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孟珏这里跟族中女郎、娘子、大娘子接触和交接的郎君能力不够,压不住她们那陡然升扬的气势,以后必定会很麻烦。
像现在这样就正正好了。
有能力、有手段但一直受到有意无意压制未能得到应有重用的孟氏郎君,他们和一贯被无声拒绝在族中要事之外的女郎、娘子、大娘子正好可以相互竞争,相互扶持。
孟显也很快想通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笑着对孟珏拱手道:“恭喜阿父了。”
他将卷轴递还给孟珏。
“这下,”孟显又道,“阿母和阿蕴做事就可以不用有那么多顾忌了……”
“她们应该会很高兴。”孟昭也道。
孟昭、孟显确实很了解谢娘子和孟蕴,听到消息后,才刚回到座席处的谢娘子和孟蕴俱都愣住了。半饷后,她们的唇角才高高、高高地扬起。
孟珏、孟昭、孟显连同才刚刚显化出身形来的孟彰却都被那随之滑落下来的泪水吓着了。
孟彰连忙取了绣帕递过去。
“阿姐……”
孟昭和孟显一时都没能反应过来。幸好孟珏动作不慢,直接握住了谢娘子的手,有力却不强硬的力道传过来,很好地安抚了谢娘子不算过份激荡的情绪。
她笑了起来,自己用空着的手取出绣帕来拭去泪痕。
“我,我不是……”
孟珏接住她的话:“我知道不是你觉得自己委屈,你是在为她委屈,在为其他的女郎委屈。何况你也并不只是委屈,你还觉得高兴,你很高兴。”
谢娘子面上眼底笑意都更深了,反倒是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听到云里雾里的,只弄懂了一半。
孟珏在他们面上看见难得的茫然模样,便简单地给他们解释了一下。
“你们阿母在闺中曾有一个好友,她在修行上没什么天赋,但极其擅长掌理家事,且对时局变化甚为敏锐,原本她家中是想要让她招婿的,但后来族里让她外嫁了……”
不独独是孟彰,就连孟昭和孟显也都想明白了。
孟昭叹道:“可惜了。”
谢娘子这会儿已经将情绪稳定下来了。听得孟昭的话,谢娘子道:“是可惜,但不必怜悯她。”
孟显问:“是这位姨母后来怎么了吗?”
谢娘子笑道:“可曾听说过邻郡的溧水码头?”
孟昭、孟显和孟彰都猜到了什么。孟显更是问道:“邻郡的溧水码头,是那位姨母的?握在她自己手上?整一个码头?”
谢娘子点头肯定了他们三人的猜测。
“那是她用自己的半数嫁妆修建出来的,当然是一整个码头都握在她手上啊。”
孟昭一点点收拾着自己面上的惊讶,问:“可是阿母,码头这样的东西,怎么可能随便被人握在手里?而且听阿母的意思,那位姨母的修为也不强吧?”
孟彰也在旁边点头。
码头这样的东西,不论放在什么年代,可都是交通枢纽,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能够占据的。
尤其那溧水码头也不是寻常荒僻地方的小码头,每日里在那码头处来去的船只,起码也有数十之多,其中还不乏楼高的大船。
不说这码头每日流转的银钱了,单单只是那份影响力,都足够抵得上一个小世家了。
这位姨母没有足够镇压一切的修为,又没有全力支持她的娘家,夫家听着也不像是她自己选的,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够独自掌握这一座溧水码头的样子。
然而溧水码头偏又被这位姨母拿在手里,那答案就很明显了……
这位姨母的手段和智慧惊人,能在不可能之间创造奇迹,借力打力、各方辗转腾挪,最终将一整个码头都拢在自己手里。
要真是那样的话,这位姨母确实厉害,厉害到所谓的“怜悯”沾到她身上都算侮辱。
“那又如何?”谢娘子道,“她修为是不高,可她确实有;娘家、夫家的力量她无法大幅调动,可她确实是那两家的人,她借用一些没有人说不可以;再有我们这些闺中好友的配合……”
“把持一座溧水码头是有难度,但也不是做不到。”
孟昭、孟显两人心下暗叹:真要做成这事,而且还要持续性地将溧水码头掌握在手里,岂是简简单单“有难度”三个字就能够概括得了的?
“姨母着实厉害。”孟昭道。
孟显也道:“如此人物,日后有机会定要好生拜会才是。”
谢娘子嗔他:“她忙得很,会不会见你这上门的皮猴儿还不知道呢。”
孟显笑道:“不打紧,姨母抽空就行。”
谢娘子不理会他们两个,她转头听孟蕴跟她商量:“阿母,今日高兴,我们自家摆个小宴如何?”
谢娘子点头道:“可以,你也一起来吧。”
孟蕴收拾着绣帕的手一顿:“阿娘要亲自入厨?”
是她提议的摆宴不假,可她没想过要自己亲自来啊。
谢娘子说道:“今日里高兴。”
孟蕴将那绣帕收好,扶着谢娘子从座中站起:“好。”
她们两人一面往外走,一面商量小宴的菜式,直接将孟珏四人给留在了屋舍中。
他们四人也不干坐着,只随意闲谈,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想说什么说什么,轻松得很,早没有了方才谢娘子和孟蕴同时落泪的慌乱。
“族中这次的动作不小,”孟显皱了皱眉头,问孟珏,“阿父,可需要大兄和我再多留一阵子?”
有大兄和他在,阿父该是能轻松许多不少的……
“不必,”孟珏直接摇头,“你们且放心回茅山也就是了。我这边不会有问题。”
“你们方才也见了,族长点了一批人给我,又有即将要甄选出来的孟氏女郎、娘子、大娘子,不缺人手。再说了,”孟珏道,“真有必要的话,这阵子我手下阿蕴会比你们两个有用。”
孟昭和孟显两个仔细想了想,也爽快承认了。
孟显更是笑道:“怕是阿蕴要烦了……”
孟珏正色道:“阿蕴选择的道路,就不是一个人闭门苦修可以完成的,她正该出来多看看人才是。”
孟昭、孟显和孟彰听得这话,眼神都闪了闪。
孟昭感受着从两个弟弟那里投来的目光,硬着头皮接住了孟珏的话。
“阿父,你知道了?”
孟珏低低哼了一声:“我们知道的,比你们想象的多多了。”
我们?
即便孟彰已经是阴灵了,此刻听着孟珏的话,仍旧和孟昭、孟显一样头皮发麻。
意思是——知道的不止有孟珏,还包括谢娘子?
“你们要选什么样的路,要怎么走通这条路,我与你阿母没有想要干涉的意思,”孟珏说着,看向了坐在最末位置的孟彰,“但我们也不能干看着,尤其是你们跟各方牵扯上的时候。”
孟昭和孟显同时望向了孟彰。
他们手足四人中,如果说有谁跟各方牵扯不断的话,那必定就是阿彰了。
孟彰视线有一瞬的飘忽,随后就迎上了孟珏的目光。
“阿父,你和阿母都知道了?”
孟珏道:“一眼就看出来了,如何还能不知道?”
一眼就看出来了?
不仅仅是此刻直面孟珏的孟彰,就连旁边俨然已经沦为陪坐的孟昭和孟显都抓住了些端倪。
他家阿父和阿母,藏得果然是够深的。直到现在,才叫他们这些儿女窥见一二……
孟彰这会儿不似孟昭、孟显能轻松地发散思绪,他稍作沉吟,问道:“阿父是担心秀家的那些人?”
孟珏觑他一眼:“你既是知道了,怎么就不避着些?”
孟彰皱了皱眉头,斟酌着说道:“阿父,秀家那些女君即便有她们的诉求,做事也还算是有规有矩,不需要那般紧张吧?”
孟珏定定看他一阵,忽然摇头:“果真还得慢慢教。”
孟彰还是有些不明白。
孟昭、孟显两人对视一眼,很快分工合作。
孟昭在这边劝孟珏:“阿父,阿彰惯来都是这样天真的,您又不是不知道,你好好跟他说就是了,阿彰会自己思考的。”
孟显则在那边劝孟彰:“阿彰,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跟秀家那些女君碰上的,中间又有什么样的渊源,但这里头应该也又不少的事情,你且先耐心听阿父说,待阿父说明白了你再做决定就是了。”
顿了顿,孟显往孟彰那边又凑了凑,却没有特别压制声量:“如果阿父有哪里说得不对的,你直接去找阿母就是了。反正阿母也是娘子,她会管这件事的……”
说完话孟显就坐回去了,身姿端端正正的,十足的温良。
孟珏不由瞪了他一眼。
孟显神色不动,甚至还扬起了一点笑意。
孟珏懒得理他,回转目光去看孟彰。
孟彰也坐直了身体。
孟珏看见孟彰眼底近乎理所当然的平静,心头的忧心又更重了些。
“也不知道你这顽固的认知是从哪里来的……”
孟彰已经沉积的心似乎都被这句话激得抖了抖,但孟珏显然也没想要在此时从孟彰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阿彰,儒家、兵家、农家、小说家……”孟珏很耐心地跟孟彰说话,“这些炎黄人族先贤你尽可随意去接触,但对于秀家,不论你们是怎么商谈的,都记得要小心三分,绝不能轻忽大意。”
“为什么,阿父?”孟彰问。
孟珏不像是那种时刻想要打压天下女郎的人啊。他既然他没有偏见,那他为什么这样叮嘱他?
“为什么?”孟珏一点不做遮瞒,很明白地告诉孟彰,“因为秀家的最终目标,都一定会涉及到那张椅子。”
听到这里,孟彰已经有些明白了。
孟珏已经看见了他面上的恍然,但既然已经说起来了,他也不介意将它说完。
“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后续天下对女郎、对秀家之人的压制只会越来越强,绝不会轻易解开。秀家的人不会甘心这样一直下去的,她们总会掀起一场抗争……”
“它的爆发当然不会是在现在,但却一定会出现。”
孟彰暗下叹了一声。
武曌。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孟珏所说的一定会爆发出来的、秀家的抗争,是应在这位身上了。
“秀家只是炎黄族群中百家传承中的一支,不论再怎么积蓄力量,它也没有办法砸破整个棋盘,让棋局重开。”
“她们的抗争必然只会在这个无比牢固的棋盘上展开。”
于这轻描淡写的话语间,孟珏仿佛拨开了岁月的迷雾,看到了那未来的一幕幕。
被这般姿态的孟珏所摄,孟昭、孟显脸色越发的沉静,倒是孟彰,面上更多的还是恍然。
“……对于她们来说,最省力也是最方便的方向,必是自上而下。”孟珏道,“不论她们是怎么想的,只要她们最终爆发,所有秀家积攒下来的人情、因果、资粮也一定会被启用。”
“如果阿彰你在这一切开始以前,还没有了断你和秀家之间的关联,你也将会被卷入这场爆发之中。”
孟珏重新回转目光看定孟彰:“阿彰,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没想要沾染跟那张椅子相关的任何事情。”
如果孟彰想要涉足那些事情,孟珏不会劝他,甚至还会尽量给予他支持和帮助。
但不是。
对那些事情,孟彰一点兴趣都没有。
既然如此,那就从最开始的时候尽量解离双方之间的牵扯,免得后续他跟她们秀家的牵扯越来越深,最后被这些牵绊拉着拽着一头扎进去。
“所以,阿父你今日在族中张罗这一摊子事,果真就是想要尽量消解我与秀家一脉的因果?”孟彰低声道。
孟珏道:“是有这样的一层用意。”
“你还未长成,只是一个还在学舍里开蒙的小郎君,而我是你的阿父,当然可以接掌你身上的某些因果。”
自家小郎君受了旁人的关照,他作为小郎君的阿父,在知道个中来龙去脉以后替小郎君给予答谢和回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么?
“可是阿父,”孟彰皱了眉头问,“我出来了不假,但你不是也陷入那一摊子麻烦事里去了吗?你……”
孟珏显然很受用孟彰的关心,他脸色缓和了下来,周身那股莫名萦绕着的气势也渐渐收敛去。
“我与你不同。”孟珏道,“你是不想、也不愿意插手这摊子事,但我是安阳孟氏的郎君,我也将要执掌安阳孟氏除宗长一支外最强盛的一支血脉,我本来就站在这一口漩涡里。你怎么就知道……”
孟珏冲孟彰笑:“这不是我、我安阳孟氏想要的机会呢?”
孟彰定定看了孟珏半饷,确定孟珏并未感觉到为难,便放松了些。
“是孩儿让阿父担心了……”孟彰说道。
孟珏盯着他,一点点收敛了面上的缓和。
“阿彰,你是真不知道我跟你说起这件事,是为的什么吗?”他问。
孟彰抿了抿唇,倔强地迎着孟珏投来的视线。
“唉。”孟珏叹了口气,说,“其实也不怪你,是你现在还太小了。”
孟彰嘴唇动了动,但还是没有一个字被说出口。
“你太小了,以至于不明白,这天下间很多人落局布子,谋算的不是这一年两年乃至十来年二十来年的局势或时势,而是百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以后的时局。”
孟彰瞳孔深处有什么在颤动。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猛然惊觉……
孟珏说的话没错。
而那些从漫漫岁月中汲取生长、壮大力量的布局,当它们彻底汇聚成形以后,它们又有一个磅礴到叫人心颤的称谓——大势。
孟彰怔愣地坐在原地,双手一颤一颤发抖。
孟显察觉到孟彰的异状,心下一惊,飞快瞥过孟珏和孟昭,又将自己凑到孟彰近前去。
“阿彰,你这是被阿父他吓着了?别怕,事情没有那么严重,阿父他唬你的呢。你仔细想想,似这些布置长达数百年数千年的布局,要谋算的又会是寻常东西?岂会没有对手?对手岂会只有一人两人,一方两方?”
在孟显那无比熟悉的话语中,孟彰渐渐冷静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你来我往、你拆我荡之间暴露出来的空当,不就是我们这些尚且力薄的弱小者的机会么?再有,我们现在看着是更弱小、更无力,但如果我们能够把握住某些脉络和关键,谁说我们一步步撕开他们的这所谓棋局呢?”
“这年月漫长着呢,我们也学着跟人好好玩就是了。”
“二兄,我没有在害怕。”孟彰说得很是无奈。
听得孟彰这话,孟显才收住了话头:“真不是被阿父吓着了?”
孟彰摇头,解释道:“我只是被阿父点醒了而已。”
点醒了?
孟昭和孟显更仔细地打量着孟彰的脸色,倒是孟珏,此时已经一点都不担心了。
他侧身去端起茶盏,含笑看着孟彰和孟显说话。
“对,”孟彰认真对孟昭和孟显道,“我往后再做事的时候,不仅仅需要看得更多,还要看得更远。”
时间和空间并行才成就世界,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更好地完成他自己的修行,达成自己的愿景,孟彰他不仅要留心这九州界域里的各方,还需要尽量注意这些各方的动作,看清它们对未来的筹谋。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很难的一件事。
前世今生两辈子加起来,他都没活过百年,妥妥的短命种,现在却要他尽量去理解这些寿数悠长、久坐岁月的大修士的的布局
孟彰只是想想就觉得自己头秃。
“这个,是有些难的。”孟显在旁边听着点头,但他显然并没有孟彰那样为难。
孟彰奇异地看了看他,又看看另一边厢的孟昭。他的这两位兄长面上竟都是一派的轻松,并不似孟彰所料想的那样愁苦。
“大兄?二兄?”孟彰唤道,既有试探,也有请教。
这也是孟家的习惯了。
孟珏和谢娘子教子并不似寻常人家那般非得要他们声嘶力竭地将事情掰开了细细碎碎地分说,他们更愿意让孟昭、孟显他们自己思考、自己讨论商量,最终拿出个确定的总结来。
当然,孟珏和谢娘子两人也牢牢把握住孟昭、孟显他们讨论的方向就是了。
“但这个是急不来的。”孟昭说道。
孟显也道:“阿彰你的围棋惯常下得很好,那你应该也懂,妙着是不是妙着,又是怎么样的妙着,原本是不确定的。棋局上一点时机不对,情况变化,原本的妙着可以变成俗手,俗手也可以变成妙着。”
孟昭接着孟显的话道:“再有,在妙着兑现,真正发挥出它的威力,为布子落局的人攫取到大量好处以前,它或许也曾做了很久的闲棋甚至是俗手呢。同时,这一招妙手之前,很有可能还铺砌着千千万万的俗手呢……”
孟彰了然点头。
“布局落子,也是讲究时运的。时运到了,闲子、俗手可以变成妙着,时运不对,妙着也会被搁置成碍事的闲子或者俗手。”
孟昭和孟显两人见他听明白,俱都笑着点头。
孟彰眉眼一垂,低低道:“所以天地这座棋盘,不是一个两个的棋手对坐两边,客气又规矩地拍落棋子厮杀。”
“这棋盘有很多很多人落子,有很多很多人既是棋手也是棋子,时局像那人心一样既清晰又混沌,想要在这座棋盘中一直落子直到彻底脱出棋局,未必需要处处做到周全,但一定要把握住每一个关键的节点……”
孟昭和孟显原本还是带笑听孟彰说话的,这么听着听着,他们脸上的笑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所思。
一旁的孟珏扫视过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满意地端起茶盏呷饮一口茶水。
“要怎么才能更精准地把握住每一个关键的节点呢?”孟昭问。
孟显想了想,才回答道:“关键节点不关键节点的,我觉得还是要看人。”
孟彰也道:“对,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其他什么,而是要看清楚自己,看清楚自己的本心,看清楚自己的道,然后守住它们一步步地走,总是不会出错的……”
孟显也道:“但这也就是说起话来容易了,真正做起来,可没有那么简单。”
“再不简单也得往前走,停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孟昭说道。
他和孟显两人目光一碰,同时定定看住孟彰。
孟彰知道他们是在担心什么。
他看了看那边厢一面喝茶一面看过来的孟珏,叹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我会尽量改。”
孟彰面上神色有一瞬的黯淡,看得孟显都快要心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