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八郎君摇摇头,说:“没有了。”
庾氏族长细看他一眼,将他遣退。
“此间事情我等已经知晓了,你也劳累了一夜,便先回去吧。”
至于庾八郎君此行所获取的功劳,后面自有族中管事与他交接,倒也不必放在当下。
庾八郎君心里当然也很明白,他敛袖叠手拜得一礼,独自退了出去。
一路上都有管事、侍婢、奴仆与他行礼,庾八郎君面上不露丝毫端倪,仍旧似往常一样,含笑点头回礼。
直到上了马车,庾八郎君面上的伪装才破开了一条裂缝。
车夫已经坐上了车辕,只是迟迟未能等到车厢里的命令,故而一直没有挥鞭。
……可是一直这样滞留在原地,是会让人疑心的。
车夫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眼角余光却连连瞥向左右,特别是庾氏族长府邸大门的方向。
幸而庾八郎君似乎也终于想起了这个问题,从车厢里传出了他的声音:“走吧,回府。”
车夫如蒙大赦,扬起马鞭,赶着马车离开了这条巷街。
马车车厢表面有玄黑色的灵光依次亮起,描勒出层层繁复阵纹后才隐去不见。
待确定一切布置妥当,庾八郎君探手从袖袋里摸出一幅小卷轴。
卷轴不过食指长短,可慢慢拉开后露出的,却是一个个亮着的红色纹章,总数足有数百之多。
庾八郎君盯着这些红色纹章沉默许久,终于将手指点向了被簇拥在最中央的那一个。
随着他指尖吞吐的气息落下,那红色纹章光芒愈发明亮。不多时,一个声音从纹章里传了出来。
“八弟?”
马车已经停下,可庾八郎君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六哥,”庾八郎君恭敬地唤了一声,随后问道,“弟可有打扰到六哥的修行?”
“不曾。”对面的庾六郎君笑着说了一句,又问,“你这会联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弟确有些事情心中郁郁,不能消解,想找六哥讨个主意。”庾八郎君道。
对面的庾六郎君并不惊讶,只跟他道,“你且将事情一一说来,我听。”
庾八郎君便把在庾氏族长府邸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连带着还说了方才庾氏族长和庾氏族老的那番对话,内容十分详尽,甚至还带上了说话人的语气。
庾六郎君听完,平淡地应了一声:“嗯,我已知晓。”
与他甚为熟悉的庾八郎君准确捕捉到对方语气中的不悦,眉眼终于开始舒展:“六哥,那我们……”
“从族中择取资质更为优秀的女郎教导培养是族中诸位长者的意思,也是与秀家达成更进一步合作的基础,我们不好多做什么。但是,”庾六郎君说道,“我庾氏一族与秀家终究并非一体。”
庾八郎君听着这话,脸色一动,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六哥说得是,”他笑道,“诸位女郎终究是我庾氏的女郎,更该信任、亲近我庾氏才对。”
“六哥高明!”庾八郎君大赞一声,又请教问,“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也不必我们多做什么,”庾六郎君似乎在对面摇头,“只消在族中诸位长者面前点一点即可。”
“也对,”庾八郎君又是轻快地笑起,“他们也是庾氏郎君,怎么可能甘愿让整个庾氏被当做嫁妆带走?”
庾六郎君任他笑,却也不忘警告庾八郎君:“你且记得提醒其他人,待族中选出女郎后,必得客气礼待,莫要伤了兄妹和气,免得日后不好相见。”
庾八郎君肃然点头,心中闷气、郁气已然消散大半,再不复先前气恼模样:“六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去吧。”庾六郎君说,“不过,要有那真资质出彩的,这一套就别拿出来了,换另一种。”
庾八郎君自无异议,全都答应了下来。
待他将卷轴重新拢起收好走出马车的时候,阳光正好破开蒙蒙的云雾撒下,庾八郎君看见,更觉云开天光,明丽无匹。
车夫连忙将目光收回,不敢胡乱猜测。
庾八郎君拂袖,大踏步往府门走去。
随着庾府府门重重合上,一直紧盯着这个地方的目光陆续收回。过不了片刻,这边的动静就和其他的各处的消息一同汇总,层层上报,最终出现在晋武帝司马檐、或是琅琊王氏等各家世族长者案前。
当然,各封地藩王的探子动作或许慢了不少,却也不会落下。
为着司马慎投胎转世的事情,这年春节晋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也都留在了阴世,故而这些消息可谓是从阳世到阴世走了一圈。
好容易得了闲暇,心情才刚刚好转的晋武帝司马檐又见到这样的消息,脸色霎时就阴沉下来了。
“哼。”他冷哼一声,将那份厚厚的奏章重重摔在地上,“全都是些不安分的贼子!”
皇后杨氏刚从内室里转出来,就看见晋武帝司马檐怒气冲冲的模样,脚步停了一停,转个方向去捡起了那份奏章。
“到底是怎么了?大过年的这样生气?”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了奏章看里面的内容,“你都不累的吗?”
杨皇后不提还好,一提起晋武帝司马檐心中的怒火就压不住。
“我倒是想好好歇一歇,可也要这些个贼子消停才行啊!”他腾地转过身来,指着那本奏章跟杨皇后说道,“孤大度不计较,他们这伙人还以为孤是怕了他们了,暗地里接触这个联络那个,都想要弃了孤这条大船,另寻出路了!”
杨皇后耳边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眼里一行行快速扫过奏章里记录的内容,眼中也燃起了怒火,且那怒火还越烧越旺。
偏偏杨皇后惯常能做脸面工夫,心底怒火烧得越炙热,她面上的笑容就越是柔美温婉。
“陛下……”她唤一声,笑道,“看来是这些时日以来我们的性子太好,将这些人都纵得越发地忘形了。”
晋武帝司马檐偏转过身体来看她,带着点好奇问:“你不拦我?”
杨皇后轻笑一声:“妾拦陛下做什么?”
“你往常时候……”晋武帝司马檐仔细盯着杨皇后看。
杨皇后道:“那时候是我们还需要他们,不好真让陛下你对他们下狠手,所以妾才多次劝阻陛下的。”
“我们现在似乎也还需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晋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点头,也没有否定晋武帝司马檐的判断,她只是说:“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护持阿慎转生。在这之前,阴世天地这边不管,阳世天地那边是一定要安稳的。”
即便是那种经不住多少波澜的安稳,也要有。
“不下狠手敲打他们,他们的动作只会越发的频繁。”杨皇后说,“阳世天地那边也会因为他们的这些布置而动荡不安。”
“平白影响阿慎的成长。”
“是这个道理。”晋武帝司马檐满意地点头,随后又问杨皇后,“那,是你来动手还是让我来?”
原本以为他的皇后会做出选择,不曾想晋武帝司马檐听到的是另一个答案。
“不,我们一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奇异地看向他的皇后。
他忽然觉得——
他似乎也不是那么的了解他的皇后。
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杨皇后倒是一派坦然:“我们需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底线。”
她说:“只陛下你或我一个人动手不够,必须得我们一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想了想,也很是赞同:“皇后说得不错,那便我们一起来吧。”
杨皇后脸上那温婉柔美至极的笑容这才略略恢复了几分正常。
“陛下可有想好要怎么做了?”杨皇后问。
晋武帝司马檐说:“其实容易得很。”
他的目光在杨皇后手中拿着的那份奏章转了转,说道:“他们几家不是已经选定了他们接下来的方向了吗?正好,孤觉得其中一些位置不只是适合他们王、谢、庾、桓中的哪一家。”
“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孤作为大晋龙庭的帝皇,自当知人善用,怎可眼看着人才因某些人的私心便耽搁了人才?”
作为当朝大晋龙庭的实际掌控者,晋武帝司马檐能用的手段多得很。
而且……自来都是成事困难坏事容易,当晋武帝司马檐存心想要坏事的时候,多的是他可以动手的地方。
杨皇后敛袖福身作礼而拜。
“妾身代所有被耽搁的英才叩谢陛下,陛下英明。”
晋武帝司马檐哈哈大笑出声,心情俨然已经恢复了许多。
“皇后你呢?”他饶有兴致地问,“你可有想好怎么做了?”
杨皇后将手上的奏章放回到了案头上,含笑说道:“庾氏要与秀家联络,以谋宫闱。他们想得确实很好,但是……”
“他们未免小看了内闱。”
“哦?”晋武帝司马檐带笑发出一个单音,却是问道,“皇后是说,即便与秀家联手,他们还是小觑了宫廷内闱的争斗吗?”
杨皇后给了晋武帝司马檐一个妩媚多情的眼神,丝毫不介意自己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破坏她在晋武帝司马檐心里的形象。
“秀家的先贤有大志,欲要与天下男儿争锋,这是好事,但也是她们的局限。”
杨皇后说:“她们的心志太大,目光看得太长远,已经不能理解从闺中绣阁里长大的女郎看到的到底是什么,又看重什么。”
“她们更不会知道这些女郎会为她们所看重的情爱、情分做到什么样的程度。”
都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可相对的,鸿鹄也不会知道燕雀的所思、所念、所想。
都一样的。
晋武帝司马檐想了想,说道:“这似乎只会让秀家的那些人摔跟头罢了,不能拿世族的人怎么样的吧。”
杨皇后笑睨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眼:“陛下莫不是以为,庾氏的那些小手段真的可以拿捏那些女郎一辈子?”
晋武帝司马檐眨了眨眼睛,问:“不能吗?”
杨皇后失笑摇头:“当然不行。”
确实,女女郎的心肠一贯较郎君柔软,时常会为旧时的情谊所触动,每每总会在矛盾发生的时候退让,可是……
女郎的心肠柔软的时候是真柔软,她心肠真冷硬下来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输于男儿,甚至还会更胜于男儿几分。
不过这些话就不需要跟晋武帝司马檐细说了。
晋武帝司马檐多看她一眼,见杨皇后不愿意多说,他也不催问,只道:“那我就擎等着看皇后的手段了。”
杨皇后又是一笑福身:“请陛下拭目以待。”
晋武帝司马檐抬手将杨皇后搀扶起,又跟她说道:“同样的事情我做起来,总会比你顺手些。你若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只管开口。”
杨皇后挽住了晋武帝司马檐的手臂,柔柔笑道:“多谢陛下。”
也是这一日,一条一条的密令从峻阳宫传出,落入一个个人的手里。
这些人有的是龙庭重臣,有的不过是无名小吏,有的又是街头巷角处日子清贫的小摊贩……
密令分送到这些人手上的方式也并不很相似,仅有能确定他们拥有着相同身份的,也不过是那被收在隐秘处的、一枚有着繁复阴刻纹章的青铜符令。
而在这些密令被送出峻阳宫的同时,以阳世内宫正廷为枢纽,整个宫城内廷都在悄无声息间开始了某些人员流动。
这些人员的流动和替换很不起眼,甚至都没引来多少人的注意。
可当这些宫闱内部的人员流动和替换完成,阳世整个洛阳帝都的宫城之内,就像是张开了丝网的蜘蛛丛林,渐渐酝酿出阴森、诡谲的大恐怖。
更叫人侧目的是,这一切的动作,分明都在当今皇后贾南风的眼皮子下完成,贾南风自己却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
在这整一个过程中,这位现如今的阳世帝都洛阳内宫之主,赫然成了睁眼瞎。
晋武帝司马檐的皇后杨氏手段之恐怖,由此可见一斑。
可是,天下事但凡是做了,就必定会留下痕迹。
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的频频动作,即便有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三人的遮掩,也终究是没能完全躲过一直以来都在盯着他们看的那些视线。
这段时间以来都留在司马慎道东宫中、老实得似影子一样的杨三童就捕捉到了一部分痕迹。
他琢磨了很久,总还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将这些看上很普通但就是给人一点不对劲感觉的信息递送过孟彰那边去。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擎灯鬼母白氏给他推了一把。
“你既然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么这些消息之中就必然有些什么布置或者谋算是你没想明白的,而不是这些布置或者谋算不存在。”
是啊,他没能看出来是他能力不足,心思也不够敏感,可不是这些布置或者谋算不存在。
既然洛阳宫城中晋武帝司马檐和他的皇后杨氏动作诡谲,暗自做些布置或者筹谋算计着什么,那他就该将这些消息交给孟彰才对。
豁然开朗的杨三童当即摸出了那枚小海螺。
擎灯鬼母白氏见得,无声地引着周遭的鬼婴、胎灵离去,将这一片地界都让给了杨三童。
“杨三哥?”小海螺那边很快传来了孟彰的声音。
杨三童初初时候心情还有些复杂,这会儿从小海螺里听得孟彰的声音,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孟彰的状态……
似乎有些不对劲?
是他想错了吗?还是说,阳世天地那边出了什么事情,让孟彰觉得为难?
“是我。”杨三童应了一声,又快速收敛心思,将自己这一趟联络孟彰的目的说道出来,“这几日来洛阳帝都这里很有一番变动,我猜测这里面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所以我想着将这部分消息告知于你。”
“帝都洛阳那里?”
尽管孟彰心情似乎确实有些滞碍,但也没有影响到他处理正事。
“哪一处的帝都洛阳?”他问,“是阳世天地的,还是阴世天地的?”
杨三童无声一笑,收起了方才油然而生的担忧,回答孟彰道:“都有。所以我才觉得这里面或许有什么事情。”
孟彰在另一边道:“劳烦杨三哥将消息递送过来我看一看。”
这原本就是杨三童联系孟彰的目的,又怎么会拒绝?
一本簿册从小海螺里掉出,落在孟彰的手上。
“待我细看过后,我再联络杨三哥你。”孟彰道。
“无妨,你慢慢看就是了。”杨三童这个倒不是很在意,他更关心另一件事,“阿彰……”
孟彰应了一声:“嗯?”
杨三童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你在阳世那边,是遇上什么事情了吗?我听着你的声音,感觉似乎不太好?”
孟彰静默了少顷。
就在杨三童以为自己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彰在小海螺的另一边轻笑了起来。
“很明显吗?”他问,“只听声音就能听出来?”
杨三童问:“所以,你是真的在阳世天地那里遇到麻烦了?”
他眉头皱得死紧,下意识地往外头边玩耍边给他做护持的一众鬼婴胎灵看过去。
现下是春节,还未到上元日,细说起来也是他们这些落入阴世的先人享领生人香火的时节。
他们完全可以行走阳世天地而不需要损耗额外的力量,也不必太担心会在路上就被人拦下来。
察觉到杨三童投来的目光,坐在那里含笑看着一众鬼婴胎灵玩闹的擎灯鬼母白氏下意识地握住了手中的铜灯。
孟彰也同样察觉到了小海螺那边涌动的暗流,他失笑说道:“倒也没有。”
杨三童这才对还在沉沉注视着他的擎灯鬼母白氏摇了摇头。
擎灯鬼母白氏的手指松了开来,于是那盏铜灯表面若隐若现的暗纹便都沉寂了下去。
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周身涌动的气机也终于开始渐渐缓和。
“那是怎么了?”杨三童问。
孟彰似他还在生时一样长而缓地吐气,像是要连带着将心里那些莫名又复杂的情绪都这般倾倒出去。
“是我有些事情没想明白,所以心情比较沉郁。”他笑了一下,又强调了一遍,“所以真不是这阳世天地里有什么人给我找麻烦,惹我不痛快了。”
杨三童很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劝孟彰:“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好了,不必那样着急。”
顿了顿,杨三童又道:“若有什么人烦着你,不让你想清楚想明白,你打过去就是了,不用想那么多。”
孟彰在那边听得一阵好笑。
杨三童明明都已经在阴世天地里摸爬打滚那么多年,能力都磨砺出来了,骨子里竟也还是小孩儿的性情。
打过去就是了……
“……对方人多打不过,你也找人就是。反正我们这边人更多。”杨三童还在那边絮絮叨叨着,孟彰也不打断他,一面听一面想他自己的事情。
最后还是杨三童自己收住了。
“这些事情你比我明白得多,我也就不继续叨扰你了,你且忙去吧。”
孟彰笑了笑,在杨三童断去小海螺之前对着那边轻声道谢:“多谢杨三哥,也替我谢谢白娘子和各位阿姐、兄长。”
杨三童匆匆应了一声,连忙断去小海螺之间的联系。
等他平复心情重新抬眼,对上的就是白长姐、程二郎等一众鬼婴胎灵的视线。
哦,还包括擎灯鬼母白氏。
“阿彰那里没有什么大事,他说是他自己心里有些事情没想明白……”
孟彰真不是诓骗杨三童,他这会儿的心情确实有些混沌沉闷,哪里哪里不得劲,莫名得很。
家里的父母兄姐、以借住之名行照看之实的黑白两位无常,都是无比默契地留孟彰自己一个人待着,轻易不打扰他。
孟彰心知他们的做法才是对的,有些事情、有些问题,就需要孟彰自己去想明白,然后去调整他自己的做事习惯。
因为这是一场需要孟彰自己去面对的、名为成长的蜕变。
是以孟彰也没有去叫他们,自己每日里或是整理自己的思绪,或是翻看他那些记忆,包括前世和今生,或是翻看、阅读先贤著作静电,或是驾着龙舟在梦海中游荡,观照万物与万情。
即便如此,孟彰的气息还是一日比一日滞碍,只单看着就叫人揪心。
孟彰能感觉到孟珏、谢娘子乃至是黑白两位无常看他时日渐深沉的忧色,他自己的自厌情绪也一日比一日厚重。
但奇异地,孟彰还发现在这些情绪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