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孟家很好,我也很好。”他说完,从旁边拎出一个贴着倒福红字的竹篮来。
老管家也不说从里头拿出些什么来,而是直接将整一个竹篮都给塞了过去。
那青年郎君被塞了个满怀,只能下意识地抱住竹篮:“这,这会不会……”太多了?
青年郎君几乎没能反应过来,但老管家却不在意。
“不多,不多,这个正合适呢!”老管家一面说话,一面小心观察着孟彰的脸色,见孟彰始终没有要接话的打算,他便自己将话说完。
“今年这社火,还得烦劳你们多上心些,耍得越是热闹越好……”老管家无比认真地叮嘱道。
自家族中的小郎君今日赶来看社火呢,自然要让他看得高兴才好。
那青年郎君也不是真的傻,他目光往侧旁一瞥,看见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一大群人的几个陌生郎君,尤其是被簇拥在正中央处的小郎君,心里就想明白了。
“老先生放心,”他收回目光,跟老管家保证道,“我们一定会用心的。”
老管家点了点头。
那青年郎君退后两步,又端端正正冲这处孟氏宅院的大门行了一礼。
远远站在另一边厢的那些社火人员,除却此刻擂鼓、吹唢呐、吹笛、敲渔鼓的这些奏曲鼓乐的部分以外,亦都跟随着他们的队长一道,遥遥立定,肃容端正地往这边作礼而拜。
“新年大吉,祝愿贵主家阖家平安,子嗣丰茂,修途平顺,……”
这些人齐声唱响精心准备过的贺词,伴着陡然变得欢快、雀跃的乐音,再有那被引动的欢欣、喜庆的福德祥瑞之气……
整一个孟府宅邸内外的晦气、浊气都被洗涤一空。
整个宅邸似乎都变了一番模样。
老管家看着青年郎君以及一众社火队员的眼神不免又更温和了几分。
“多劳你了。”等贺词唱完,老管家对那为首的青年郎君点头,道谢说。
这位统领一镇社火队员的青年郎君甚为客气地摇头,又说道两句,便来跟老管家告辞。
老管家没看见孟彰有什么表示,便也没有留人,只看着这足称庞大的社火队伍退到长街的拐角处,转入岔道,往下一个人家走去。
他们今日的工作,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不过才堪堪转过拐角,就有人从后头急走两步,一下子蹿到最前头,来到那位社火队长的身边。
鼓声、唢呐声、笛声等等,都不能完全压下他传过去的声音。
“大哥,方才那孟家……”
青年郎君脚步一停,头偏了偏,却不是在看说话的那个同伴,而是往他们走出来的那个方向遥遥、遥遥地看过去一眼。
问话的那人当下就将后面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怎么了?”
还是社火队长的询问,才让他从愣怔中回过神来。
“大哥,刚刚的孟府,是发生了什么吗?”
那社火队长沉默一阵,忽然问道:“你刚才可有看见站在孟老先生后头的那些人?”
听得这个问题,那人懵了一瞬,直到社火队长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才陡然回神,结结巴巴地问:“刚才孟老先生后头……还站有人吗?”
社火队长一时也是无话,他看向了其他的社火队员。
足有百余人的社火队伍中,还真有七八个人对他点了点头。
“还真的有吗?”才刚回过神来的人惊恐地问。
这下子,莫说是作为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便是其他的社火队员,也有人无奈地摇头。
“我说你也够了,别的且不提,我们这社火,本身也是有祭神、愉神、祛邪的用意的吧?”那社火队员没甚好奇地问,“你需要这么害怕吗?”
那被吓了一跳的社火队员神色嚅嚅,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辩解。
还是作为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站在他们之间做协调。
“总有些事是不能习惯的,只要不是在大事上出错,便不是什么大事,”青年郎君笑道,“都高兴些,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呢!”
社火队伍中的一些人脸色才渐渐缓和下来。
这时候,又有一个穿一身大红衣裳的女郎从队伍中走出,几步来到青年郎君的另一边,借着微风将声音送到青年郎君的耳边。
“大哥,倘若只是寻常的神灵、阴鬼亦或者修士,你不会是现下这副为难模样。”那女郎问,“所以,是那些人的身份或者来历有什么问题吗?”
“身份、来历有问题?”那青年郎君当即便摇头,“这里是安阳郡,孟府宅邸的人,能有什么问题?”
那女郎细看了一下青年郎君的脸色:“那……”
青年郎君的脸色动了动。
于是不等他说话,那女郎竟也想明白了青年郎君的犹豫所在。
“大哥你是觉得,那几个人,是从安阳郡郡城中出来的?不是我们镇上的孟氏人?是了,是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我们都没见过他们……”
那青年郎君摇了摇头:“这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不是全部的。”
“不是全部的?”那女郎连带着也都在侧耳倾听的社火队员不由得更仔细了几分。
那青年郎君原本还是想要细说的,但眼看着这一张张兴奋又激动、连浓厚的粉墨都压制不住的面孔,他忽然就收住声音了。
“对,我还想到了其他。不过,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要领着所有人去其他人家拜年呢!快些走!”
青年郎君忽然低喝一声,果真率先加快了脚步。
才少顷而已,原本还跟在他侧旁与他并排走着的两个人就已经被他拉下了一个完整的身位。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在拉大。
眼见自家大哥是真的要将他们给落下了,两个人不敢再多问,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这会儿孟昌这些人也正簇拥着孟彰跟在后头走出岔道。
孟彰面上不动,仍是带着笑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倒是孟昌甚为紧张。
他此刻就像是绷紧了的琴弦,心神死死锁定周围环境变化,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象。
孟彰出声劝道:“不必这般紧张,且放轻松些。一直这样紧绷着,反倒更容易出错。”
孟昌沉默片刻,开口道:“郎主,这个镇上的社火队员,好像已经在猜度我们的身份了……”
“猜便猜吧,这原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何况,在自家的镇子里忽然遇见一些面生的人,难道还不准许人家猜测、揣摩吗?”
没有这样的道理。
孟昌为难的也不是这个,他担心的是——
“郎主,如果那些人猜出了我们的身份呢?”
倘若这些人走漏了风声,将孟彰当下的动态给透漏出去,落到有心人手上呢?
倘若……倘若那些一直就紧盯着他们家郎主的人真个要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对他们家郎主下手呢!
再倘若……
孟昌定睛看了孟彰一眼,心下已经拿定了主意。
如果真的出现了一个万一,他必定要将他们家郎主完好送回安阳郡中去!
孟彰看了孟昌眉眼处沉淀的情绪一眼,笑着安抚:“且放心,那社火队伍里也有聪明人,他们会做好事情的。”
孟昌心头不住翻滚的各种想法陡然一滞。
“郎主,你的意思是……”孟昌问,“刚才那支社火队伍中,还有人别有福缘和来历?”
孟彰只是笑着回望他。
孟昌抬头看了一眼行走在前方的那一大帮子人,忽然整理了一下衣袖。
“诸子百家的人?”他问。
孟彰赞许地看着他。
孟昌飞快地笑了一下,下一瞬又将笑容压下。
“郎主,或许诸子百家对您多有好意,但他们到底有他们自己的坚持,且性子死犟,不是轻易便能够被动摇的,你……”
尽管孟昌话没有说完,但他的意思却都已经传达给了孟彰。
“我知道的,昌叔你不要担心。”
孟彰忽然笑开,对孟昌他们道:“今日可是大年初一呢,岁月轮转的新岁头一天,我们也莫要总惦记着那些糟心事了,平白辜负佳节。”
孟昌沉默一瞬,回答孟彰道:“郎主,我是兵家子。”
兵家子,在这个年代里,可是一律被正道贬低为丘八的,
他们这些丘八,不想着打打杀杀、护卫主君,想什么“辜负佳节”?
也未免太高看他了吧?
孟彰摇摇头,不再理会孟昌,继续跟在社火队伍一直在长街大巷中穿行。
从居住在这一片地界的各家世族、望族宅邸所在,到城镇里的官衙以及一众士官的府邸,再到城镇中最热闹、最气派的商行……
孟彰跟着这些社火队员一路走过来,看他们对每一处宅邸的主家拜年,道祝说愿,又看着他们从那些主家中收到拜年的回礼后转道离开。
一张张笑脸被挂起,却不曾有太多的勉强,似乎在这一日,连同身份、地位的差距都被缩减了许多。
主家接受祝愿,给出回礼,客气看着这些庞大的人群接着走向下一家。
孟彰跟了半日,在那些社火队员停下歇息时候,他也带着人收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闲歇。
“郎主,”孟昌在旁边问他,“接下来我们是还要留在这里跟着吗?还是要离开了?”
孟彰道:“再留一留。”
旁边跟出来的孟棕管事几乎是当即就来孟彰面前请示。
“郎主,接下来是要如何安排?”
孟彰沉吟少顷,道:“也不必太过麻烦,我们暂且在孟府宅邸处落脚也就是了,反正今日晚上也是要回安阳郡中的。”
孟珏、谢娘子他们也好,孟梧、孟椿这些人也罢,都不会乐意看到他在外头过夜的。
他还是得回家。
孟棕、孟昌等人当即放松了些。
即便他们知道他们家郎主不算任性,他们心底也总还是余留一些担心。
如果他们家郎主玩得兴起,乃至到了夜里都不愿归家,他们才头疼呢。
孟彰正和孟昌、孟棕等人说着话,不远处那停下稍作休整的社火队伍中,有两个人从人群中走出,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前进的方向无比明确,真就是冲着孟彰他们这几个人来的。
孟彰没有动,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两个正在走过来的人。
孟昌、孟棕等人从孟彰身边离开,让出了空当来。
社火队的青年郎君和女郎来到近前,几乎是一瞥眼就看见了这被让出来的位置。
他们的脸色动了动,少顷才被整理妥当。
“小郎君跟在我们身后也有一些时间了,”那青年郎君笑着问道,“今日这场社火,可还看得高兴?”
孟彰笑着点头:“很热闹。”
那社火队长的青年郎君仔细看他一眼,见他面上缠绕不去的病气,暗下一叹,竟是软和了声音:“小郎君可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我们给小郎君你安排?”
孟彰问:“可以吗?”
这回都不等青年郎君来说话,他旁边的女郎就笑了:“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我们本就是在沿路给乡亲们表演玩乐,”女郎说话时候,顺手还收拢了一下宽大的袖袍,然后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说道,“自然,给镇子里的人家拜年祈福也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呢。”
孟彰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笑道:“那我想听春歌。”
“春歌?”青年郎君面色有些奇异,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可以。”
孟彰高兴地笑了起来。
笑容扬起时候自然流出的笑意驱散了他眉眼间的羸弱病气,看着倒更是清朗疏阔许多。
青年郎君和女郎都被孟彰的情绪所感染,一同笑了起来。
孟彰看他们一眼,不忘叮嘱道:“两位可以多表演几回春歌,但也莫要忘了其他的节目才是,能有更多好看的表演,大家才看得高兴的。”
青年郎君也不觉得厌烦,很是耐心地点头:“多谢提醒。”
孟彰高兴地取了两个荷包过来塞过去。
“劳烦你们了,也祝愿你们新年大吉,身体康健,福运悠长。”
冥冥中,有祥瑞福德之气汇聚而来,投落在青年郎君和女郎头顶虚空,消失不见。
青年郎君和女篮似是察觉到了什么,身体忽然绷紧,凝神上上下下快速查看着。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常年都在忙活社火这些事,跟福运、缘法之事多有挂钩,所以即便他们本身的修为还不怎么样,他们也仍旧锁定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所在。
“多谢小郎君。”两人连忙跟孟彰道谢,更甚至,这两人还从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
孟彰、孟昌等人定睛看过去,却见分别落在两人手里的,赫然是一把上上好的线香、香炉以及一些水果。
孟彰怔了一下,少顷笑了起来。
青年郎君和女郎倒是脸色寻常,他们很是认真地将香炉、牲祭等物什摆正,然后才取了火来燃起线香。
这么一整套动作下来,孟彰手上赫然又多出了些上上品质的香火。
孟彰看了看手上的这些香火,又看看那边厢极为认真的青年郎君和女郎,默然少顷,直接将这些香火收了起来。
“扯平了。”孟彰说道。
那青年郎君也是点头:“扯平了。”
在孟彰身后与那青年郎君的身侧,孟昌和那女郎对视了一眼,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莫名的无奈。
孟彰和青年郎君却懒得理会他们。
“小郎君可是姓孟?”那青年郎君问。
其实与其说他是在问,倒不如说他就是在平淡说出自己的猜测。
孟彰含笑点头:“是。”
那青年郎君犹豫了一下,最后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他仍是盯紧了孟彰,问:“小郎君可是那位孟氏的麒麟子,孟彰?”
孟彰仍是含笑点头,回答他:“是我。”
青年郎君默然坐在那里,面上没见什么表情变化,表情控制得甚为得当。倒是跟在他身旁的那个女郎没能绷住,惊讶看着孟彰。
果真是叫大哥他猜中了。
果真是安阳孟氏的孟彰!
看着面前的青年郎君和女郎,孟彰笑了。
也不再将话题的主动权给予面前的人,孟彰先道:“阁下是小说家一脉的人?”
那青年郎君被“小说家”这三个字刺得回神。
他盯着孟彰看了片刻,忽然卸下所有的防备,也对孟彰笑着回答道:“是,我是小说家一脉的人。”
想到法脉内部发下的通告,那青年郎君更是直接道:“我现下虽然不是在跟大家编说故事,不过,也同样算是在修行。”
孟彰眉关一动,心中洞若烛照。
生活、烟火气、万民所愿。
以及寻常黎庶百姓对于故事节奏以及脉络的相关喜好。
这个青年郎君确实是在修行。
青年郎君见他领会,又是笑了一下,才来跟孟彰通报姓名:“我名孙宇。”
旁边的女郎目光很是自然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孙宇便也利索地给孟彰介绍:“这是秀家一脉的师妹,程眉程三娘。”
孟彰点头,也客气地正式通报了姓名。
“孟彰。”
早在今日之前,孟彰便得了小说家、秀家这些诸子百家先辈的看顾,如今又跟孙程两人通报了姓名,这会儿三人之间的对话便也就放松了些。
“孟小郎君,你今日来到这城镇里,可是有什么事情在忙?”
大抵怕孟彰误解了他的意思,孙宇当即又补充道:“我们没想要打探什么,就是想着,我们一群人在这长宁镇中也还算是有些能力,或许可以帮上你的忙呢。”
孟彰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来两位可能不会信,我就是过来玩的。”
孙宇和程眉还真不怎么相信,但他们又知道,孟彰没有瞒骗他们的必要。
所以……
孙宇和程眉两人对视了一眼。
面前这小郎君,他说的是真的?
孟彰笑着看他们,再多的、说服的话却是没有了。
孙宇压下心头升起的失望,只笑道:“既然如此,那便要玩得开心点了。”
他想了想,又问孟彰:“小郎君下一程可有去处?”
“尚未。”孟彰摇头。
孙宇本来是想要给孟彰推荐些师兄弟所在位置的,但他听得孟彰只有两个字的简短回答,心神陡然安静下来。
是了,似孟彰这样的小郎君,倘若要出行,行程就应该保密才对,不然谁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埋伏在等待。
孙宇没有话说了,孟彰却有。
他抬眼往前方正在休歇的社火队员看了看,又回转目光来看着孙宇:“孙郎君很喜欢这长宁镇?”
孙宇只一听这话锋,就明白了孟彰平淡话语下掩藏这段一丝危险气息。
“长宁镇是我的家乡,”他倒也不怕,反而是含笑将自己和长宁镇的渊源娓娓道来,“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启蒙。”
“我自然喜欢长宁镇。”
他虽然是小说家一脉的修行者,但他扎根在这长宁镇中,却不是因为小说家对长宁镇乃至对安阳郡有什么谋算,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长宁镇的生民。
他也好,小说家法脉也是,他们都没想要在长宁镇这里搅风搅雨。
这就是孙宇此刻所要告诉孟彰的意思。
孟彰听明白了,他笑着点头:“原来如此。”
孙宇才刚刚缓和了脸色,就又听到旁边孟彰的问话:“小说家法脉流散四方,似孙郎君你在游学后回归到这处城镇中扎根,细心经营的……”
“你们自家的同门,应该是不少的吧?”
孙宇无比确定,接下来他的回答,必将会影响到小说家一脉在孟彰心中的印象。
他暗下叹了一声,面上却又带上了笑意。
“这是自然的,”孙宇回答道,“但我小说家法脉惯来对自家弟子都比较随意,并没有太多的要求。”
“所以那些同门,不论是回到自己的家乡还是远走其他地方,不论是继续摸索小说家的方向、完成小说家的修行,上头的师长都不会管的。”
‘所以,’孙宇暗自道,‘阁下不必太担心我们小说家会借着这些学生、弟子随意插手和布局。’
他才这样想着,抬眼便看见了孟彰的目光离开了他,往程眉那边看去。
孙宇还来不及放松呢,身体就又紧绷起来了。
他能担保他们小说家没有问题,甚至能担保这长宁镇中的程眉没什么问题,却真不能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做什么保证。
哪怕是此刻的程眉,孙宇都不确定自己能够保下来。
“那程女郎呢?”孟彰笑问,“程女郎是秀门一脉的修行者吧?”
程眉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