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娘子一直看着孟蕴的脸色,见她面上的不甘几经洗礼冲刷仍旧盘桓不去,心里也就明白了。
“薄霜茶楼在我安阳郡中经营已久,与我安阳孟氏更多几分情谊再是正常不过了。”
孟蕴听得谢娘子的话,眼眸顿时一亮。
“不错,正是这个道理!”孟蕴轻快地说,“往后任是谁来问,我都这一句话回他。”
谢娘子摇摇头,又提醒孟蕴:“总还是需要注意分寸的,不能太过了。”
孟蕴欢快笑着应:“阿母放心,儿必定不会让人抓住把柄的。”
待到孟蕴陪着他们用过早膳告辞离开,孟珏对谢娘子说道:“你到底还是心软了。”
谢娘子也不否认,但她说:“只是阿蕴,也影响不了什么。”
孟蕴在这一方世界已经证得大罗道果,纵是他们多纵容几分,也无伤大雅,不似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处处都得小心着来。
“滴水穿石,”孟珏摇头,不甚赞同谢娘子的话,“还是要多注意些。”
谢娘子默认下来,她忽地抬头,同旁边的孟珏一道看向天地之外的混沌。
混沌凶险,涵盖一切有、一切无,上下不分,左右不明,虚实亦无界,晦明无定。
然而此时的混沌里、那有无之间,赫然出现了一片道与理分明、六气阴阳回环的虚空,虚空之中又站了一人。此人穿道袍、戴莲花冠,裹夹着那片虚空一起靠近这方天地。
“他们果真来了……”谢娘子低声道。
虽则如此,孟珏和谢娘子的脸色仍是平和,不见多少担忧。
“不过是才找过来而已,距离真正确认还早着呢。”孟珏说,“何况他们想真的进入这方天地,也没那么简单……”
“但是阿彰……”谢娘子目光回转,往阴世天地那边望去,微微皱眉,“也不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
孟珏也往阴世天地看去,正正望见闭关参悟、近乎与天地交感的孟彰皱紧他那短小淡薄的眉。
或许是天人交感,也或许是灵机牵引,此刻的孟彰竟然在无意识间面向那道人流云子所在的方向。
他似乎就是在冲着那道人流云子皱眉。
也不见孟珏和谢娘子如何动作,天地诸炁运转流荡如常,却在悄无声息间抹去了些什么,叫孟彰的眉梢复又自然而然地舒展开去。
天地之外伫立的道人仔细打量许久,似乎也终于下定了决心,迈开脚步想要往前走。
但他这一脚尚未踏出,便又稳稳站定了身体,望向前方,稽首作礼:“流云子拜见将军。”
也是同一时间,这道人流云子所在的那片空间须臾落入混沌之中,直接将混沌与天地的那一隅地界让出。
而随着流云子的声音落下,那一隅地界赫然立着一杆玄黑大旗。
大旗通体只得一色,除却这仿佛是被层层垢血染就的玄黑以外,竟再无别的修饰与点缀。
它也不需要有任何的点缀,就连初成时候被捧出奉到君王驾前御览时候叫人惊叹不已的织工与染工都被这玄黑浸遍,遮去了那最初的面目,再看不出它的原样,但那从内而外、自然而然渲染出去的煞气仍旧骇得人心神俱震,两股颤颤。
以至于这杆大旗只消立在那里,那片间隅所在的虚空就已经换了天地,仿佛变成了一处惨烈、死寂的战场。
可即便如此,那杆玄黑大旗旗面上的“秦”字篆文依然霸烈,如山如日镇压万象。
于是玄黑大旗之下,又都风平浪静,安谧静和,甚至透出几分安宁舒缓之感。
“道人从哪里来?”有声音从大旗之下传来,道人流云子循声看去,也才在那大旗的虚影下见到一位着甲持槊的将军。
道人流云子一见那甲、那槊,眸色也不由得沉了沉。
“我自是从那洪荒而来。”流云子笑言道。
大旗下的将军脸色不动,只又问:“道人自天地之外而来,驻足于此,可是要进入此方天地?”
道人流云子再次笑着点头:“将军所料不差。”
那将军又问:“既如此,那道人手中可有陛下赦令?”
“这……”道人流云子尴尬地摇头,却是问,“这方天地可也是你们炎黄人族的支系所在?也是你们大秦疆域所属?”
那将军被遮掩在头盔下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变化,但道人流云子却分明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多了几分寒凉。
“道人既知我炎黄人族,也知我大秦……”将军再问,“那你手中的陛下赦令呢?烦劳取出叫某家一观。待查验无误后,道人自可随意。”
道人流云子不动。
那将军也没什么别的反应,只立在原地,完全没有让开道路的意思。
道人流云子凝视那将军许久,忽而斜斜往他身后的天地瞥了一眼,道:“倘若道人我没有看错,那天地早已不是你大秦所治理。大好疆域已落入他人之手,缘何将军也还要在此处拼死拦我?”
“将军难道不知道,道人我要取走将军及你麾下这十万精兵最后一线生机,并不是什么难事?”
道人流云子并不曾说谎,玄黑大旗下的将军和与他合力、几乎与他一体的那十万精兵心里都很明白。
不是他们拦下了道人流云子,而是摧毁他们这一部将兵所需要支付的代价拦下了他。
但没有人退缩,甚至没有人生出一点动摇。
玄黑的秦旗下,他们只注视着道人流云子,沉默得如同那亘古不动的山石。
那将军朗声一笑。这笑声甚为豪迈,也极其平和。
“我们当然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他们只知道,身后就是家国,就是后裔。
或许岁月轮替,曾经他们自己的后裔凭着他们的福荫一展胸中豪气,治理着这片土地,而如今福荫耗尽,他们沦落成为芸芸百姓中的普通一员,早不复往日荣耀显赫,甚至是艰难觅活,但那又怎样呢?
如今治理着他们身后土地的,难道就不曾有他们的后人?难道就没有他们麾下兵卒的后人?
昔日他们聚在大旗下,披甲出征时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而今再聚大旗下,再披甲出征,难道就不是“与子同袍”了吗?
所以,即便治理与被治理的人早已颠倒位置,即便代代风云换后人,这后人也还是后人。
那年,麾下兵卒们为了他们这些将领的后辈子嗣荣光浴血奋战;今日,他们这些将领自然也能为了麾下兵卒们的后辈子嗣荣光半步不退。
那将军脸上笑容陡然收起,沉声再问:“道人,某最后再问一次,尊驾可有陛下赦令?”
道人流云子脸色也是沉沉,身侧虚空那些时刻交织、不断演化的道与理似乎也停滞了须臾。
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再看得那杆玄黑秦旗一眼,道人流云子沉默着往后退了一步。
混沌之中没有远近,没有高下、先后,但道人所退的这一步,却清晰地映照在了他所站立的虚空之中。
那将军咧嘴笑了一笑,身形直接没入玄黑大旗之中。
也只有那一杆玄黑秦旗依旧被煞气鼓荡,赫赫立于天地与混沌的壁界。
道人流云子立身混沌之中,眸光几番晦明。
可他抬眼看身前,身前又哪里是只有这一杆玄黑秦旗呢?
在这杆玄黑秦旗的远处乃至更远处,还有一杆杆与它极为相类的大旗无风而自立。在这一杆杆大旗的背后,另又有一尊尊庞大金人伫立。
在这些金人的更远处,无数绵延将兵簇拥环护着大气古拙的皇驾……
饶是道人流云子,此刻也不禁眨了眨眼睛,用以缓解陡然升腾的不适。
顾不上拭去面上的血泪,道人流云子低头躬身,向着皇驾所在作礼而拜。
待他站直身体再望去,那混沌与天地的边界处,也就只有一片苍茫流荡的道炁,又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呢?
道人流云子深深往天地中看得一眼,转身走入混沌里消失不见。
再看阴世地界中的孟彰,他虽然仍是皱着眉,可周身气机终究是松泛了些。
孟珏与谢娘子也同时收回目光。
“走了。”谢娘子说,但她很快又道,“这才只是个开始……”
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有更多的人寻上门来,即便他们自己都还未能确定引动他们因果的源头,到底是不是真在这方天地里。
“这原也是寻常事。”孟珏倒是极为平和,“你更该为这个开始高兴才是。”
倘若连这个开始都没有,那岂不是说阿彰这一世连触碰前生积累功果的机会都是没有?她该高兴的。
谢娘子想了想,倒也果真笑了起来。
“阿彰这算是终于开始了,阿昭和阿显那里可还没有消息呢!也不知道他们俩又什么时候才能开始。”
“慢慢来便是。”孟珏说,头也不抬地翻过一页书卷。
谢娘子摇摇头,回转目光跟他说:“阿彰这里正式开始,我们也算是与嬴政牵扯上,日后龙族祖龙回归,他与龙族祖龙这‘祖龙’位格的争夺,我们也能顺势入局了。”
孟珏点点头:“只这些还不够,还得看后续阿昭、阿显和阿彰的修行。”
顿了顿,孟珏又说:“炎黄人族这边对此事一向很重视,胜算很高。不过也不着急,阿昭、阿显和阿彰的修行还远着呢。何况……”
孟珏笑了笑:“龙族祖龙到现在也还没有任何痕迹,显见藏得很好,慢慢等着吧。”
谢娘子很是赞同:“确实,他藏得比我们家这几个还要好呢。”
这不,阿彰不就在道果关联的那些人处露了痕迹,叫着循着踪迹开始摸索了么?
孟珏只得抬眼,无奈摇头:“祖龙那家伙的位格的分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们家这边能比的吗?”
祖龙要敢冒头,其“祖龙”位格碎片所得者,乃至是其族群都得找过去。如此情况,他又怎么敢轻易露出痕迹?
“那倒是。”谢娘子点点头,旋即又笑道,“但我还是很希望他出来走一走的,这事早了结,也不用拖着人家。说起来,我还是很喜欢炎黄人族的这嬴政的……”
“是个好孩子。”
孟珏更觉无奈:“因为那嬴政要抢去祖龙的位格?因为他的安排庇护了我们这几个小的?还是因为你还记得当年他、祖凤和祖麒麟三个的胁迫?”
谢娘子理所当然地说:“怎么可能只是这其中的一个两个?当然全都是。”
“你啊。”孟珏叹得一声,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样子。
谢娘子瞥他一眼:“别说我,难道你就能全忘了当年我们跟他们之间的恩怨和因果?”难道你觉得祖龙他果真回归,我们这些人还能有好日子?”
孟珏沉默片刻,缓缓翻过一页书纸去:“祖龙若果真有要回归的意思,跟他碰上的也不会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而是新一辈长起来的这些人。”
不等谢娘子说话,孟珏便快速道:“就像阿彰他们想要回归,再找过来的也不会是他们往日里的那些老对手,而是新生代的后辈一样。”
谢娘子敏锐地抓住了孟珏的重点:“所以你想要让阿彰他们帮忙代劳?”
“如果真碰上合适机会的话。”孟珏这样回答道。
谢娘子沉默着不说话。
孟珏便又说:“这对于阿彰他们来说,也算是个机会。”
“……那该是很久远以后的事情,”谢娘子说,“待祖龙漏了痕迹再说。”
祖龙不出,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着实不必太惦记着这些事情。
孟珏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阿彰这回的修行进展颇为顺利,且天时、地利、人和俱全,颇有几分天命的意思……”
孟珏眸底阴阳二气显化日月盘旋回环,隐隐有窥破万象的形迹。只可惜,它们又尽都被压住了。
“我怀疑阿彰这里不需要我们再等多久了。”
谢娘子也说:“阿彰的话,这一世该是可以了,但阿昭和阿显……”
谢娘子小小地蹙眉。
“他们俩怕是还不太能确定。”
“且等着吧。”孟珏说,“左右阿彰是能叫我们放心的。”
谢娘子想了一阵,最后一笑点头。
抬起手来虚虚放在身前,她缓缓打开,现出手掌上方流转不定的道炁。
这道炁至尊至贵,不过只得一团,竟也能覆压整个天地,震慑万千道则法理。
“我看阿彰这一场静悟,大抵是要补足他的本源,完全完成他在这炼气入神阶段修行的。”谢娘子瞥一眼孟彰那边,有些犹豫,“那他的这一份昔年本源,是不是该还给他了?”
孟珏也往阴世天地的孟府府邸中望得一眼。
不过在瞬息间的沉吟以后,孟珏便来劝谢娘子:“很不必如此着急的,你现在就将本源归还给阿彰,阿彰的魂体可承受不住。”
谢娘子张了张嘴。
孟珏都不消她来说话,就直接道:“我自然知道你会事先做下布置,不会真让他的这些昔年本源压垮了阿彰,也不会让它扭曲了阿彰的道途,叫他走着走着又回到当年的道路上,但是……”
孟珏摇摇头:“即便你处处都考虑到了,还是有相当的压力堆积在他的神魂之上,还是会不知不觉拖慢他的脚步。”
“……其中影响可不少。”
谢娘子摇摇头,也不是很赞同孟珏的判断。
“我觉得不然。”谢娘子说,“你也说了,阿彰这一场静修,是要补足他的本源,彻底完成他炼气入神境界这一阶段修行的。”
“可不论再如何补足,阴世天地再如何眷顾看重,它所能帮助阿彰补足的,也只有曾经属于曼珠沙华的那一份本源而已。”
这部分本源,相对于此方天地的其他阴灵来说,确实已经很是不俗,就连此方天地里另有大机缘的阳世生灵也会有所羡慕,可再如何,也不过是能在这方天地中夸耀而已。
真拿到其他大千世界里去,尤其是放到洪荒天地里,阿彰将要补全的这一点本源又算得了什么?
“阿彰当下不知道,没有办法去追平天地本身的差距,但有我们在,却不能不多为他布置。”
略停一停,谢娘子又说:“我们日后既然能给阿蕴补全了,阿彰这里又有机会,便更不该厚此薄彼。”
“比起阿蕴来,阿彰的路其实还更难。我们得多替他计较些。”
“我哪里就没有多替阿彰计较呢?”孟珏觉得有些好笑,“可你也得看实际情况的啊。”
“阿彰他眼下承受不住这部分本源的重量。”
“有我看着。”谢娘子一眼横过去,“而且……”
“就算阿彰他眼下承受不住这部分本源的重量,谁又说他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孟珏神色微动:“你是说……无边梦海?”
无边梦海乃是一方世界自孕育以来所有生灵梦境汇聚之所,横贯古往今来,涵盖四海八荒,若有无边梦海作为支撑以及缓冲,确实不是没有成功的可能。
可略一权衡过,孟珏就摇头了。
“无边梦海不成,”他说,“对于阿彰而言,无边梦海的变数太多了。”
谢娘子仍是坚持:“可同样对比起来,阿彰的根基更重要。”
孟珏也同样地不愿退让:“不添上这一份,阿彰的根基也已经够支撑他一纪元以内的修行了。后续纵还有需要,我们也可以另行寻找机缘给他补上。”
“甚至如果阿彰的修行进展顺利,便是我们都不插手,只凭他自己的气运与缘法,也未必不能成事。”
“他完全不需要冒这种风险!”
谢娘子看着孟珏,孟珏也看着谢娘子,两人俨然成了双方对峙的格局。
“阿父,阿母。”
还是一道从时光长河下游传过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二人的角力。
孟珏和谢娘子齐齐转眼望过去。
那守在火炉前的娘子说:“这事情对阿彰的道途影响甚大,不若就交给阿彰自己来决定如何?”
她叹了一声,又说:“我们与他再如何亲近,在道途之上,亦不过是外人。我们的判断……”
娘子摇摇头:“也未必就完全精准。”
“合该如此。”孟珏当先答道。
谢娘子虽然没有应话,却将她手上托着的那一份先天道炁往孟彰所在抛送出去。
那份先天道炁遮瞒过所有人的感知,无声无息地落向阴世天地中的孟府处,似滴水入海般没入孟彰周身气机。
孟彰眉梢再是一皱,复又沉沉睡去。
他睡得很沉,可他的神智又似乎仍然清醒。
真是一种非常神奇的状态。
孟彰清醒的那一缕心念这样想着。他这一缕心念高坐在灵台之上,又漂浮于天冥之中,与阴世天地至高亦至尊的天道等同。
那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此告知他,但孟彰自己并不能真的确定下来。
不过他也没有去彻查探究的意思。
没有意义,也懒得花费力气去在意。
孟彰的更多心神都在追逐着那一缕触动他灵觉的天地道则上。
他在追随着天地思潮的起落,也在追寻着天地道则的变化与更易。
他俨然化作了一缕从草叶间升腾而起的风。
那草叶生长在道路旁,生长在水洼边,所以这一缕风便也沾染了尘烟、裹夹了水汽。
它向上,转入了茫茫的白雾里,拂过麻木行人枯槁单调的寿衣,更蜿蜒着往上,悄无声息间携了行人眉心一点悔与恨直上云天。
云天之上有更多的水汽,更多的悔与恨。
它们从阳世、阴世天地的各处而来,堆积在这灰蒙蒙的天穹中。
可不论它们再如何挤压,这些水汽、这些悔恨终究也没有化作雨水降下。
就像是那些最普通最寻常的、痛到极致恨到极致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的浮黎苍生一样,所有激荡的、沉闷的情绪都只能堆砌在心头,它们也只能化作雾挤压,充斥在这一方天穹里。
是了,这阴世天地啊,鲜少有雨。
孟彰心神所化的风和着他的那些同伴一道,在厚重的、苍茫的、灰蒙的雾中游走,时而看那郁结的沉坠,时而看那松解的消弭……
他似乎有了很多的想法,他似乎也有了很多的别样情绪,但也因为这样的情绪太多、太杂、太模糊了,以至于他自己也难以梳理,分辨不出什么来。
难以梳理就难以梳理吧,反正他也没想要梳理。
孟彰的心神甚至都没去在意那些随种种灵觉所知、所见、所感生灭的念头,他只追逐着那道则的变化,合在那天地无尽道炁之中,化作风流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几个月,孟彰心念所化作的风终于又回到了草叶之间。
这风也确实奇异,在云气中与云气一道碰撞挤压的时候,不会凝结成雨水落下,可当它碰到了那翠绿翠绿的熟悉草叶,却化作一滴滴浊黄的水珠沿着叶脉滚落,最后滴在草根旁,与其他的水珠一起汇成水畦。
——像极了走到生命尽头时候,似乎才在回望自己人生的隅隙间坠落下来的泪。
这水汇聚了太多的情绪,混杂了太多繁复的心念,以至于它太重也太过于浑浊,叫人打眼一看就觉得心头滞闷得吓人,就叫人觉得人生空茫无趣,不若就这般怠惰到人生的尽头。
孟彰的心神随着这水一起沉寂。
他的心神也仿佛消退去了所有的活力,要就这样在无趣与空茫之中等待着意识的最后寂灭。
他似乎也在渴求着真正的终结。
在那越来越深重的沉寂中,在那越渐寡淡的乏味之中,孟彰的一点心神动了动。
那是不甘,那是怒火。
真的就这样终结了吗?
真的要放弃这难得的超凡脱俗的机会吗?
他真的就甘心了吗?
甘心接受自己的寂灭,甘心让自己消弭在岁月与尘烟之中?
不……
不。
不!
孟彰心头的不甘滚动了一下。
于是,在他的心神感应之中,他也终于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不甘。
这些不甘来自过往,来自现在,也来自未来。
它们不是孟彰一人所独有,不是只由他一人所衍生。而是万灵众生所共有,是万灵众生所衍生。
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它们都会来到那里。
自它们于天地初生时候出现以来,它们就一直沉寂,沉寂地汹涌着,沉寂地咆哮着。
它们并不等待任何人,但它们也没有拒绝任何人。
所以今日,它们也接纳了孟彰,它们更点燃了孟彰。
那种种的不甘于是真正地点燃了孟彰心头的怒火,它们焚烧着孟彰的理智,也唤醒了孟彰的理智。
孟彰醒了过来。
他狰狞地咆哮,撕扯去往日的沉静,也烧去了前世今生养出来的气度。
他癫狂也似地咆哮,就像这浑浊水洼里的每一张厉鬼凶面。
他发疯地搅动着自己周围的一切,要将那些所有砸碎砸烂,最好把它们像他自己的理智一样全部烧尽。
若不是浊黄水洼里的水面依旧平静,只怕这一片黄泉路都会化作绝地。
孟彰的一缕心念高悬,清醒地映照着癫狂、凶暴的另一部分心绪。
他在体会,在解析,在整理,也在收束。
而天地在接纳他,在引领他,也在补全他。
不甘、愤怒、憎恨、痛悔……
每一种情绪,孟彰都拥抱过,都释放过,也都点燃过,以至于到了最后,孟彰的魂体就像是被放入宝炉中煅烧过一样,周身都开始沁出一种别样的通透意味。
可是孟彰却不知什么时候又皱起了眉头。
缺了些什么……
还缺了些什么!
孟彰下意识地想去寻找。
虽然这种缺失不至于会造成太大的空洞,但孟彰却莫名地清楚,倘若这种缺失被补足,他当能获得莫大的好处。
不着急。
孟彰下意识地按捺住他自己,刚要开始摇晃的心境似是被什么稳稳托住一般,又平定下来。
或是繁复错杂、或是磅礴广阔,映照在孟彰心神中的道与理仍然清晰,仍是自然顺畅地被孟彰所吸纳,化作孟彰修行进展的一分资粮。
也是这个时候,孟彰的意识之外忽然落入一道先天地而生、尊贵神圣、亘古不动的道炁。
那道炁茫茫蒙蒙,似是不为谁而动,亦不曾被谁所收容,可它落入孟彰识海之中,却似是回到了它自己的归处。
道炁轻轻一动,便似那消融的雪,那化解的尘灰,絮絮落入孟彰的意识。
只那一隅隙的功夫而已,这道先天道炁居然就要浸入孟彰的识海,直接触及孟彰的真灵……
孟彰本该震惊,但绝对凌驾于所有感情的那一缕清醒心念却捕捉到了一份欣喜。
这一份欣喜甚为奇怪,它不是穷人乍富的惊喜,而更像是原本就属于他的一部分在分离、崩解太久以后终于又归来了的失而复得。
它源自于孟彰自己的真灵,似是孟彰的本能。
而这一份本能,它在催促着孟彰卸下一切防备与抗拒,重新接纳那归来的一部分。
但唯一清醒的那一缕心念到底是撑住了。
孟彰拦下了那迫不及待要融入他真灵的这一道先天道炁。
他原以为自己要费很大的力气,但出乎他意料,这一道先天道炁竟然很是乖顺。
它停下了融入孟彰真灵的动作,在孟彰的识海中收敛显化。
先天道炁乃是至宝,本无形无相,随心显化。而它此刻映照在孟彰心神之间的形相则是一颗宝珠。
宝珠通体混沌,却自有一片宝光萦绕环护。
孟彰甚至都不需要去细想,当即便知晓这宝珠表面萦绕的那一片宝光此刻绝对不是环护先天道炁本身的,是在环护孟彰。
环护孟彰的心与念,环护他的道与理,保证他当前根基的纯净粹美。
这先天道炁可以作为孟彰的底蕴支撑起孟彰的根基和位格,但却绝不是当前的孟彰可以消化和动用的。
若不封锁、隔离起来,孟彰这一身的根基都要被这先天道炁给同化了去。
而同化则只代表了一种结果——不论孟彰对自己将来的修行有什么样的规划,不论孟彰往日是什么样的身份来历,和这一道先天道炁又有着怎样的渊源,他此后都只能沿着这道先天道炁的方向继续走下去。
这绝对不会是孟彰想要看到的。
他的那一缕心念化出身形,抬眼定定看着那颗由先天道炁显化而来的宝珠。
或许也是孟彰当前的状态比较特殊,此刻所显化的他的双眼淡漠纯粹,说不出的高渺遥远。
孟彰就睁着那样的一双眼睛,立在广阔到不见边界的识海中,定睛看那一颗宝珠。
阳世天地里的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重又转了目光来,与时光长河下游处的守炉娘子一道看着他。
孟彰竟也转了目光看来,隔着时间、空间,他们在对视。
即便孟彰未必知道自己在看的这个方向到底都有谁,未必知道与他对视的那个人或是那些人,此刻都是什么样的心情、什么样的表情。
他只是遵循着灵觉,看向那个方向,与那个方向所在的某个或是某些人对视。
这一场对视由孟彰完成联结,又凭他落下句号。
孟彰率先挪开了视线。
他重又看向了收敛一切伟力与灵应悬停在他对面五丈范围外的那颗宝珠。
也不是那颗宝珠不想再更靠近一些,而是这已然是孟彰当前所容许它靠近的极限。
不知到此刻状态殊异的孟彰到底都想了些什么,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但他终于还是冲着那颗宝珠抬起了手。
宝珠雀跃地往前一蹦,直接出现在孟彰打开的手掌之上,被他并拢的五指轻易拿捏住。
孟彰拿住这颗宝珠,将它拿到自己眼前细看。
然而,不论他如何翻来覆去地查看,他也只能看到这一颗宝珠,只能看见萦绕环护在宝珠周身的宝光,再没有其他。
孟彰很快也就放弃了。
“我还不能接纳你。”孟彰开口说话。
他当前的状态过于殊异,以至于他的话语里除了最直白不过的意思外,竟然没有带上任何一点情绪。
宝珠周身的宝光似乎动了动。
“我的魂体还太单薄孱弱,承载不了你。”孟彰似乎知道宝珠的意思,他复又道。
宝珠周身的宝光安静一瞬,旋即嗡嗡抖动,像是在激烈地反驳着。
孟彰神色不动:“你当下能出现在这里,一是因为有人在背后护住了我,二也是因为我当前的状态。”
孟彰正在悟道,且是在与天地同在、与天地交感的状态中悟道。
“此刻在承载着你的,不独独只有我自己,还有这方阴世天地。”孟彰道。
“只我一个,承载不了你。”
宝珠再一次激烈地震动着宝光。
“当然,只要在我脱出这种悟道状态以前,你完全投入我的真灵之中,由真灵承载你,确实就没有什么问题。”
真灵是什么呢?
真灵是生灵根本,是随着生灵一世一世轮转不休、不磨不灭的烙印。
它的本质之高,远超寻常人所想象,用它承载一道先天道炁真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只要赶在孟彰脱离当前悟道状态以前投入到真灵中,这道先天道炁就不会成为孟彰的负累,不会挤压孟彰的魂体和意识。
宝珠这次竟然安静了下来。
它似乎也听出了什么。
“但当下不完全是我能不能承载你的问题,而是……”孟彰说,“我要不要承载你的问题。”
时光长河下游守炉的娘子倒也就罢了,孟珏和谢娘子却是对视了一眼,一瞬间不觉生出些忧心来。
莫不是……他们俩好心反坏了事?
他们错会了孟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