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厢的孟彰又开始说话了。
“我当前确实是不足的,确实是还欠了些东西,而就连我自己,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到底需要补足些什么。可我能确定——”
“我需要的,不是你。”
宝珠周身萦绕的宝光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俨然反应不过来。
孟彰却是别开视线,不再去看宝珠,而是看着随灵机感应映入他心神中的诸般幻象。
他看见那被茫茫灰雾笼罩的天穹,看那铺满了黄泉路旁的绿草,看那绿草草叶上凝聚的浊黄水珠,看那绿草根茎侧旁由水珠汇聚成的水畦,乃至是水泊。
他一一看了过去,就像在看早先时候随着道则演化而流动游走时候的他自己的灵觉。
他看了很久,但开口却是说:“也不是你们。”
随着这句话落下,那还在与天地同在、正在与天地交感、沉浸在天地道则之中的孟彰的大部分心念却是猛地一颤,心神渐渐抽离。
不,其实也不算是在抽离,应该是开始了挑选。
他在快速远离这些幻象,追逐着某些更吸引他的东西。
这也没有太为难他,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所想要的。
喜。第一次从亲长手中接过糖饼,在嘴里咬破时候糖饼从舌尖传递入心肺的满足与欢喜;洗干净手上的泥土,从师长手中接过书典的期待与激昂;拿着喜尺挑开新娘子顶上红盖头的羞赧与乐呵……
怒。好不容易凑足了银钱买下的田地才刚刚落契就被人抢走的恨怒;家中才刚刚长成的妹子不过是出门一趟就被人强行掳走的暴怒;安分行走在大街上只因没有及时给青皮让开路就被人一脚踹过来的怨怒,正开门迎客却被人提着刀冲进来押到牢狱里的惊怒……
哀。还没来得及好好奉养老人就接到噩耗的哀痛;好容易寻到门路要成为世家门客却来不及照拂家人,反而被卷入了世家内部的纠纷中成了弃子连自己性命都没保存下来的悲哀……
在天地的道则演化之中,人的心念和思绪就像是混在水里的沙石,时而与水流同行,时而又沉积在水流的某些低洼地带。
孟彰轻易就寻到了它们。
而也是在同时,孟彰正在寻找的那一部分心神便即蜂拥而上,落入这些不知道沉积了多少年月的情绪之中。
倘若只是孟彰一人的心神落入这些情绪之中,那无异于溪水入海,转眼就会被淹没同化,根本不会有幸存的机会,但这会儿孟彰的状态着实特殊。
他的心神沉入这些情绪中,却是载沉载浮,始终没有彻底沉沦淹没下去。
他在游走,在寻找。
并没有花费他太多的工夫,他很快就从那些杂乱、繁琐、深刻的情绪中找到了他所想要的东西。
系在这些情绪上的愿。
喜是因为如愿以偿,怒是因为愿景被迫中途斩断摧折,哀也是因为愿景的缺失与落空而孕育……
种种情绪的诞生与沉积,都与人的愿有关。
这些愿,这些或大或小、或远或近的愿,在昔日它们的主人尚且在生时候,也都属于梦的范畴。
是他们的梦,是他们的念想。
孟彰的念就沿着这些情绪,追溯与它们密切相关的梦,也追溯着这些已经遗落在岁月里的念想。
但孟彰没有去碰触,甚至也没有去贴近。
他的念停在那一个个愿景、念想之外,远远地眺望。
就像路过的行人在道路上一时停下脚步,去观赏那从围墙里探出些枝桠来的花木。
这些花木有很大一部分甚至都已经不再生长,余留在那里、映照在孟彰心神间的不过是一缕残色,但孟彰仍然能感受到这些花木曾经的勃勃生命与无尽瑰丽。
它们的主人曾经那样殷切地期待过,那样虔诚地盼望着……
岁月冲刷了他们曾留下过的痕迹,但却刷不去他们的执。
这些执念留存了下来,于是这些梦、愿景也就遗留了下来。
孟彰凝视着这些愿景、梦境,轻声说:“请尔等助我一臂之力。”
孟彰敛袖,端端正正拜了一礼。
一礼拜下,孟彰魂体上忽然亮起一片橙红的火光,接着又升起一片草木的浅褐,再接着是一片浊黄的水光。
火、木、水……
火是出自燧皇之手的人道赤火子火,木是长在阴世天地黄泉路旁的彼岸花,水是阴世天地中还未真正成形的忘川河河水。
这三重灵光并不是刺目耀眼,非得要霸烈地占据所有的光彩,它们是沉寂的,是黯淡的,是浑浊的。
哪怕是那赤红的人道子火也不曾例外。
但正是这样暗沉的灵光,才正正契合了这些沉积在广阔阴世天地、介于有与无之间浩瀚情绪,才能以相对温和的姿态接触这些浩瀚情绪。
一直在快速汇聚、缓慢消弭的浩瀚情绪沉默片刻,陡然开始震动起来。
一浪一浪的潮汐向着四周拍去。
最初的时候那潮汐虽然极大,但毕竟比较缓和,但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潮汐却是以层级指数在往上攀升,且越来越急,越来越凶,越来越狠,像极了才刚从长眠中苏醒过来的凶兽。
自天地开始孕育生灵以来就一直在沉积的磅礴浩瀚情绪是毋庸置疑的绝对凶兽,在它的面前,孟彰则是渺小孱弱得可怜,只一点细微动静掀起的余波就能将他彻底覆灭崩碎。
孟彰甚至都不能留下丁点属于他的痕迹。
但面对这样摧毁一切、覆灭一切、冲刷一切的大恐怖,孟彰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他凝望着那些汹涌着像山丘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平静至极,连眼风都没有一丝摇晃。
赤红的火光率先冲出,拦住了那冲撞过来的情绪浪潮。
赤红火光也就只比孟彰的身量高出半个个头,这点身量的抬升在浩瀚庞大的情绪浪潮面前抵不上半点用处,但赤红火光立在几乎要倾覆整个空间的情绪浪潮面前,却硬生生扛住了所有冲击过来的压力。
或者说,在赤红火光面前,这重汹涌澎湃的、几乎要翻覆天地的、狂暴癫狂的情绪浪潮就如同撞见了父亲的小郎君一样。
尽管狂暴癫狂不至于全部被安抚,但却已经消去了最尖利的那一层锋芒,杀伤力骤跌。
更奇异的是,孟彰竟神奇地从这些扑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中感觉到了“委屈”的存在。
诚然在这些情绪浪潮中各色情绪、心念无所不有,可它们先前时候分明都是混杂在一处的,远没有现下孟彰所感觉到的那样清晰。
孟彰眨了眨眼睛,视线在那片赤红火光上多停顿片刻。
在赤红火光之后的,是浅褐的木属灵光。
如果说赤红火光为孟彰消减了那情绪浪潮的敌意,让孟彰能够更轻松自如地正面这些情绪浪潮,那么这一片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就是在帮助孟彰更进一步地吸纳、消化这些情绪浪潮的力量。
浅褐色的木属灵光当下迎风便涨。
它快速拉长、拉高,更是开始反向包裹那些冲过来的情绪浪潮,过滤网一样将戾气和怨气太重的、孟彰当下还无法吸纳或是承受的情绪拦截下来。
可它也并不完全只是过滤作用,它也在帮助孟彰消解、削减那些坚固洪浑的情绪,直到它们可以被孟彰取用为止。
浊黄的水光则更在那浅褐色的木属灵光之后,它扬起,就像是那涛涛奔行在天地间的大河。
孟彰此刻固然是如同漩涡一样飞快且高效地承接这些奔涌过来的情绪浪潮,但这些情绪浪潮实在是太多也太大了,不管孟彰再如何承接吸纳,他真正所取用的亦只得万一,仅是九牛一毛,于数目庞大的情绪浪潮来说压根算不得什么。
何况在这些情绪浪潮之后,还有更多更多沉积的情绪。
若是没有这一片浊黄水光,哪怕孟彰有赤红人道子火和彼岸草种烙印护持,他也必是被吞没的结局,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雪崩了,山腰处的一处小冰洞能幸免?
浊黄水光在帮助孟彰承接。
承接那些孟彰一时无法吸纳、却又无法阻拦的磅礴情绪。
有了这三重神光的襄助和加持,孟彰的状态当下就稳定了下来。
任那些汹涌磅礴、无边无尽的情绪浪潮如何拍击冲撞过来,孟彰也是它们绝对的彼岸,不曾再有任何的动摇。
孟彰的道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滋养,原本就散发着微光的无尽星河越渐的璀璨明亮。
星河道基甚至还开始了新一轮的扩张。
经由道基转化而出的精纯元气倒灌也似地涌入孟彰识海,孟彰的神魂在快速地壮大。
从最初的虚虚渺渺一道没有轮廓的影子,到显出完整的轮廓,再到整个影子开始填充……
几乎每一个时辰,孟彰这神魂都会出现肉眼可见的变化。
而这些变化,便是孟彰在养神境界真切而稳实地迈出的脚步。
他这样步步走过去,也不知省却了多少的时间与苦工,着实是羡煞旁人。
然而孟彰此刻完全没有将这些修行的进益放在心上。
他眉眼仍然没有一分动荡,径自定定望着那些情绪浪潮的来处。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在那些汹涌澎湃的情绪浪潮面前,孟彰渺小如同随时会被吞没颠覆的微尘,本无从确定情绪浪潮的真正来处,更遑论是要与它们对话了。
但孟彰就是开口了。
当然,他不是在与这些杂乱、磅礴的情绪浪潮交流,他是在跟这些情绪浪潮背后的杂念,更准确地说,是依存于那些细若微尘的愿景的残念交流。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再拜。
汹涌暴躁的情绪浪潮还在一片一片地无情击着护持孟彰的那三道灵光,恍若未闻。
碎玉般迸溅的情绪杂念在孟彰左近映照出瑰丽的色彩,美得惊心动魄,也美得冷漠。
“请诸君助我一臂之力。”孟彰三拜。
他腰背深深弯下,双脚像是深深扎入土地中的树根,一动不动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一息、三息,一刻钟……
耳边轰轰的嗡鸣忽然就停了,左近周围静得直叫人心慌,但孟彰却反而放松了些。
“我们为什么要帮你?”
男的、女的;老的、幼的;嘶哑的、清脆的……
各色各样的声音汇聚在一起,裹夹着各不相同的情绪凝练成震耳欲聋的轰雷声。
在这些声音之外,还有一道道目光垂落下来看定孟彰。
这些目光之中或许没带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大抵他们也确实懒得带上感情看孟彰,可饶是如此,也已经足够让人毛骨悚然的了。
孟彰固然早已不是生人,可被这仿佛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目光看着,一时也难免心神开始散乱。
稳住了心神以后,孟彰抬起视线。
他也站直了身体。
“因为我可能是你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听得孟彰的话,那些残念杂绪愣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终于反应过来他们方才究竟听到了什么。
“你?了却我们诸般愿景的机会?”
“呵呵……哈哈哈……”
似哭又似嚎的笑声陡然爆发,将孟彰陷在了那无尽的质疑与嘲讽之中。
“你一个阴灵……”
“跟我们这些残念杂绪说什么‘你是我们难得遇到的、了却诸般愿景的机会’?”
“你可真是敢说。况且……”
“你觉得有意义吗?”
孟彰眉峰不动,他看着前方激荡汹涌的虚空,平静说:“我已经说了。”
“至于有没有意义……”孟彰的面容终于动了动,悲悯得以从中漏出,叫那些杂念看了个清楚明白,“那不在我,只在你们本身。”
那些杂念残绪一时没有了言语,以至于这片空间都处在一种奇异的沉默。
孟彰心下微叹,耐心等待。
时间洗去了太多太多,但曾经偏执的、坚持的、无奈的,却怎么都没办法彻底消融,眼前激荡在孟彰面前的,便是那一切的余留。
哪怕曾经的主体都已经消亡,甚至彻底被遗忘,它们也还在这里徘徊,在这里回荡……
“你打算怎么做?”不知等了多久,孟彰终于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得这样一句意料之中的话语,孟彰心中并不见得意,他只是心念一沉一引。
璀璨的道基在他魂体中亮起,那光甚至从他魂体内部映照出去,将孟彰整个魂体笼罩住。
由朦胧星光汇聚而成涛涛星河从天尽头垂下,在孟彰周身将孟彰护住又向着天的另一端奔腾而去。
整个空间似乎都被这条星河给割裂了开来。
孟彰抬手,虚虚托起三两颗星辰一样的梦境世界。
“诸位看这些梦境如何?”
那些杂念残绪涌动须臾,问:“你是要让我们入你的这些梦境?”
孟彰点头:“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都没有诸位施为的地方。”
阴世天地倒是包容了它们,可也仅仅只是包容而已,叫它们维持当下的状态确实无虞,但凡它们想要多做些什么,它们也是做不了的。
唯一能够承载它们、容许它们放手施为的,只有比阳世、阴世天地更低一个纬度的世界。
而梦境世界,恰正是它们的首选。
但是……
“我们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那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于我们真正所求所愿根本没有任何的影响!”
绝大部分的残念杂绪还没有想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可有一部分更敏锐、更聪明的残念杂绪却已经抓住了孟彰这一个提议的不足。
或者说,漏洞。
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陡然多了几分惊疑,孟彰脸色却未有任何变化。
“诸位觉得你们自己是什么?”
听得这个问题,那些残念杂绪的眼神又变了变,但他们谁都没有回答他。
孟彰也不计较,近乎自顾自也似地继续:“往事不可追,诸位也已经逝去不知多少年,连阴灵都已经不是了,只剩下一些执罔、残破的念头,还待要改变些什么?诸位还能改变些什么?”
整个空间的温度快速下跌,没有什么寒风呼啸席卷,也没有什么雪花飘飘而坠,但冷意就是纠缠了上来,非要将孟彰的念与意也拖入无尽的绝望与寒凉之中。
孟彰半步不让:“诸位眼下能做的,早不是要如何让自己的昔日愿景实现,不是去照拂自己的亲朋与所爱,而是——”
“放过自己。”
孟彰这话刚刚落下的时候,偌大一片空间没有任何变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冻结了一样,时间、空间、念头、想法,等等等等的这些,统统都被冻结了。
直到某一个瞬息,这种冻结才终于被破开。
“不可能!”
“不!!”
“我不!!!”
天崩地裂一样的怒吼声爆裂地冲击孟彰的心神,原本开始安静下来的情绪浪潮再一次汹涌激荡,更癫狂更凶狠地向孟彰所在拍击过来。
孟彰稳稳地立在原地,身上橙红、浅褐、浊黄三色灵光如同天堤耸立,硬生生将那些一浪又一浪激荡的情绪浪潮给拦截了下来。
也不是只他当前的修为和位格就足以在这些激荡、汹涌的情绪浪潮中护住孟彰,而是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乱了。
它们中的一部分在疯狂地嘶吼咆哮,一部分在癫狂地想要毁灭,一部分又在沉默地呆滞……
这些杂乱的力量即便再如何磅礴厚重,其杀伤力也不足以威胁到孟彰。
事实上,如果孟彰愿意,他完全可以现在就离开。
这些杂念残绪留不住他,也无力阻止孟彰对它们的掠夺和侵蚀。
然而孟彰只立定在三色灵光之下,看着这些残念杂绪发疯,也……
陪伴着它们。
何况孟彰本来也不着急。
从天地四方堆积、汇聚在这里的残念杂绪太多太多了,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属于久远年代的余留,况这些残念杂绪的偏执程度也各不相同,故而几乎每一刻都有残念杂绪崩灭破碎。
这些崩灭破碎的残念杂绪中,固然有部分依旧四下流散,成为其他残念杂绪的资粮,但也有些许被孟彰所动摇,流向孟彰所在,被孟彰身边护持的三色神光过滤然后吸纳消化。
即便不消耗孟彰早先的储备,他也仍然有补充。既如此,他着急什么?
时间流逝过去了,没留下任何的痕迹,又或者说,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任何意义。
无尽的悔、痛、恨、怨冲击着孟彰的心念,仿佛要将他也拖入这深渊之中。
情绪是会传染的,人的认知也是由种种信息搭建起来,当信息的茧房呗冲击,人的认知同样会被撼动。
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改变的,尤其孟彰前世与今生也沉淀了太多太多的不甘与遗憾。但幸运的是,孟彰有足够广阔的世界。
那是他前生给他留存下来的珍宝。
孟彰的根本梦境世界之内,深藏在梦中湖泊倒影里的藏书楼那一部特殊的书典忽然从书架上飞起,悬空打开,露出那一行行墨黑的文字。
没有灵光闪烁,没有神采冲荡四方,但这一本书籍打开,孟彰开始摇晃的自我认知便再次稳固下来。
毕竟,那是孟彰已经被盖章定论的过去。
而过去,不改。
在这一本悬空的书册之外,孟彰不久前才刚刚收到手里的那颗宝珠也自顾自地流转莹润宝光。
宝光毫微,却也在与那本深藏在梦境最深处的书册相互映照,将孟彰的过去死死锚定护持。
一直护持着孟彰的赤红人道子火神光虚虚一跳,那被种种情绪冲击而迸溅出的赤红火星倏然汇聚,化作一朵莲台出现在孟彰脚下。
孟彰低头看得一眼,也不拒绝,盘膝坐下。
看孟彰俨然做好了与他们长久拉扯的准备,那些激昂、汹涌的残念杂绪都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你就非要跟我们在这里耗?”
“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已闭上眼睛的孟彰将他的眼睑抬起。
“我是为了我的道。”他那样的平静,以至于他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梦道,”他在那些狂暴的、无尽的呼啸哀嚎抽泣中说话,“乃是植根在亡灵之中的大道。是万灵与天地交感、又在万灵心底有意无意间酿造出来的奇珍。”
“我参梦道,自当立足于万灵众生,而不只是天地。”
那呼啸不绝的哀嚎、抽泣、咒骂不曾停顿,却也有话从中传出,落入孟彰耳中。
“你也不过是阴灵!”
“阴灵知道吗?!你的根基太过孱弱了!你走不远的!哈哈哈,我们的一样!走不远的!”
“没有路了……呜呜呜,没有路了……”
孟彰神色不动:“有的。”
“就在我的脚下。”
橙红、浊黄、浅褐三色神光照亮这一片空间,也将孟彰的脸、眼清楚深刻地映入他们混沌的意识里。
“我还在往前走。”
“这就是路。”
那些残念杂绪中又有话传出。
“你?呵呵呵,哈哈哈……”
“你也不过是一个小儿!连阳神都不是的家伙,竟然狂妄说你脚下的就是路?!”
随着这些话带出,一同向着孟彰冲撞过来的,是又一重磅礴浩大的嘲讽轻蔑。
“当然是路。”孟彰却是不为所动,“是我的路。”
孟彰顿了顿,也知道这些残念杂绪陷在单独一种偏执情绪中太过,想来已经是不剩下多少脑子了,便说得更明白一些。
“旁人走的路,就算走得再高、再远、再受人认同、多得人跟随,那也是旁人的路。于我除了有些指引和借鉴意义以外,其实不大相干。”
对面的残念杂绪久久没有传出连贯的、有实际意义的话语来。
孟彰也不着急,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睡了过去,又似乎一直都保持着清醒,这是一种很奇异但孟彰好像也很习惯、很熟悉的状态。
一直与他心神牵连着、裹夹着他的阴世天地的道则与法理自然而然地笼罩过来,任由他参详体悟。
孟彰便也去参详体悟,直到那些残念杂绪又有话语传出。
“……你也说你脚下的才是你的路,旁人的路走得再高、再远、再多受人认同、得人追随,也不是你的路……”
孟彰睁开了眼睛。
“小儿,我们如今连个阴灵都不是,路彻底的断了……你的路就算再往前延伸,那也是你的路,与我们又有何相干……”
“我们为何非得要入你梦中?!”
孟彰头一次悠悠叹息出声:“或许是这样的没错,但你们如此煎熬下去,又真的值得么?受尽折磨、不得解脱的,可仍然是你们自己……”
“而且你们入我梦中,并不是全然丧失自我,只做我的梦中人。如有机缘你们或许也可以在我的梦境中了却昔日痴惘,补全自身残破的根基。”
说到这里,孟彰停了停,身上又冲出一道朦胧灵光。
诸多残念杂绪被吸引了注意,不觉定睛望去。
那朦胧灵光托起一方方空幻世界,这些空幻世界也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的梦境世界。
这些梦境世界界域各不相似,大的囊括九州八域,小的仅得一村之地;梦境主体也多有不同,稀松寻常的是炎黄人族,稀奇古怪的是各色异类;便连其中梦境世界的框架也各有差别,有的是上古时代聚部落而居,有的则又更接近当前时局,皇族与世族共天下……
哪怕是这些残念杂绪,也不得不承认,这样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空幻世界确实引人遐想。
更叫他们心动的,却还是发生在那些先他们一步投入这些空幻世界里去的残念杂绪的变化。
那些已经神志泯灭的残念杂绪落入各个空幻世界中,空幻世界顿生感应,非但快速以残念杂绪为根基塑造形体,甚至还回溯记忆,将残念杂绪余留不多的记忆中的相关人与事一并具现显化出来。
甚至就连那些残缺记忆中被遗忘的、空洞漏缺部分也被空幻世界给自发补全了。
故此只这般粗粗看去,入目也是满眼繁华,一色的欢喜安乐。
尤其这繁华安乐不是昙花一现匆匆而逝,也不是松垮粗糙摇摇欲坠,它是平实的,是自然的,可以随着岁月的变迁结成沉甸、富足的果实。
那些进入了空幻梦境世界中的残念杂绪已然泯灭了意识,但徘徊在孟彰空幻梦境世界之外的诸多残念杂绪们,却能看见他们显化昔日形体的面上舒心安乐的笑。
“小儿,你说的机缘和机会呢?!”有残念杂绪沉声问道。
明明是被质问的那个,孟彰却一点也不见急切之色,他反问:“诸位便如此着急么?”
“谁知道小儿你是不是在虚言诓骗我等?!”莫名觉出几分心虚的那些残念杂绪静默少顷,传出这样一句话来。
孟彰摇摇头,但也抬起了手。
“既如此,诸位且细看。”
有稀薄却存在感十足的萤光在各个空幻世界中亮起,分明尘沙般渺小,但每一个看见这些荧光的残念杂绪也能在第一时间想明白它们的意义。
这些荧光不意味着任何东西,它们展现出来的,只是那些融入孟彰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当前的状态。
而他们这些旁观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些荧光正在一点点地亮起。
也意味着那部分残念杂绪的状态正在改善。
当然,并不是所有投入孟彰这些空幻梦境世界的残念杂绪的状态都在快速恢复,但起码有部分是这样的。
在孟彰汲取、消化那部分情绪浪潮的时候,藏在这些残念杂绪更深处的、残破的生灵烙印也从孟彰那空幻梦境世界中汲取资粮,缓慢而坚定地补全自身。
生灵烙印当然不是生灵的真灵烙印,真灵烙印乃是生灵的根本,历经万万载岁月洗礼也不磨不灭,而生灵烙印却只是生灵一世的刻印,它当然可以会消解会磨损。
按道理来说,生灵烙印是无论如何都比不得真灵烙印的,只要真灵烙印永存,生灵烙印破损便破损了,并不真叫人心疼。
左右这一世的生灵烙印出了问题,凭借真灵烙印也还可以寻找机会转生投胎,再塑一世生灵烙印。
可生灵总是痴惘,总有诸般不舍、不甘和眷恋。
一世阳寿、阴寿尽了以后,真灵烙印自然是沉积于命运长河河底,等待着再一次的生死轮转,但这一世所凝练的生灵烙印却在这阴世天地中徘徊。
亦即是孟彰如今眼前所见的诸多残念杂绪。
“即便入了你的梦境世界,也不是所有的我们都能够恢复……”
这便是他们在强词夺理了,再如何过份也没有要求人能保得住他们每一个的。
即便孟彰没有道破这一点,这些残念杂绪自己也明白,是以他们这话说着,自个儿声势倒是跌落了几分。
孟彰并不生气,只笑了笑,说:“总比诸位在这里空耗根基好不是?”
那些残念杂绪一时又没有了话语。
孟彰自顾自回转心神,再度沉入那玄妙无边的道则法理之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彰周身护持的三色神光也在发生变化,橙红神光越发明艳,浅褐神光则变得深沉,而那浊黄神光则更甚,隐隐向着渊黑的方向变化……
至于孟彰座下那橙红莲台,更是有细长的火苗蹿起,灵动又耀眼。
显见,即便孟彰和这些残念杂绪仍然处在僵持状态,他的修行也甚为顺利,并未被影响。
或许是那不时蹿起的火苗勾起了那些残念杂绪朦胧记忆中对温暖的渴求,每当这些火苗蹿起,向着四下舒展的时候,孟彰那三色神光吸纳、消化诸多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的速度都会猛涨一截。
似乎压根就不是孟彰身边的那三色神光在吸纳消化,而是这些意志泯灭的残念杂绪在向着三色神光扑涌过来。
难以想象,在这生灵绝迹、神志混沌错乱的地界,竟也有如今这飞蛾扑火之举。
“小儿,你就非得要跟我们在这里干耗下去吗?”
将孟彰的心神往这边拉回一些以后,诸多残念杂绪像是找到了他的破绽,忙不迭地说话。
“眼下阳世天地也好,阴世天地也罢,都乱着吧?”
“各家都在往里伸手,都想要攫取大势,捞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或是道则法理,或是天地果位,或是道统法脉,或是明威利益……”
“他们都在争,而且争得正激烈,争得快要红了眼。”
“他们这争斗最后的结果,怕是能落定整个天地接下来好一段漫长时间的格局的吧?”
“你就只在这里干坐着,不趁着这个时机往里头插一手?”
孟彰此刻的心神极其高远苍渺,虽是在静参天地道则法理,也镇压在这些残念杂绪之中汲取修行的资粮,但他一直未曾与天地脱节,自然也知晓外间阳世、阴世两方天地中的局势变化。
这些残念杂绪并未说谎。
更甚至,眼下阳世、阴世两方天地的局势比他们所述说的还要来得混乱。
最直接也最明显的一个例子便是,如今怀胎七月的皇后贾南风仅只这最近一个月便遭遇了十九次意外。
若不是贾南风背后的贾氏还算得力,若不是有昔日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留下的手段,恐怕皇后贾南风这一胎早就经受不住了。
只即便如此,现下的贾南风也不得不卧床养胎,尽力保存腹中胎儿。
这许多事情都倒映在孟彰的心神中,让孟彰不至于因为眼下闭关的状态就真的与世隔绝。
“我坐在这里自然是因为这边对我来说更重要些。”
“外头的那些大局、大势就不重要了吗?!”他们问。
孟彰竟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点茫然,他不禁生出几分好笑,同时又有些骄傲。
“大局、大势当然重要。”他说,“但大局也好,大势也罢,并不非得由我一个人来把控,才能将他们引导至我所期待的方向。”
那些残念杂绪越发糊涂。
“你说的是你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想了好一阵,猜测着问。
孟彰摇头:“不止。”
“那还有谁?”
孟彰这会儿却不回答了,他摇摇头,说:“还有谁,都有谁,其实没那么重要。”
那些残念杂绪还是不能理解:“怎么会不重要?怎么可能不重要?……”
孟彰等了好一会儿,等到这些残念杂绪这一阵喧嚣俺安静了些,他才说话。
“因为真的不重要。”他说,“不论是亲友,还是对手,他们都在尽力引导。既是如此,他们的身份是什么,与我又是什么样的关系,真的就重要吗?”
那些残念杂绪大抵是真的没料到会在孟彰这里听得如此一个答案,半饷竟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真的只是一个还未长成的小郎君?”
孟彰失笑,少顷,他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不只是吧。”
那些残念杂绪又被噎住了:“真的?”
孟彰笑而不语。
那些残念杂绪彼此躁动了一瞬,索性就不理会他,直接将他无视了去。
孟彰也不介意,继续自顾自与天地共感。
阴世天地的道则法理动荡越发激烈,但这些激荡又都被地府诸多阴神神尊层层镇压削减,并未真的能影响乃至危急万灵众生。
万灵众生仍在无知无觉地继续着他们的平常生活。只有那些偶尔伴随着天地道音落入万灵众生心灵中的地府戒律在宣告着天地的变化。
孟彰对这一切也算是甚为清楚。
不独独是因为他此刻的特殊悟道状态,也不只是因为诸多阴神神尊们一直将祂们的进度都展示出来,任孟彰观看甚至是体察一切变化,更是因为如今还在簇拥着他的诸多残念杂绪。
每有一条地府戒律成形,这些汹涌激荡的残念杂绪浪潮便会陡然一缓。不论是怎样呼啸、怎样凄厉的浪潮,都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赖以存续的根本,势头大跌。
虽然每次过不了多久,这样的缓势就会被再次被抹去,但一消一涨之间的动静太过显眼了,孟彰根本不需要如何多费心思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此几番轮转下来,孟彰周遭的压力都生生消减了几分。
可孟彰也高兴不起来。
他坐在三色神光之中,静静望着那些不过平缓片刻就又恢复汹涌激荡之势的残念杂绪浪潮,神色悲悯。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触痛了这些残念杂绪。
“小儿!这番天地变化不就是你想要见到的吗?!为何又是此般作态!你还不够满意吗?!”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本就激昂动荡不已的情绪浪潮越发的澎湃凶恶,那巨大的情绪浪潮猛力撞击在孟彰周身那三色神光上,几乎快要将三色神光撞出涟漪来。
若不看岿然不动的三色神光,只单看那些浪潮的势头,俨然是不将孟彰整个人吞没埋葬便不罢休的模样。
不见孟彰有任何动作,三色神光自然舒张,将陡然升腾的压力尽数承受下来。
“我曾听闻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孟彰说,“天地律章变化其实也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论的,不是吗?”
将孟彰团团围住的诸多残念杂绪似乎也都被这一句话镇住,久久没有说出完整的话语来。
“你从哪里听来的……”
“……浑话!哈哈哈,不过是浑话!填饱了肚再被砍死和空着肚子就被砍死是一样的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次不消孟彰来等诸多残念杂绪冷静下来,那些残念杂绪中便有一道诡谲气机冲出,浩浩荡荡几乎覆压他们所在的这一方虚空。
孟彰循着那般动静看过去,却是望入了一片深沉的黑暗之中。
那片黑暗大渊一般,将什么都吞吃干净了。
不论是光线,还是空间,乃至是情绪波动又或者别的什么,统统都吞吃干净,没留一点痕迹和映照,直叫人看得心神俱悸,无意识躲闪避让。
“小儿。”
有声音从那大渊中传出,辨不清那声线是男或是女,是老或是幼,是哀怨或是怒恨,孟彰只能听到些明面上的意思,其他的什么都分辨不出来。
“你是想要渡化我们吗?”
孟彰沉默着,在一道道无形无质的视线重压之下,连心念的权衡和判断似乎都被冻结。
“不是。”孟彰索性放弃了多余的思考和判断,只遵从本心的回应做出答复,“我是为了我自己的修行。”
从最早开始时候他就说了,请他们助他。
“我也渡化不了任何人。”孟彰从来很清楚这一点,“诸位落在这里,基本上能舍去的都已经舍去了,只剩下一点执念在这里徘徊挣扎。”
“是以只有你们自己愿意放下,甘心放下,那诸位才能真正的放下,但凡有一点不甘不愿,都无甚效果,我又能做得了什么?”
那大渊一度没有回应,连孟彰也不知道这大渊里的存在如今是什么样的态度。
他只耐心等着。
“小儿,”也不需他等太久,那存在就又传出话来,“若我等入了你的这些梦境世界,在其中补足根基慢慢寻回过去,你又待要如何处理我们?”
“你是会放我等离去,还是要将我们继续‘留’在你这许多梦境世界里?”
这个问题孟彰曾经也思考过,这会儿他们问起,他便也不多作拖延,直接便将他的答案说道出来。
“诸位倘若顺利将生灵烙印修补妥当,那诸位接下来的去处自然该由我与诸位多番评判度量以后才会再做决定。”
“怎么评判?”那大渊中的存在甚是客气地问。
孟彰认真想了想,回答说:“我听诸位阴神神尊说,地府中有孽镜台以映照众生因果业障,有生死簿以论断生灵阳寿、阴寿、出身、跟脚……”
不论是大渊里的那位存在,还是其他同样在留心听着的残念杂绪,都已经从这些话语中猜到了孟彰的意思。
“为了省却诸多麻烦,不若诸位届时也在孽镜台上走一趟如何?再一并看看生死簿上作何种裁断。毕竟如果诸位还想入轮回往生的话,便还是该与其他阴灵一般待遇才合适。”
那大渊里的存在思量片刻,又问:“除了入轮回,我们便没有其他去处了么?”
“当然不是,”孟彰就笑,“待诸位的生灵烙印修补完全,再通过得那多番评判度量,自然是诸位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的,如何就只能入轮回?”
“诸位尽可放心。”
不等这一处墨黑大渊里的存在说话,茫茫沌沌的虚空中不知从哪出又冲出一缕白雾。
这白雾飘飘荡荡、迷迷蒙蒙,本是甫一出现就要融入这方虚空去的,但它楞就是显现出来了,似是生生为自己另行开辟了一方天地。
孟彰目光定了定,虽不觉得意外,但也郑重了几分。
而除了这一缕白雾以外,其他各个方向也有异象显化。
这些异象或成鬼火,或成剪影,或作水泊,或成血河,色色不同,样样有异,但无一例外,俱都看得人心神震怖。
偏孟彰心里又明白得很,眼下这些站出来的存在,不过是这片浩瀚情绪汪洋里孕育出来的诸多强横异类的一部分而已。
更甚至或许仅仅是祂们之中寥寥几个代表。
必定还有更多、更强的异类未曾现身。
“小儿,”不是那位隐在渺渺茫茫白雾中的存在开口,而是立身在剪影里的那位先说话,“你说我等此后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
“可是真话?你就不怕我们满腔怨气不消,又在这天地中掀起万千杀劫来?”
“你该是能想到,”那剪影中的存在哼了一声,又说,“如果真叫我们放开手去,我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的。”
迎着这些或成形体或只有一点念头想法的存在的目光,孟彰泰然点头。
“不错,”他说,“我确实也想到了一些,但是……”
“我觉得,既然我能放了你们去,到时候也该是能将你们给拿回来的。”
孟彰说这话的时候言语、表情俱都平常,就像是在描述一个再理所当然也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一般,完全不觉得这件事做起来到底会有多难,也不觉得他自己会做不到。
“小儿,”剪影中的存在似是笑了一下,“你不会是太过于小看我们了吧?”
真以为祂们是什么闲杂人等,能让他一个小儿后辈随意拿捏的吗?
孟彰态度也很是坦然。
“我当然不敢小觑诸位前辈,”他摇头,说,“但我觉得,这样的事情我该是能做成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