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你……”
随着孟彰的声音出口,原本一直安静的星河发带气机一阵摇曳。淡薄细弱的星光绽开,柔柔贴近孟彰的发端。
孟彰的心湖有许多灵光闪过。
有因云蓝女郎的招待而对云氏生出的揣测与推断;有因商老爷子后头所关联的殷商王朝跌宕起伏的历史而产生的诸多联想;有对龙书柳氏以及他们这一族同诸多隐迹天地的异类间的羁绊的空想……
这些或有因由、或是无凭,全由一点心念而起的臆想,在这一瞬间竟都由虚化实,如光似水地从孟彰周身散出,又被星河发带牵引着落入其中的无边梦境世界之中,成为那些梦境世界壮大的一点资粮。
但这些臆想数量比较有限,而星河发带中的梦境世界又着实太多了些,单单只是那一点资粮还远没能促成星河发带中诸多梦境世界发生质变。
是以过不得多时,那星河发带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就又一次平静下来。
“我却是也忽略了你。”
孟彰眉眼低垂,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修行方式。
他不能困守一地静修。
那不是真正适合他的修行方式。
他还是需要去见证更多的人与事,经历更多的风浪与波折,深刻而广袤地开拓自己的眼界。
唯有如此,他才能将自己想象的边界扩大到极限,也才能真正地完成他梦道的修行。
孟彰这样告诫着自己,又俯瞰了一阵渐渐平复下来的心湖,真正让自己的心神沉入定境之中。
片片薄雾蒸腾缭绕,很快遮掩去了湖上静静飘荡着的龙舟,也遮掩去龙舟中入定似是酣睡的小郎君。
这一日深夜的孟府之中确实还算安稳,但这一夜的洛阳帝都里,却不是所有地方都能享有同样的安定。尤其是在丑时正一声传遍天地四野的擂鼓声响起以后,更是处处亮起了烛火。
“什么声音?!”
“这怎么听着,像是传说中的夔牛鼓的鼓声?”
“不对吧?怎么会是夔牛鼓的鼓声?那传自黄帝先祖的夔牛鼓,不是早就已经消失了的吗?怎么可能又一次被擂响?”
“可是……震声似雷,直入神魂天庭,这确实又是传闻中的夔牛鼓鼓声的样子啊?”
随着雷鸣一般的鼓声激荡神魂中庭,一处又一处的隐蔽阴域门户洞开,映照出一片又一片由灯笼铺成的光河,最终劈开天地间浓重的黑,映照出一方方界域来。
或坐或站的人影立在那些光河的辉光中,直接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一片黑沉黑沉的地界,就同现今被黑暗所笼罩占据的地界一般无二。
然而,不论这些人影都是什么样的来历,都少有人能够破开那片黑暗,窥见其中正在发生的某种变化。
可是看不见,不代表就真的没有几个人能够推测出些许真实。
“那个地方,对应的是阳世天地里原本殷墟的位置吧?”
“长河之南,夔牛之鼓……该是殷墟所在错不了。”
“既是殷墟的话,那这一次闹出动静来的,就是殷商了?”
“毕竟现今天下局势将乱,那些先辈觑见机会,想要试一试锋芒也是可以理解。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这天下,又将要平白多出几分变故罢了。”
“且先看一看吧,或许事情未必就似我们所料想的那般呢。”
“也是,商乃上古三王朝之一,常意开疆辟土,不是那等只想在族群内部争斗抢夺之辈,我等就先看一看吧,莫要误会了英烈先辈……”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人影点头,原本窸窸窣窣的低语声渐渐平息下来。广阔的阴世天地重又恢复它原本夹杂着喧嚣的空寂,但比起往日时候来,今日里的喧嚣却是被降低到了极点。
哪怕是磨损了灵智只懂日夜痛哭哀嚎的阴灵,在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夔牛鼓声中,也都噤若寒蝉。
孟府里,月下湖中安睡的么给你张一无所知,睡得酣甜。
鼓声一浪接着一浪,攀升到至高处时候,一阵整齐到几乎没有任何杂音的震甲声响彻天地。
少有人能够精准地描述出那一刻心头近乎战栗的感觉。
它仿佛是尖刀,又像是从历史的长河中陡然回归的余音。
它震荡着天地,也震慑着人心,甚至还呼唤着神魂深处的传承烙印。
所有听闻的炎黄阴灵,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不论是刚强的,还是孱弱的,在这一刻,都止不住魂体的颤抖,不自觉地往那声响传来的方向投注目光。
在所有人近乎颤栗的等待之中,又是一声震甲声传了出来。
于是,再一声,再一声……
震甲声富有节奏响起,就像是有什么人,终于破开了岁月的迷雾,在沉睡中苏醒,在静默中走出。
震甲声、脚步声、车驾声……
到那些声响越来越近,终于有一辆高大壮烈的王车从黑暗中当先驶出。
是的,当先闯入所有人视野中的,不是兵卒,不是将领,而是一驾王车。
擎着王旗、披着重甲、沾染着黑沉血迹的王车。
王车车驾之上,又有一道魁梧身影伫立其上,虎踞龙盘一般审视着这方已经失落去的天地。
也就是那道魁梧身影落入所有旁观者感知中的顷刻间,一点灵光骤闪。
“殷寿。”
雷霆霹雳一般地灵机划过识海,无需任何更多的宣告,就先告诉了他们这位王的身份。
“大商,殷寿。”
半饷的静默之后,不知是旁观中的哪一个阴灵扯着嘴角、磨着牙关吐出三个字。
“商纣王。”
天地越发地沉寂窒息。哪怕是已经失却了肉身庐舍、再不需要呼吸的阴灵们,此刻也像是脱了水的鱼,几乎无法挣扎地落入溺亡的恐惧之中。
“商,纣王。”
帝都洛阳的帝宫深处,以那些帝陵为中枢核心、诸多王陵作为簇拥呼应,一道道黑沉龙气冲天而起,盘旋联结环绕,最终化作一条九百丈的渊黑神龙。
渊黑神龙甫一演化,也不急着撕咬、扑杀那冒犯触动祂权柄的对象,竟是绕着整一个大晋阴世地界边线游走了一圈。
那渊黑神咯哦难怪不是其他,正是这大晋阴世皇庭龙气所具象化出来的实体。
如无意外,祂该是会真切反应出大晋阴世龙庭的境况。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这一条渊黑神龙现身的那一刻,相当一部分在侧旁观望的人影都从那商纣王处分出一半,仔细观察着、也记忆着这一条渊黑神龙的境况。
另一边厢站在王车车驾上的殷寿见得,眼底就升起了些许笑意。
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就只是那样看着。
看,那条由所谓的大晋阴世皇庭龙气所具象的渊黑神龙游走过整个大晋阴世地界,震慑所有世族气运;看,那些旁观的世族栋梁观察、记忆那渊黑神龙的境况,无声而冷酷地寻找着那大晋阴世龙庭的弱点;也看,仍旧隐在各处天地间隙中、藏于岁月之外的古老阴域。
这天地,是真的越来越好玩了……
他的目光流转过各处隐蔽的地方,同那一双双看过来的眼睛对视过,最后落在那帝都洛阳某一处安静宅邸中,看见那个在自家修行阴域中沉睡的小郎君。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动了动,但到底还是没有抬起。
哪怕是他,这会儿也只能看着而已,并不能真的破开那修行阴域中层层叠叠的屏障,真正触碰到修行阴域之中的人。
更何况……
殷寿目光闪了闪,也收了回来。
这位小郎君可轻易碰不得。
殷寿一哂,目光又再次抬起,看见那帝城东方处的一座宫陵。
那宫陵中,也有一位穿太子服饰的少年郎君似木鸡一般站立原地,只能愣愣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王车车驾上方随风鼓荡的王旗。
不知是殷寿对这位大晋阴世龙庭东宫太子的小小恶意触动了那大晋阴世皇庭龙气的感应,还是因为那大晋阴世皇庭的龙气在汲取震慑了国中诸多世族以后,自觉有能力也有资格可以同他所凝练的军势厮杀,总之,那条九百丈的渊黑神龙竟是猛地腾身而起,跃入虚空之中冲他所在咆哮了一声。
“吼!”
似是龙吟又像是虎啸一般地神音横扫天地四野,几乎要将所有旁观的、靠拢的各方势力连同那王车上的殷寿一网打尽。
“……寡人该赞你一声,好胆识吗?”
冲击着所有人心神、搅乱他们感知的漩涡中心,一道声音轻飘飘响起。
旁的人倒还罢了,但帝都洛阳那中枢所在的帝陵主人,却是同时皱紧了眉头。
“阿父,我们好像……”
司马师和司马昭对视得一眼,齐齐看向了中央处的高原陵。
高原陵中的司马懿默然一阵,却是从案前站起,直身望入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若能得大商纣王一声夸赞,自该是我大晋诸位君王的荣幸。”
他往前迈出一步,躬身作礼而拜:“后辈司马懿,见过殷寿先祖。”
仍未平息的漩涡中央处,那位不动如山的魁梧王者眉毛一动,朗声笑了起来:“你这后辈到确实是技巧,难怪能够立下这一番功业,不错,不错。”
说是不错,但不论是被夸赞的司马懿,还是在侧旁旁观的一众闲杂人等,也都没有几个会将话当真的。
大商的末代君王殷寿,即便这位治世的岁月已经逝去太久太久,可也仍旧有些许故事传说流传下来。
而只凭那些话语,再加上今日所见,就该能知道这位末代商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秉性。
而似他这等的人物,又怎么可能真的会看得上司马懿?
哪怕司马懿也曾有过赫赫军功在身,也一样。
司马慎低了低眉,将目光收了回来,同时也一并将心头的沉郁压下。
哪怕事情再不顺利,再有更多的变故,他也得继续走下去。
他曾经所支付的代价,不能空掷。
倒是司马懿,面上还能挂着诚挚笑意来回答这位末代商王。
“司马懿多谢先祖夸赞。”
某一方隐匿天地的阴域之中,不,不独独是一方,甚至是好好几处,都有人低声慨叹。
“这大晋旁的且不论,司马懿的韧性确实了不得。”
“确实……”
殷寿也是多看得司马懿一眼才懒懒收回目光:“你担得起。”
他懒得再跟司马懿周旋,只心念一动,王车车驾便再次往前驶进。
夔牛鼓声、震甲声、车驾声以及脚步声又一次响起,镇压整个天地。
所有阴灵沉默,看着那一排一排的兵卒在士官车驾后头泉涌一般流出,最终站定在殷寿的车驾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