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瑾确实待孟蕴情深,也确实诚挚,但他还是太文弱了些。
真遇上祸事,他怕是扛不住事。或者说,他扛住了,但他只护住了孟蕴,没保住他自己,在孟蕴成为孟婆的道路上用力推了一把。
如果事情真就似孟彰猜想的这样,那……那就很难评。
他人好吗?
挺好的。
他护住人了吗?
护住了。
那她还好吗?
……不怎么好。
“文弱……”顾瑾大抵是误会了孟彰的意思,再转头去看顾瑾的时候那眼神都变了。
变得很有些诡异,变得让旁边的孟蕴脸色越发地难看。
还是孟昭怕孟显被孟蕴记后账,当即出声打断此刻他们手足四人这边很有些诡异的气氛。
“我看他虽然文弱,但有事他也能担起来,应该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吧?”
“哦哦哦。”孟显这才醒过味来,他小心翼翼地偷看孟蕴的脸色,“原来阿彰你说的是这个……”
孟蕴扬着唇角冷冷看他。
孟显当即瑟缩了一下。
孟彰也很义气地帮他将孟蕴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他这般文弱,若是世道清平安稳,那倒是不算什么,可一旦世道争乱起来……”
孟彰摇摇头:“怕是就不太好。”
孟蕴脸色有些暗沉,她想反驳,但她又知道孟彰没说错,更没有任何的夸张。
孟昭、孟显转过眼去打量顾瑾,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阿彰说得没错,顾瑾看上去就是那种不善争斗、不够强硬果决甚至有些柔软的文人。他倒也不是不明白事理,但是吧……
真要爆发争端,哪怕只是言语层面的,未曾真正厮杀,吃亏的也会是顾瑾啊。
这样的他,在恐怕就要爆发的混乱世道中,能护得住孟蕴吗?
能……让她安安心心地钻研药理、汤论,让她随心所欲地做她自己的事情而不被外人、外事干扰阻拦?
孟蕴绷紧了脸。
“真有要阻拦我的,不需他来,我自己会解决。”
她定定看着孟昭、孟显和孟彰:“我也是修行者。”
“如果那是我践行道途将要面对的阻挠和封堵,那也是我该要自己去处理的问题。”
“那是我修行的一部分。”
孟昭迎着孟蕴的视线:“如果他真的成为了你的伴侣乃至是道侣,他理应帮着处理。”
孟蕴不退让:“他能帮上我。”
孟昭立时就问:“怎么帮?”
孟蕴也毫不迟疑,飞快接话道:“他能帮我稳定情绪!他能给我继续往前走的力量!”
孟昭、孟显和孟彰听得孟蕴的这句话,非但没觉得高兴,反倒将眉头拧得更紧。
“他能给你继续往前走的力量?”孟昭问,“你自己就没有了?”
孟显也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孟彰只在旁边听,等孟蕴的回答。
孟蕴一滞,连忙分说:“我没有遇到什么事,自己也有继续往前走的力量,但是……”
她移开视线,不去看孟昭、孟显和孟彰,也没有去看那边正在专心画画、全然忘却了外间种种的顾瑾。
“就算没有人直白反对,就算他们在我、阿父、阿母面前从来不说我一句不是,甚至赞誉有加,但他们背过身去,眼神却又不是他们在我们面前时候的那样。”
孟蕴说:“天差地别,截然相反。”
孟昭、孟显都沉默了。
孟彰倒是知道些:“所以顾瑾不会?他是真的发自内心赞善你、支持你、钟爱你?”
“更是他让你知道——在我们这些家人以外,还是有人纯粹地认同你?”
孟蕴立时转头回来看孟彰,眼中满是欣喜。
“没错!”她重重点头。
孟昭和孟显偏头看孟彰的时候眼神都有些异样。
……不是,阿弟你竟然这就理解了?这么会的吗?
孟彰不由得为自己分辩了一句。
“我见过,而且我也能感知到这样的情绪……”
孟昭和孟显的眼神一下子转做了然,甚至还隐藏了几分心疼。
见过也就算了,能感知到这样的情绪是什么好事吗?
能感知到就代表会被这样的情绪传染,更代表可能需要他去背负这样的情绪……
每一个人情绪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背负太多、承担过多,保不定哪天就崩溃了。尤其,孟彰还是一个阴灵。
孟彰不由得有些无奈。
想了想,他抬手,头上束发的星河发带随风一动,投落一道影子。
影子凝实,转眼化作一条与孟彰头上一模一样的星河发带落在他手上。
孟彰就将这条星河发带递给孟昭。
“我走的是梦道。这些情绪我也只是感知过、承受过,然后就都在这了。”
他又说:“它们成不了我的负担,只会是我的资粮。”
孟昭简单检查过那星河发带,看那发带果真有在源源不断容纳从孟彰那边厢吸取过去的杂余情绪,便点了点头,顺手将星河发带往下递。
孟显、孟蕴跟着简单查看过,脸色才算是缓和下来。
接过孟蕴递来的星河发带,孟彰随手一捻,那星河发带便消散无影。
又或者说,它复归了本相。
毕竟,它本来就只是孟彰头上那条星河发带的一道影子罢了。
“说回你的事吧,阿姐。”孟彰看着孟蕴,“你在将你自己的一部分道心寄托在他的身上,你知道吗?”
孟昭和孟显也都看向了孟蕴。
孟蕴面色不动:“我知道,可这才是道侣,不是吗?”
孟彰又是皱眉,少顷后才道:“我想听听你的想法,阿姐。”
孟蕴一一看过孟昭、孟显和孟彰,也果真就将她自己来回打磨过无数遍的想法说道出来。
“道侣本就是相互寄托、相互扶持走下去的人,我觉得他可堪托付,也相信他对我的心意,同样的,我也相信哪怕是在岁月的磨洗之中,我们也能这样一直相互扶持着,笃行不移。”
孟昭、孟显和孟彰面色微动,但又很快平复下来,继续听孟蕴细说。
“我知道他秉性和善,不喜杀伐,手腕相对柔软,在接下来的乱世之中会很艰难……”
这便是应对孟昭、孟显和孟彰三人先前的怀疑做出的回答了。
“但我不是要谁来保护我,我自己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依靠自己让自己在这乱世中立足,甚至是攫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些我都可以自己做到。”
“我选定顾瑾他做我的道侣,正是因为他本人。”
孟昭和孟显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最后都闭上了。
孟彰却不似他们两人,似这等情天恨海的事情,不说前世所见所闻,就是在阴世那边,也多得是。
若不然,那黄泉路旁的曼珠沙华何以长得那么快?
“如果他变了呢?”
孟蕴一笑:“我自然也就变了。”
孟显带着点担心问:“真的能做到吗?”
孟蕴在心里回想了一遍自己近日以来的修行成果,没有任何犹豫:“能。”
孟昭眯着眼看她半饷,也问:“你保证?”
孟蕴还是道:“我保证。”
孟昭和孟显就都不说话了。
孟蕴转眼看向孟彰,孟彰果断开口:“我信阿姐你。”
开玩笑,孟婆还搞不定这些事情?!一碗孟婆汤下去,直接将人洗白了有没有。
物理意义上的那种彻底洗白。
孟蕴笑了起来:“所以?”
她引着孟彰的视线去看顾瑾。
孟彰叹一声,坐正身体望定孟蕴的眼,像是要看清她心底真正的想法。
“阿姐,我要听实话。”
孟蕴有些不明所以,但时光长河下游处坐在奈何桥头守着炉灶的娘子默然一瞬,才将手上盛着汤水的瓦碗递给面前等候的阴魂。
“喝汤吧。”
也是这一顷刻间,孟蕴眼底深处浅浅荡起一圈涟漪,涟漪无形无声扩散,不着痕迹沉淀。
“你问。”
孟昭、孟显来回打量着孟蕴和孟彰,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偏又始终无法捕捉到那一点灵机,只能徒劳疑惑。
但两人也没执拗地非要探究个清楚明白。
想不清就不想了,索性当自己只带了耳朵来,旁的,等孟蕴或是孟彰什么时候想告诉他们了再说。
“你还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孟彰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生怕哪里触碰到了当前不应该被提及、也不应该能知晓的东西。
孟蕴笑了笑,和往日时候的她并没有多少不同。
“这是我的路。”她这样说,“我自己想的、自己选的、自己修的、最终走出来的路。”
孟彰唇角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笑:“没有另一个合适的方向?”
孟婆,守在奈何桥头熬汤的孟婆,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真的就是很好的状态吗?
孟蕴先是点头,随后又摇头。
“有的,但是也没有。”
孟蕴说得很含糊,可孟彰仍然理解了孟蕴的意思。
——在孟蕴的修行道路上,渐渐往下走确实还会有别的方向,但是相比起那些选择来,成为孟婆,更契合孟蕴自己的道。
孟彰半饷没有言语。
孟蕴见得,忽然就笑了起来。
“阿彰你为何是这个表情?这条路想要走通可不容易,我还需得花费更多更多的心思去靠近呢。”
“何况,谁又知道在这条道路上,是不是还有谁个要来跟我抢呢?这也都是说不定的事情。”
孟彰才刚恢复了一点精神呢,忽然就听到孟蕴这样的一句话。
尤其是……
说不定的事情?在此刻的她口里,哪里会有说不定的事情?
“那,你有把握吗?”孟彰连忙问。
“当然。”孟蕴轻笑着回答,“事实上,我还很期待她站到我面前呢。”
道争,本也是扩展大道的一种方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捷径。
但道争这种事,也是赢家通吃的残酷游戏。唯有胜利者,才可以踏着其他人的尸体包揽所有的赌注。
孟彰看了孟蕴一阵,心头原本许多的疑问此刻都没有了要提起的想法。
走在这条道路上的始终只是孟蕴,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更不会是孟彰。只要孟蕴自己心志笃定,旁人便是再多的疑虑也都是空无。
“那他……”孟彰往顾瑾那边看了过去。
孟蕴的脸色仍是很柔和,她甚至又笑了笑:“我一直都觉得阿瑾很好。”
……行吧。
“那我也没有意见了。”孟彰不说这个了,但他倏然往正房那边看了一眼,不自觉地往孟蕴那边靠了靠,“阿姐,我还想问一问,阿父和阿母他们?”
在孟昭和孟显两个听得一头雾水的人看来,孟彰这句话问的也不过就是孟珏与谢娘子对这件事的态度和看法而已。
但唯有孟彰和孟蕴两个人知道,孟彰是在探问孟珏与谢娘子的根底。
孟蕴脸色不动,明明听懂了却避而不谈。
“阿父和阿母他们也是没有意见的。”
孟彰神色一顿。
他不是问的这个!
可是他看了看孟蕴无懈可击的表情,到底是将这件事给揭过去了。
“顾瑾有些过于文善,我们是不是要为他再多做些准备,毕竟这世道……”
这便是在探听接下来的局势走向了。
孟蕴面上笑意加深,抬眼往四下虚虚张望,然后才回转视线来回答孟彰的问题。
“应该是不必了的,眼下这时局,我看着倒也还好,起码大体上是没什么问题。”
孟彰听得,心中悬了太久太久的巨石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
他整个人木愣地坐在那里,唇角是压不住地往上拉扯,险些就笑到见牙不见眼了。
孟昭和孟显两个还在那边细细琢磨着他们两个对话里的意思呢,谁知倏忽一下就看到这个欢喜、激动到忘形的孟彰。
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高兴的孟彰,从来没有!
“真,真的吗?太好了!这真的是太好了!!看来那……”司马慎还是有几分能耐的。
孟彰那后半句话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孟昭和孟显也不太能理解,但这完全影响不了此刻的孟蕴。
可是孟蕴也没说什么,只是含笑看他,偶尔将目光落向那边厢专心画画的顾瑾。
孟昭和孟显无言对视一眼。
……他们这完全就是插不进去啊。那,他们坐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满眼疑惑的两人默默地端起面前摆放着的茶盏,让那杯盏中温热适中的茶水滋润他们有些堵滞的气腑。
没什么事的话,还是喝茶吧。
孟彰好容易缓和了情绪,到他再抬眼对上孟昭、孟显的视线时候,他才猛然间意识到自己方才到底是怎么样的。
“呃……”孟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昭和孟显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眼神,又自己垂落视线了。
孟彰见得,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就放松地笑了起来。
孟蕴带笑的目光扫过孟昭和孟显,又只单跟孟彰说道:“你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了,一切都它的缘由,并不是无端而来,更不会平白成就的事情。”
孟彰认真想了想,果然如此。
“这十来年时间里……”孟彰转了话头,“这十来年时间里,司马氏的各支宗室藩王确实被打压得很厉害。”
这就是孟昭和孟显能听懂的话了。
孟昭、孟显精神一震,两人对视一眼以后,孟显更是插话。
“不得不说,现如今这位东宫太子手段确实不差,这十来年里没见他如何大动干戈,可是诸宗室藩王有一个算一个,手中握有的力量全都被削减了。”
“这位东宫太子背后有高人指点啊。”孟昭也点头,同时他快速看了孟彰一眼,“在这件事情上,阿彰你也是出力不少。”
孟彰闭关,十来年时间与天地同呼吸,于梦中见天地、见众生,又引诸多罪孽深重的生人入噩梦,叫他们也亲身体验自己的恶毒与罪孽,可谓是闹出了好大一番动静。
那段时间的阳世天地里,寻常孽果不重的那些人不过是被噩梦滋扰几夜,诚心悔过、做好补偿与赎罪也就无事了。
但那些孽果深重到已经无可救药的、不知悔改、毫无同理心的就凄惨了,夜夜深陷噩梦,非但挣脱不得,甚至还要亲身承受他们曾经所犯下的恶行……
一遍又一遍,简直无有尽头,就像落入了无间的折磨与摧残之中。
如此执拗强硬、死不悔改的能是什么人?
当然都是自认自己身份不凡、地位崇高、可以随意摆弄旁人的尊贵人啊。
夜间的睡眠乃是人补足自家白日所损耗心神、恢复身体元气的最好方式。
起码对于还是凡俗的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的。
是以当那些人被噩梦滋扰、身心备受折磨的时候,他们便没有那么多的耐心和精力去处理白日里的那些事情。
就算他们明知道这些事情不能疏忽,他们也做不到。
想起那十余年日子里的所见所闻,孟昭和孟显心情就一阵舒畅。
那阵子,大大小小的离谱事都有发生过,而且还很不少,他们就从中占了很多便宜。
“我们都是那样,晋廷当然也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孟彰一哂:“那也是他自己本事。”
是司马慎自己抓住了机会,也是司马慎尽力布局筹谋,才有这样的成果,确实是他自己的本事。
孟蕴随意道:“虽是如此,但还不够。”
孟彰眉心一动。
还不够?
所以到底是司马慎曾经为了拿到这个机会画出去的饼太大了,还是说现如今、包括未来的局势也没有孟彰想的那样好?
孟彰下意识地看向孟蕴的脸。
孟蕴面上笑意不见消减。
孟彰才刚提起的心才又放下来。
行吧,那算是司马慎他自己的事情。不过孟彰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疑惑,趁着孟蕴这个时候状态奇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