如此,坐在案前翻看着什么的小郎君仍是皱了皱眉头。
他半抬起头,看向那对于阴世阴灵们来说格外明亮的苍白阴日。
在苍白阴日毫无顾忌的挥霍热意的此刻,整个阴世天地都仿佛陷入了另一层面的“死寂”。
孟彰的眉头皱得更紧。
布帘无声掀开,有人小心走了进来。
见坐在案前的孟彰此刻已经没有在看书了,走进来的人才略略放心了些。
他走过去,脱下鞋履,在孟彰对面跪坐下来。
“庙伯父。”孟彰回转目光,唤了孟庙一声,同时取了杯盏来,给才刚从外头走进来的孟庙递了一盏茶水。
孟庙点了点头,手就探入了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里。待他再取回来的时候,手中赫然就多了几本薄薄的书册。
将这几本书册放到孟彰近前,孟庙才端起面前的茶盏,道:“这几日以来,帝都洛阳内外的动静基本都在这里了。”
他手指摩挲着手中的杯盏,眼睑也半垂下来避开孟彰扫过的视线。
“目前汇聚到孟氏消息,暂时也就只有这些……”他道,“再想要更详细的,怕还得等一等。”
孟彰摇摇头,将摆在最上头的那一本书册拿来翻看:“我安阳孟氏的体量如此,时间又赶,能有这么些已经很不错了,庙伯父不必如此。”
“这事情也急不来的,庙伯父日后再慢慢将耳目布置起来就是了……”
孟彰只劝了孟庙这么一回,便更集中地翻看手中的簿册。
孟庙也不说话打扰他,一面自个儿抿着茶水,一面在心下暗数。
‘这一本,是近些时日以来关于那份策论发落到各处州郡以后,各地州郡激起的动静……’
孟彰一页一页翻过最顶上的那份簿册。待一本簿册翻完,他借着合拢簿册的间隙思量片刻,便将手上的这份簿册放到一边,转而又拿起了另一本簿册。
‘这一本,则是这些时日以来天下所有归属于武帝和杨皇后的皇庄处的消息……’
孟彰亦一样地翻看过后,将它放到了旁边,另又拿起一本簿册来。
‘这一本,就是琅琊郡、颍川、陈留、龙亢等这些各世家望族自留地的情报了……’
眼见着孟彰拿起这一本簿册,孟庙到底是强撑不下去,目光不自然地往外瞥去。
无他,实在是因为孟庙心里自己清楚——虽然这部分的消息也被他单独造册,但比起其他的簿册来,这一册的内容着实简薄到可怜。
除了维持脸面的簿册封面和末页之外,这本簿册龙工也就七页纸张。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分别占据一页纸张,除这几家以后其余的所有世族合在一页,所有的望族又归拢在一页里……
从表面上看起来,其实也是有他们分立的必要,并不是很寒碜。
孟庙的目光又是一阵躲闪。
但,孟庙觉得羞惭的,也不是在这方面上,是内容。
是最为关键的内容,不是这些形式。
孟彰倒是很稳得住,即便翻开了簿册,见内中的书纸上除了或是简单概括或是模糊带过的三两句话以外,剩余的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空白,他的脸色也未有太多的变化。
“阿彰,这个是我们……”
孟彰很是能够理解,他反过来劝慰孟庙。
“他们这是在防着皇族司马氏呢。”
为了能让晋武帝司马檐松口在朝堂以及各处地方官衙下发这份策论,满朝文武、卿相公侯才在大朝会上合力覆压晋武帝司马檐,如今文武卿相达成所愿,自然也担心晋武帝司马檐的反手回击。
“莫看皇族司马氏眼下似乎自己就在杀得眼红,可只要让他们看到了机会,他们也不会介意从世族、望族身上咬下血肉来……”
孟庙也是一阵沉默。
皇族司马氏如今看起来乱,但那也是因为他们皇族内部各支藩王力量基本都在一个层次。若不然,他们皇族内部早就只剩下一个声音了。
孟彰又道:“人家原就防得紧,而我安阳孟氏又因为我的缘故不好过份深入,只收拢到这么些内容,委实再正常不过了。”
别的不说,在世人眼里,各家世族为了他的那份策论能够在朝野内外各处落实,硬逼着晋武帝司马檐点头,是孟彰得文武将相、满朝公卿青眼赏识,孟彰和安阳孟氏就得感念在心。
这般情况下,安阳孟氏要收拢各家世族、望族的消息,自然得更小心更谨慎。
安阳孟氏本就顾虑重重,又是在别人家的自留地里收集人家的消息和动静,时间又短得可怜,能有什么进展收获?
想想也就知道了。
孟彰随手将这一本簿册放下,另取了一本来。
孟庙听着孟彰那边传来的细碎声音,心里默默念道:‘这一本,记的是殷商那一系的动静。’
想到这一本簿册上内容写得满满当当的纸张,孟庙心里到底恢复了几分底气。哪怕他自己也知道,安阳孟氏能收集到这么多关于殷商那一系的消息,本来就有殷商那两个当前主事人抬了一手的缘故在。
因着这一本簿册里的内容确实够多、也足够的详细,是以孟彰还真在这里多花费了些时间。
待到孟彰将这本簿册合拢起来的时候,他捧着簿册想了好一会儿。
孟庙并未打扰孟彰,只静静陪他坐着,连茶盏空了也没有续上。
孟彰微微颌首,将这本簿册放到先头那几本簿册之上,重又取了另一本簿册过来。
孟庙眨了眨眼睛。
这一本的簿册内容也比较充足,毕竟它记录的是他们安阳孟氏这阵子落实那份策论的种种经过和改变。
阿彰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是他们安阳孟氏的未来,也毕竟带领着他们安阳孟氏步步壮大,现下支持阿彰,就是在支持着未来的安阳孟氏,他们怎么可能不上心、不大方?
何况,连殷商这样的外人都为了阿彰给予他们安阳孟氏一定的便利,难道他们还要让阿彰知道,他们安阳孟氏作为他的本族,还及不上殷商一系这些外人支持孟彰?!
孟庙绝对、绝对不可能让孟彰生出这样的认知,所以他小小地耍了一个心思。
孟蕴不但将这两本簿册一前一后放到孟彰面前,让它们在孟彰那里形成足够强烈也足够鲜明的对比,还在内容的充实和厚重方面将这种对比贯彻到了每一个枝节。
殷商一系通过某些耳目送过来的消息不是很详细吗?他们安阳孟氏这里归整、记录的消息只会比他那边的更详细,更有用!
他们送来的消息不是囊括范围很大,基本上凡是引用了那份策论中提议的地方都有信息记录在上面吗?他们安阳孟氏所汇总过来的信息范围只会更庞大、更真实!
总而言之,他们安阳孟氏在给予孟彰支持这方面是绝对不会认输的。除非他们殷商一系也能跟他们安阳孟氏一样,将孟彰当做他们殷商一系绝对核心的郎君,否则……
孟彰显然对安阳孟氏的各处地盘和产业都很是理解,即便这一本簿册上记载的信息和内容远比上一本簿册来得细致繁多,他仍旧很快就将它们看过了一遍。
当眼角余光瞥见孟彰合上簿册动作的时候,孟庙下意识地又眨了眨眼睛,心下对他自己不是很满意。
看来,这一次他们安阳孟氏没能帮上阿彰太多……
他才刚刚整理了心情,就看见孟彰又伸出手去,摸向下一本簿册。
也是最后的两本簿册。而这两本簿册里……
孟庙不用看也都知道是什么。
现下孟彰手里就拿着的那一本,是在朝堂之外的山野中各支法脉对孟彰那策论的看法和落实。
是的,孟庙将那些道门和魔门那些法脉的相关消息也都聚拢在一处记录成册,送到孟彰手上来了。
至于落在最后的那一本簿册……
说来,它倒是跟孟彰的那份策论没有多少关系。它上面记录的,是近日来颇是吸引去一些目光的颍川陈氏族中的事情。
孟庙的眼角余光又转回到了孟彰的面上,小心观察着孟彰面上的神色变化。
颍川陈氏族中的事情说来动静不算太大,本来是不多惹人注目的,毕竟这几日朝廷内外都被孟彰的那份策论吸引去了目光,都想着多让自家的子弟族人占住位置,哪里又顾得上这些小事?
但孟庙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安阳孟氏的力量小小地倾斜了一下。
等孟彰将最后一本簿册拿起来翻看的时候,看到孟彰表情变化的孟庙心下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没有做错!
阿彰确实也很在意这件事情的处理后续。
他用力压着唇角,生怕将他心里的这份高兴、开怀、自得露在外面了。
不论如何,看见那份簿册上记载内容的孟彰必定是高兴不起来的,他得克制住才好,别惹了眼。他可不想让阿彰生气……
事实上,孟彰这时候也没有多少心思留意孟庙此刻的情绪。他目光缓慢地扫过这本簿册上的文字,一行行、一字字地看过。
“……就只有这些了吗?”他问。
孟庙心神一肃,答道:“基本上就只有这些了。”
孟彰捻着纸页的手久久停在那里。
孟庙斟酌片刻,小心观察着孟彰的表情,试探着问:“阿彰,如果你对颍川陈氏的处理结果不满意,我们或许可以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孟彰不知是在问孟庙,还是在问他自己。
孟庙就只当是前者了。
“颍川陈氏收拢那么多婴童,本就是打着要在他们族中再造出一个阿彰你来。别家或许还多会担心平白插手这件事是不是会犯忌讳,但我们不会。”
他道:“我们插手这件事情,出面责问颍川陈氏再正常不过了。”
孟彰没有说话,但孟庙看出来了,孟彰的眉眼缓和了许多。
“阿彰,我们打算怎么做?”孟庙受了鼓舞,意气更是高昂。
孟彰将簿册合上。
“不急。”孟彰道,又问孟庙,“道门三清法脉那边怎么说?”
“道门三清法脉?”孟庙愣了愣,连忙去翻脑海中所阅读过的消息,“道门三清法脉那边……”
“好像是有几人往颍川去了。”
孟庙越是细想,脸色越是怔然。
“不独独是阴世天地这里,阳世天地也一样。”
“阿彰,”他不自觉问道,“难道这一次道门的三清法脉会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