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低头,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黑铁梨木做成的醒木拿在手里。
孙宇看见醒木,先是瞳孔剧烈收缩,随后低低叹了一声。
他站起身,拱手低眉对孟彰一礼。
“小说家安阳郡所属弟子孙宇,见过主编。”
程眉娘子也是低头,利落叠手拜礼。
“秀家一脉红袖手弟子程眉,见过孟彰小郎君。”
孟彰将手上的醒木暂且放下,端正还了一礼。
孙宇和程眉娘子连忙侧身躲避。
孟彰抬眼看了看他们,也没勉强,自己坐回去了。
不等孟彰开口,孙宇便先问道:“孟彰小郎君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他一面问话,一面用眼睛扫视着又被孟彰拿在手里的那块黑铁梨木所制成的醒木。
别管孟彰是怎么成为他们小说家主编的,主编的身份证明小说家黑铁梨木所成的醒木就在人家手里拿着,小说家内部也曾有相关的通告下发,那人家就是小说家的主编,身份不容质疑。
也所以,平常他们这些小说家的人是怎么礼待上头主编的,面前这位小郎君就得享受怎么样的待遇,任何丁点的怠慢,都是他们这些弟子的失礼。
孙宇脸色不由得更慎重了几分。
孟彰瞥他一眼,又看了看手上的黑铁梨木所制成的小说家醒木,问:“我一直以为,你们这些小说家弟子应该会是在瓦舍、酒楼中寻一处干净地界,说书讲古、撰写小说故事?”
原是为了这事……
孙宇稍稍放松了些,却也半点不慢地回答孟彰的话:“平常时候确实是这样的没错,但今日……”
他笑了一下:“今日可不是平常时候啊。”
孟彰摸了摸手上的黑沉醒木:“今日虽是大年初一,但酒楼瓦舍却也是会开业的。”
孙宇一点都不慌乱,他甚至还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承认了孟彰的话。
——委实一点都不像是中途摸鱼被上头抓个正着的那些人。
“孟彰小郎君说得不错,”他道,“但酒楼瓦舍里这几日的说书人位置争抢得甚为激烈,我只是不愿掺和进去罢了。”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从我成为小说家弟子以来,我都不曾去惦记过。”
孟彰抬眼看了看他。
孙宇迎着孟彰的目光笑道:“比起这日留在瓦舍酒楼里继续说书道古,我还是更乐意领着一群好友四处游走玩闹,正好也能给这些平常就对我们多有照顾的邻里一些回馈,不是吗?”
孟彰就问:“但我听说你们这些小说家的弟子时常行走天下各处,热闹也没少凑的吧?”
孙宇摇摇头,不是很赞同:“小说家采风踏青的事,岂是寻常人所说的‘凑热闹’所能比拟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
孟彰神色不动,只看住了孙宇。
孙宇见得,暗下又是重重叹了一声,很有些发愁。
这位孟氏小郎君能得诸子百家各位先辈青眼看重,果然不是白给的。着实是不好糊弄,比他们家的主编还要更不好糊弄。
又或者说,孟彰他不像他们家主编一样愿意被他们糊弄过去?
这就是小说家弟子出身的主编和非小说家弟子出身的主编的区别?
那……他要不要琢磨着将面前这位孟彰小郎君也引入小说家的门户呢?
孙宇心里有无数个想法蹿出,又都被他自己给掐灭了去。
别惦记了。
真要是有那么容易就能将面前这小郎君引入小说家门庭,先前跟这小郎君接触的主编怎么不出手、不成功?
连将自家小说家一脉主编的象征和权限都给送出去的那位先辈都没能成事,说明人家孟彰小郎君多心思就不在他们小说家一脉。
既是这般的情况,又岂是类似他这般的寻常外人随便说道一两句就能改变人家主意的?
孟彰扫了一眼当着他的面就开始走神的孙宇,眉头动了动。
难道小说家弟子的思绪,都这样跳跃的吗?
他的视线落向了旁边的程眉身上。
程眉看出他此刻的疑问,板着脸无比严肃地冲他点了点头。
是的,他们小说家的弟子的思绪通常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孟彰手指摸上了手中黑铁梨木所成的醒木。
孙宇下意识一个激灵,连忙收摄发不知道发散到什么地方去的心神。他甚至还毫无卡顿地接上了方才的话题。
“瓦舍酒楼里虽然还有我们小说家的位置,但这些位置总是有限的,而我们小说家一脉的人……”
孙宇摇了摇头,正色道:“一个地方的小说家弟子人数不算太多,但也着实不少,我却是不愿意跟这些同门争抢的。”
“而除了这些同门以外,我们小说家的弟子通常还喜爱游历天下,这些同门远道而来,倘若有什么难处,我们也得帮些忙不是?所以……”
“所以?”孟彰问。
孙宇笑道:“所以事实上,每年春节这长宁镇的酒楼瓦舍的说书人位置,其实都已经有主了。我们抢不过来。”
“似说书讲古这样的事情,人们总是喜爱听新鲜的。似我们这般扎根一地的,总是抢不过那些从外头路过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孙宇也很有些无奈。
孟彰想了想,又问:“所以,今年的长宁镇有外来的小说家弟子落脚?”
孙宇听着孟彰这语气平淡自然的问话,心头不自觉警醒,只面上不显。
“是的。”他长叹般应道,似乎也真的有些无奈。
孟彰又问:“似这样的事情,往年也有?而且还是年年都有?”
孙宇面上更显出了几分无奈:“可不是呢么?他们这些人,总是不管不顾,意兴来了就往外跑,跑到哪里算哪里,从来不体会其他人的心情!”
孟彰还问:“这些外来的小说家弟子来自天下各地?”
孙宇苦着脸点头。
孟彰再问:“那你们呢?你们也会趁着这些节日往外走吗?”
孙宇回答道:“当然也有,毕竟要采风才会有灵感的么。”
“似我这样的,”摸了摸自家身上色彩特别鲜艳喜庆的衣裳,又道,“想着法子深入黎庶中、和天下黎庶同乐的,也不在少数。”
孟彰转眼扫了一圈,看着那些隐在社火队伍中的百家子弟。
那些百家子弟也正不时往孟彰他们这边厢观望,似乎在等待结果。
“看出来了。”孟彰道。
孙宇和程眉听着孟彰这话风,都不自觉地放松了些。
这孟彰小郎君的态度似乎和软不少了啊……
“孟氏族中知晓你们的动静吗?”孟彰冷不丁又问。
孙宇、程眉两人心脏猛地一跳,少顷才缓和了心神重新看向面前年岁不大的小郎君。
“知道的。”孙宇回答道。
程眉也快速点头。
“我们在县衙和安阳孟氏那里都有记载。”
孟彰神色不动,眯着眼睛看他们。过得片刻,他才垂落了眼睑,同孙宇、程眉两人道歉:“如此,倒是我惊扰各位了。”
孙宇、程眉连忙摆手:“不会,不会。”
孟彰又询问了几个问题,估摸着时间后将人放走了。
在孙宇、程眉两人离开之前,孟彰从袖袋中摸出一个木匣子递了过去。
孙宇、程眉看着这个木匣子,不动手。
“是谢礼,也是歉礼,两位收下便是了。”孟彰说道。
孙宇、程眉两人对视一眼,到底没再推拒,带着木匣子走了。
孟彰看着这两人回到社火队员之中。
孟昌立在孟彰左近,也遥遥看着那两人动作。
“诸子百家……”孟彰偏头,看着侧旁的孟昌问,“倘若只有你一个,昌叔,你能发现他们的身份吗?”
孟昌脸色凝重,摇头:“不能。”
孟彰点点头,很是理解。
“你是武将,在诸子百家中隶属兵家一脉。而兵家,虽然精通战场杀伐,通晓布局行军,但在识别、侦查身份这方面,确实不那么擅长。”
更重要的是——
“他们小说家也好,秀家和其他子脉也罢,都是出身黎庶又深入黎庶,他们有心在黎庶中隐藏,旁人也没有那么容易将他们给找出来。”
事实上,如果不是孟彰亲眼见过诸子百家的各位先贤,对诸子百家的气息很是熟悉,更有诸子百家诸位先贤的青眼看重,想要在人群中发现孙宇、程眉等人的真正身份来历,也不会像现在这般容易。
孟昌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目光扫过前方那一群社火队员的时候,眼底有什么锋锐、狠绝的东西似刀光一般亮起。
没那么容易找出来是真的,可双方倘若真的拼杀起来,这社火队伍中的几个诸子百家弟子尽数联合起来也扛不住他们的一轮冲锋,也是真的。
孟棕和青萝也在旁边,如今听着孟彰和孟昌的这一番对话,心里也各有想法。
他们家小郎君/郎主,对小说家、秀家这些诸子百家弟子的态度……
是不是有些奇怪?
明明,他们家小郎君/郎主先前也没有怎么接触过诸子百家的人啊。
孟棕觑着空当,询问道:“小郎君,我们还要留在这里吗?”
“当然,”孟彰笑了起来,“还得在这里再细看一会儿才好。”
他收拢面上的笑意,问孟棕道:“棕管家,你是跟在梧祖身边的老人了,你听说过这件事吗?”
孟棕抬起视线往孙宇、程眉那些社火队员处看过一眼。
“听说过。”他回答道,“事实上,一直以来县衙和城隍庙都是有人在负责这方面的监控和管理的。”
监控和管理?
孟彰眯了眯眼睛,又问道:“这是朝廷的要求?”
按理说,似这等涉及机要的事情,孟棕是不能随便泄露出去的,但他所以会在今日跟随在孟彰左右,自也是得了孟梧吩咐的。
是以这会儿听得孟彰的问题,孟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头:“是。”
孟彰面色动了动。
孟棕又回答道:“朝廷一直都有这样的要求,但真正在做这些事情的,却也是各处的县官、郡官。”
孟彰当即就听明白了孟棕话里真正的意思。
也就是说,从很久以前开始,地方上对于诸子百家子弟的监控和管理,其实已经落到各处地方官员手里了,朝廷中枢那边或许会有相应的汇总,但是……
这些汇总资料的真实性、完整性、时效性等等,却都要打上一个问号。
孟彰了然点头,目光又看向了前方孙宇、程眉等人。
那边厢孙宇、程眉这一群社火队员停歇片刻,便又开始收拾行当,继续沿着长街开始游走。
鼓声、唢呐、笛声齐作,铃铛、鱼板、脚步声应和,在搭配上社火队员高昂的兴致和面上喜庆的妆容笑意,似乎整个天地都不同了。
孟彰笑着站起身:“走吧,我们也跟过去。”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也快速跟上。
孟彰跟着这些社火队员走了大半个西城,在孙宇、程眉这些社火队员走入东城的时候,他却是停下了脚步。
孟昌、孟棕、青萝等人不敢询问,只陪着孟彰在道路上默然站立。
孟彰往前张望,但最后也还是没有跟上孙宇、程眉这一行人,而是径自转了个方向。
那是相对来说更为贫贱的南城方向。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控制不住,面上脸色都有了些变化。
孟彰脚步不停,仍似先前时候那般轻快。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不敢离孟彰太远,连忙跟了上去,但眉眼、动作间,却又更谨慎了。
仅仅是走出一小段距离,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已经调整了方位,将孟彰仔细护住。
孟彰也没有阻拦。
他的心神更多都分落到周围的环境和生活在其中的人身上。
南城和孟彰方才走过的西城大不相同。西城的大院高宅众多,一行行、一列列的,整齐又各有特色,而南城这边……
脏乱的环境、简单搭建起来的木屋草舍和狭窄错乱的拐道,和先前孟彰缩减的大院高宅简直不像是存在于同一个城镇一样。
唯一相似的,大概就是安静、不见人影这一点了。
但孟彰也知道,方才西城的安静、不见人影,只是因为那里的大院、高宅更接近是空置,它们的主人家不在此处,负责照看宅院的都是家仆奴婢。
家仆和奴婢……
即便是在大年初一这样的日子,家仆和奴婢也同样不清闲。
起码不能随意走动。
而南城这里……
孟彰循着声音偏头,正正巧看见一个佝偻着身体不停哆嗦的人飞快地从狭窄低矮的厨房中奔出,几个蹿步跑回草舍里去。
大年初一的日子,那人穿的还是单衣。尽管套了几层,但那些单衣样式不一,显然也不是一个人所有。
孟彰停下了脚步,定定望着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却没注意到孟彰。
也是,对于只穿着几层单衣的他来说,这天气还是太过寒冷了。保暖尚且来不及,又哪里来的精神留心其他?
“娘子,柴火来了,快快快,快烧起来……”
“你又跑出去了,这么冷,快进被窝!”
“嘶,不,不用了,我现在这火炉边坐坐,孩子他们还在被窝里呢,我进去了,没得冷着他们……”
“那快来喝口热水……”
“等下再将鱼尾热起来,大家伙正好都喝一口鱼汤,这天气太冷了,可不能让人冷坏了……”
“我性的的,你放心。”
孟彰沉默着,也不叫人,自己从袖袋里摸出一个木匣子往前一抛。
青萝看着那个安安稳稳落在草舍门槛前的木匣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年前孟彰会吩咐她们另行准备这些木匣子了。
这些木匣子的材质只是寻常,拿出去卖了或许能值几个钱,但绝对不会昂贵到给人惹祸。
而木匣子里的东西……
青萝暗下叹了一声。
也不过是些麻布制成的衣裳,没什么版型,谁都能穿,但也只能蔽体,只能保住身体的一点温度,不至于因寒冷彻底丢失一条性命。
再有就是三两银子和一些粮食。
不会贵重到惹眼,但也能支撑一户人家渡过这段时间。
真就是寻常的年礼,就连他们这些孟氏家仆拜年走亲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寒碜的。但就是这样寻常的年礼,对于南城这样的人家来说,却是救命一样的东西。
青萝这样想着,也是抬手扬袖,将一个材质寻常的荷包送了过去。
荷包落在木匣子旁边的同时,又有几个红包落下。
这些红包自也是来自孟昌、孟棕等人。
开玩笑,孟彰这个小郎君/郎主都送出了拜年的年礼,他们又怎么能什么表示都没有?
孟昌、孟棕送出红包以后,目光悄然一碰,又都无声收回。
诚然,他们是不像青萝一样知道孟彰事先准备了年礼,但他们知道孟彰。
他他们家小郎君/郎主绝对不可能只是出来走走而已。他必然有他想要做的事情。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可能没有做好准备?
旁的不说,小额数量的红包是不缺的。
即便走遍安阳郡周边所有的城镇、村落,也不会缺。
孟昌、孟棕胸膛微挺,站得笔直,很有些骄傲。
孟彰目光扫过,也是好笑。
他摇摇头,继续沿着狭窄得仅能容两人并肩行过的巷道往前走。
“走吧。”
孟昌、孟棕、青萝等人连忙跟上。
南城是真的安静。
哪怕这里凌乱搭建的木屋草舍数量庞大,哪怕这些木屋草舍也都住满了人,也仍旧安静得很。
即便到了饭时,也只有零星的碰撞响起,没什么更大的动静。
倘若说青萝他们开始还不明白,那么待到他们跟着孟彰走过了一户又一户人家,他们就都明白了。
天太冷,家中粮食不够,自然是能缩在被子里就是缩在被子里,自然是能睡过去便睡过去的。
他们家的保暖衣裳……
就只有单衣。
顶多是在单衣里再填些草絮,棉衣是绝对没有的,这个时代还没有棉花。冬日里能做保暖用的,都是皮毛制成的衣裳。
不论是兔毛、鼠毛,总是皮毛衣裳,更不是住在南、北城这些贫贱人家所能够肖想的。
孟彰踩着凝霜,走过一家又一家,看他们昏睡,看他们蜷缩,看他们哆嗦,看他们挤成一团喝着平日里不会舍得的肉汤。
是啊,今日是大年初一呢。
再怎么节省,也不能在大年初一节省不是?谁知道在这一日俭省了,会不会将一年里可能会有的好福气都给“俭省”过去了呢?!
他们不敢去赌这个可能。
这其实还算是好的了,不好的……
孟彰也看到有人已经“睡”过去了。
他们的魂体从僵硬的身体中飘出,循着新成的彼岸花的呼唤,混混荡荡往黄泉路而去。
每每撞上这种情况,孟彰就会另取出一个木匣子来。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青萝却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一种木匣子里头,虽然也装的是衣、食、银钱这些年礼,但比之早先的那种木匣子,这种木匣子里头其实还多了一些东西。
譬如线香,譬如加重一些的银钱。
每到这个时候,青萝送出去荷包也会换一个式样。
而除了负责为孟彰料理这些杂事的青萝早有准备以外,孟昌、孟棕等人也都会沉默着多送出一个红包。
是的,他们不似青萝,能从孟彰的准备中读取到足够多的信息,但这不代表他们会什么都不做。
银钱,在这个时候总是会派得上用场。
待孟彰在南城中转过一圈,重新在南城入口处站定的时候,就连孟昌、孟棕和青萝这些人也都无声沉默。
只这一日,只这一处长宁镇的南城,因寒冻而死去黎庶,已有数十人。
这数十人的亡去,不会在县衙那里留下多少痕迹,甚至不会在他们的亲眷处有什么触动。
生命,在这里消亡得总是太过轻易了。就连现下南城里还活着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活过这一个冬天……
孟昌乃是沙场征战杀伐的校尉,原是见惯了生死,纵是敌血溅面,他也不曾当做一回事,随手一抹便能再抄起长槊杀敌。
敌人的血肉也好,自家部属的白骨也罢,都堆砌在他前行的道路上。
他原不该有任何的动容。
但是,沙场杀伐和眼看着贫民在寒冻、饥饿中断去生息,总是不一样的。
很不一样……
孟彰没有回头,抬起脚步就往前走。
“走吧。”
他越过了南北区域无形的界线,走入了同样贫贱的北区城镇地界。
孟昌停在原地,猛地抬起眼看着孟彰的方向。在这个角度,也只能看见一道背影。
那背影身形单薄也瘦小,更隐隐可见病气缠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