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张嘴,殷寿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他自己想一想,竟是放弃了。
“我果真是学不来委婉这一套,”这位商王说,他把手中的杯盏放下,看着孟彰,“诸位神尊既然开始清剿阳世天地,定然是仔细寻摸过了的。寡人有一言要问——”
“诸位神尊手中可有妲己的消息?”
孟彰心下暗叹,果真是为了这个。
他摇头:“并无。”
殷寿沉默须臾,点点头,拿过另一边的铜壶替孟彰把杯盏斟满。
自然不是酒液,是琼浆。
他替他自己斟的才是。
孟彰才举起杯盏,就看见殷寿似缓实快地灌下三杯了。
这会便轮到孟彰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掐着杯盏,久久没有动作。
殷寿将三杯酒水一气灌完时,情绪似乎也一并踏实下来了。
“妲己修得九尾,当有九命,彼时她与寡人同时殒命,于寡人自然是丢却命与位,乃至……”
“落到这阴世里,”他把玩着杯盏,“于她却是未必。”
“何况寡人于这阴世中寻找多时,也未见得她的魂灵,显见她不在这阴世天地里。”
孟彰知晓此刻并不需要他带上嘴巴,只消他听着,他便也不作声。
“却不成想,这阳世天地里竟也还是没能找到她,连你们这一众阴神查核也没找到她……”
莫看现下一众阴帅统兵清剿阳世诸多恶鬼凶灵使用的手段看起来简单粗暴到极致,只是率兵横推,可这些阴帅阴神私底下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工作,纵是殷寿这个外人也可想见一二。
可是,这些阴神阴帅也没能在阳世天地那边找到妲己的踪迹……
孟彰仍是不接话,直到殷寿摇头,起身准备离开,他才出声说话,却是与殷寿道谢。
“彰谢过商王照拂。”
明明早先还在长城边界处的末代商王居然出现在这帝都洛阳外的十里亭,还特意招待了一番自阳世归来的孟彰,不是想要为孟彰撑腰是为了什么?
殷寿头也没转过来,只摆摆手:“寡人也做不了什么。你且自去吧……”
至于继续寻找妲己踪迹这事,他相信孟彰自会留意的。
孟彰笑着抬手,端端正正与还在吃酒的殷寿一礼,转身走出长亭。
待孟彰上了马车,车队便很快又启程了。
殷寿这才转过目光,往渐渐远去的车队看了一眼,旋即他的视线便越过了车队望向更远处。
庞大而厚重的古城如凶兽般镇压在这一方诡谲阴沉的空间,不动不摇,直叫人为之侧目。
“帝都洛阳?”
“哼,寡人之朝歌尚且尚且成了那般模样,你这洛阳,又能支撑得到何时?”
话是这样说,但殷寿心底深处也跟着浮荡的怅然却无论如何都瞒不过他自己去。
孟彰的车队才走出三里地,就听到前方远远传来的琴音。
琴音初时悄寂轻渺,渐之欢喜激动,最后又绵长悠远,直到另一支琴曲响起……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既有些高兴又有些担心。
不待孟彰吩咐,车队便在五里亭处停下。
琴音越发的欢喜欣然。
孟彰走下马车,向着五里亭中走去。
五里亭中抚琴、煮茶的几位文士尽都抬眼看来。
除了复又低眼去长抚琴弦激起一道长吟的谢远以外,其他的几位文士也都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相迎。
“阿彰,你可算是到了……”
“阿彰,你也到了。”
“来来来,阿彰来这里坐。”
孟彰抬手作礼谢过,果真在谢远侧旁的空座处坐下。
一盏茶水被送到了孟彰的近前,孟彰点头致谢,便见那边的谢远也已离了琴座在桌边坐下。
“诸位先生在这里坐多久了?怎地不见诸位的车队?”
孟彰还特意张望了一下,到底是没见到各家的车队。
谢远摇摇头,叫住他:“莫找了,我们也不是今日里才从阳世那边回来的。”
哪里还有什么车队?车队都在各家的府邸里呢!
孟彰听见,眉梢一动:“不是今日才从阳世那边回来的?”
春节时分,阴灵一般都会在阳世天地里待到十五,直到十五的元宵过完才会回转阴世天地。毕竟,阳世天地里的阳气和生机委实很让阴灵眷恋……
座中几位先生齐齐无言看他。
谢远也很有些无奈:“你可莫要告诉我你不知道其中究竟。”
边上一位先生也叹道:“阿彰,今年你们安阳孟氏那边的动静可真是够让人侧目的啊。”
孟彰面上显出两分羞赧:“不过是知晓生民困苦,又正逢春节,便给予些许帮助而已,其实帮不上什么大忙。”
谢远连同亭中各位先生俱都静默了下来。
生民困苦……
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实则却无比沉重,坠得他们舌尖都无法动弹。
许久以后,谢远才低低道:“安阳孟氏能给予些帮助也已经很不错了。总比……”
救得一人是一人,渡得一日是一日,总比在大好春节里饥寒交迫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走过阴阳路的好。
有一位先生忽然动手去收拾他前面摆放着的笔墨。
似乎也在同时收拾了心情,他很快笑了一下,说道:“说来,这也不算是件坏事。”
孟彰连同其他各位先生的目光都一道看了过去。
那先生仍是笑,喟叹道:“有安阳孟氏榜样在前,其他世族大家倘若不想失却了人心人望,便也会陆续跟上。”
“哪怕他们的做派更多是为了邀名养望而不是真心实意想要为生民做些什么,总是生民得了好处的。”那位先生说到这里,停了停,冲座中所有人笑道,“这不也是我们所以会急急从阳世天地那边回转阴世的原因么?”
诸多先生一时尽皆失笑摇头,更有人遥遥抬手点他:“你啊你啊,这些话我们自己心里知道也就好了,缘何非得要说道出来?你这样说了,我们又如何……”
说话的那位先生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一时转眼看向孟彰,作悔悟状。
“是我一时没忍住,竟是忘了这一茬,叫我们都错失了一个大好机会。我的不是,我的不是……”
倘若说孟彰先前还只是隐隐约约有些猜测,如今一看这情况,那猜测当即就破去遮掩的迷雾,直白而真切地暴露在他眼前了。
眼见已经有人道破天机,叫孟彰看得清楚明白,其他的先生也不掩饰了,当下个个摇头,面露惋惜。
“唉,错过了这一回,往后还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叫阿彰亏欠我们人情呢。”
“可不是?早知先前就莫要那般渲染了,竟叫我们自己一时陷在情绪里尽数回转不过来……”
“但,生民确实艰难……”
“罢了罢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还是等下一次吧。”
“对对对,等下一次等下一次。应该还会有下一次的。”
“我觉得也是,你们莫看阿彰如今年岁小,但他在孟氏族中的影响力可不低。起码比你我强多了。这一回不就是明证?!”
孟彰可就在旁边呢,诸位先生大家都没一个收敛的,直接就跟边上的同伴商量了起来,简直不将孟彰当人。
但孟彰不觉得无奈。恰恰相反,他感受到的,是另一种未曾言说的期待与热切。
他们在等待着、期盼着孟彰做得更多。
谢远摇摇头,低声跟孟彰道:“阿彰,你莫要理会他们,他们只是跟你玩闹的,你且按着你自己的步调来就行。你还小呢,修行和学习才是你的要务。”
谢远这话虽然压低了音量,却不是传音,没有诸位先生听不见的道理,但诸位先生却是一个个脸色不改,也完全没有反驳谢远的意思。
孟彰目光看过去时候,那些先生大家还特意给他回了一个微笑。
孟彰点头:“你且放心,我知晓的。”
谢远深深看他一眼,果真不继续说起这个,而是另提起其他事情。
“去年的各处消息都递送过来。”谢远从袖袋里摸出几本账册递过来,“这些是我们从各处得来的,也已经进行过汇总了,你可要看一看。”
孟彰接过账册,却不当即翻看,而是将它们拿在手里,目光看向边上的各位先生和大家。
几位先生大家一时俱都又笑了。
“放心吧阿彰,这些账册,我们都已经看过了。”
“可不是?阿彰你难道忘了?我们可是比你早从阳世天地那边回来的呢!”
“就等你了。放心,是个好消息,往年啊,往年我们可没有这么大的进展……”
孟彰笑了笑,这才低头去翻那些账册。
这些账册其实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孟彰、谢远他们自己名下的商行店铺低价售卖行云符降雨符等一干符箓的销售情况,一部分则是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组织联络各家大族高门以善心宽仁为名低价出售这些符箓的销售情况。
莫说耕种时的追水补水,就连秋收都已经过去那么久,这些数据才陆陆续续地来到谢远手上,又由他汇总记录成册交予孟彰等人过目。
孟彰不觉得如何,谢远却还是特意跟孟彰解释了一回。
“这些账册里记录的,不独独只有行云符、兴雨符等等符箓的售卖情况,还包括了符箓售卖后各处州郡的秋收情况。另又有往年未低价售卖符箓时候的秋收情况以及各地阴灵的境况……”
“因为数据比较庞大、复杂,而且也比较难获取,所以到这会儿,账册才能拿出来。”
这些事情孟彰确实没有经手,但不代表他不知道这些信息获取的难度。
尤其是后一部分。
那部分的销售情况是要从各家世族高门处获取的,想也知道那些人不可能会及时且周全地将数据拿出来。哪怕他们双方事先曾有过协定。
“我知晓。”孟彰一时停住手上翻页的动作,抬眼认真看向谢远,又看了看边上的那一众先生大家,“有这些已很是难得,你们着实费心了。”
谢远并一众先生大家很是受宠若惊。
“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居中串联而已……”
“而且,我们也是前几日才收到的这些账册。”
……前几日?
孟彰心神一动,抬眼往谢远看去。
谢远冲他点头,低声说:“就是大年初一你们安阳孟氏的消息传过来没多久以后。”
孟彰心下暗叹一声,又问:“这些账册便暂时留在我这里如何?我回去再看。”
谢远以及一众先生大家哪里有不答应的道理?一时俱都连连点头。
谢远更是道:“都放在你那边吧,我们都已经看过了。况且,它留在我们这里,总没有留在你那边来得有用。”
孟彰目光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奇异。
这话又是从何处说起的?
其中一位先生轻咳一声,却还是跟孟彰说得更明白些:“他们本来就忌惮着你们安阳孟氏,若叫他们知晓这些账册被你讨了去,怕是他们更不会安心。”
另又有一位先生说:“若能叫他们提着这一份忧心为天下黎庶多做一些,乃至与你、与你安阳孟氏形成一种你追我赶互不落后的态势,天下黎庶该是能从中得到更多的好处呢。”
孟彰笑得一笑,果真就将手边的几本账册直接收入了随身小阴域里。
“那这些便都我收着了。”顿一顿,孟彰又道,“诸位先生且放心,我定会叫他们知晓的。”
这些先生大家当下放松了些,但也没有太放松,甚至还很有几分愧疚。
“若不是我们力薄,也不会叫阿彰你将这些压力都扛起来……”
孟彰摇头,倒是没有太放在心上。
“不过是各尽所能而已。再说了……”
他又道:“纵我们做得再多,对于天下黎庶来说,也总是不够的,杯水车薪的事,很不必计较这些。”
孟彰轻易将这件事情放下,倒是问起了另一件事来。
“这些时日我都在阳世,阴世这边不曾太留意,这里现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见孟彰是真心想问,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便也放下了先前的重重繁杂心绪,飞快整顿心思来回答孟彰的话。
“相比起阳世天地那边来,阴世天地这里确实是平静些,但也只是表面,暗地里……”有先生摇头。
另又有先生接住话头,继续分说:“暗地里其实也是混乱得很。”
孟彰端起茶盏来抿去一口茶水,认真地听。
“阴世天地这边,从炎黄人族内外来分,情况也不一样。炎黄疆域之外,……”
孟彰听着这些先生大家的话,渐渐地也理顺了当前各方的境况。
阴世天地中,炎黄内部的局势不甚稳当,多有动荡,着实不怎么乐观,可炎黄疆域之外也没好到哪里去。
人族之外的异类总还是彼此厮杀,这着实不是什么新鲜事,大家都习惯了,是以在没有什么变数出头以前,这些先生大家们都不会往那边多分去一个眼神,自然也不会特意跟孟彰提起。
叫这些先生大家们多警惕几分的,其实还是炎黄人族之外的异族。
“炎黄之外的异族……”
孟彰的脸色乍看起来确实与寻常时候没什么不同,但不知为何,此时孟彰叫阴世天地里惨白的天光一照,愣是多出几分阴沉来。
“他们该也是彼此厮杀才对,难道是有什么变数了?”
谢远看了孟彰一眼,回答他道:“暂时来说倒是没有,但我们察看过那些异族的气数,发现他们的气数在血色之外,竟还有几分勃发昂扬之兆。”
“勃发昂扬之兆?”孟彰用很自然的语气好奇问,“莫不是异族那边是要在厮杀争夺中杀出一个王国来不成?”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说话。
孟彰面上、声音里不见嗤笑,更多的是一种漠然。
“还真是啊。”
“依诸位先生之见,还有多久……他们草原的王者就出现了?”
一位执着玉箫把玩的先生摇摇头:“暂且还不确定,但想来不会很快。还有得磨呢。”
其他诸位先生大家也都各自点头。
可即便如此,孟彰也还能够看破他们心底挥之不去的阴霾。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故事谁都不陌生,就眼下炎黄人族内部的境况,就那几乎要越演越烈的战乱,说不得就叫那异族做了一回渔翁呢!
“草原王国也不能小觑啊……”
孟彰沉默许久,忽然抬眼看向草亭中的这些先生大家:“眼下草原那边的气数还处在混乱之中,远未到能够分出胜负时候,更莫说要催生出一份王国气数来了,所以就眼下来说,我们还有时间。”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品出了些什么,不禁听得越发认真。
“草原那边异族甚多,异族之间又各分部落,支系不少,这里头,腾挪周转的空间也不少。”
“时间、空间都有,”孟彰缓慢道,“而不论草原部落之中,那一支部落要从血色中走出,都必须要经历过一番发展。这里头,就是我们可以插手的空当。”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一位先生缓慢开口:“阿彰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趁着草原那边还没有完全成势,先行干涉他们草原王国的成形?”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不是干涉,我们不干涉他们,只是教化。”
“草原里的异族粗蛮不知礼,不识天时无有规矩,我们同为人族,该为他们破除蒙昧才是。”
没有一位先生大家插话,草亭中沉默了许久。
“可是这样一来,倘若日后草原异族那边真叫他们建成了王国,恰巧又正逢我炎黄人族这边动荡不安,那我们……”
“我们岂不就是亲手培养出族群的敌人了?”
孟彰也是久久无言。
事实上,他自己也还有些犹疑不定。
是文明,还是国家;是传承,还是族群……
“我也只是这样一个提议。”孟彰无声一叹,又说道,“便就是我们不主动,草原上的那些异族,难道就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吗?”
谢远等一众先生大家亦都不是庸人,他们心里自己也有计较。
“草原上的那些异族以游牧为生,惯来逐水而居,没有恒产,没有定所,而人,自来就追寻着一份安稳……”一位先生说。
另一位先生也说:“自汉光武帝以来,异族就一直向长城内迁。他们在长城内外一带的势力逐渐壮大……”
说到这里,这位先生的话头甚至停了一停,抬眼往前方十里亭的位置遥遥望过去一眼。
边上坐着静听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看过去。
孟彰知道他、他们看的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才刚跟孟彰见过面的末代商王殷寿。
末代商王殷寿所以在走出殷墟以后就落脚长城边界,为的就是防范那些内迁的异族。
“这些异族虽然已经内迁,在长城内外安居,渐渐脱去身上游牧的习俗,但这不代表他们就与草原上的其他部落完全断去了联络。”
孟彰寻常时候空闲,也很舍得花费时间和心力去观察留意五胡异族的境况。他对这位先生说的这些也比较了解。
不止是这些在长城内外安居的五胡异族没有跟草原上的其他部落断去联络,他们还在为草原上那些游牧部落提供部分必要的生活物资。
也正是因为如此,如今在长城内外安居的那些五胡异族,才久久未曾洗去身上的蛮杂气息,真正安分下来。
想到这里,孟彰自己心里也摇头。
这不能完全怪他们。
民族的融合,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事情。
长城内外安居的那部分五胡异族固然野性难驯,但安坐在帝都洛阳里、头戴冠冕身着华服的这些执掌大权的贵胄们,又何曾将这些五胡异族当人看了?
不对,这样说不对。
那些贵胄们非但不曾将这些内迁的五胡异族当人看,就算是同为炎黄血脉的寻常百姓,他们也没有将人当人看。
顶多,也就是炎黄的寻常百姓要比那些内迁的五胡异族更强一分而已。
然而,这一分两分的,真正细论来,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孟彰这短时间想的这许多事情,到底不是这一众先生大家所想要跟孟彰讨论的内容,他们想说的是——
“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内迁的这些五胡异族们,也仍旧在将他们的见闻送回草原上去。而这些,也在一点一滴地改变着草原上的各个异族部落,让他们向着我们炎黄靠近。”
“草原上的五胡异族向我们炎黄学习,蜕变……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一位先生低低做出总结。
孟彰也恰在此时开口:“如果我们能在这事情上推一把,说不定草原上的五胡部落还会更快蜕变成草原王国。”
“……这似乎是,”一位先生似乎领会到了孟彰的意思,他一面说话,一面抬眼对上孟彰的视线,“好事?”
另一位先生也想到了,他不禁抚掌。
“确实,说不定会是一件好事呢。”
草原那边的根基到底不足,就算他们真的有一支部落壮大到能够收拢诸多部落,最后统合起来的,不过就是一个王国。
最多,也就是一个王国。
王国,可以威胁得到炎黄吗?
其实不能。
炎黄再如何,也是一个帝国。
孟彰所知晓的五胡乱华所以会出现,除了五胡异族的势力壮大以外,还是因为炎黄自己内部的衰弱。
是内乱、内争导致的炎黄极度衰弱,才真正给了五胡异族机会,才叫他们能给予炎黄那般惨烈的伤痛。
这其中,五胡异族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与人和。
如果孟彰这里推了一手,让草原上的五胡王国提前成形,让长城里的炎黄人族、九州地界里的诸多贵胄提前感受到草原那边的威胁,情况是不是会有些不同?
但草亭里坐着的许多先生大家却不似这般乐观。
“我觉得很难……”
“我也觉得难。”
孟彰悄然涌动的心绪飞快回落,只他面上不见任何端倪,静等着听这些先生大家的说话。
“草原那边的异族威胁,真正吓得住我炎黄的,要数到汉武帝以前,在汉武帝以后,草原那边的威胁就降低许多了。即便草原真的再出一个王国,也不会有太多人真将他们放在心上警惕。”
“是的,我也这样觉得。而且草原上的五胡到底是异族,他们是外敌,而我们……”这位说话的先生苦笑着摇头,“而我们九州地界里的各位藩王乃至世族大家,才是大晋几位皇帝的内敌呢。”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即便他们也对草原上的五胡异族保持警惕,但司马氏的那几位皇帝也还是会优先选择处理各地藩王和各大世族高门。除非……
“除非草原那边的五胡异族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威胁到我整个炎黄人族,才有可能叫这些正在厉兵秣马的人调转枪头应对外敌。”
纵是如此,也只是有可能而已。还不是一定呢!
“那,我们……”一位先生看看左右,“那我们就不管草原那边了?”
他们什么都不做,就不眼看着草原那边的王国成形乃至壮大?
真的就……什么都不做吗?
孟彰缓缓阖上眼睑。
他不是回转心神细细思量,去盘算、去计较其中的利弊,以便他最后做出决断。
他是收摄了所有的心神,静静观望着他神魂深处的无尽星河。
不,或许该说是他的道基。
在他的道基里,一方又一方或混沌、或清明,或强壮、或虚弱的梦境世界正在缓慢地汲取着他的灵气成长壮大。
而在无尽星河之外,又有一捧橙红的火焰静静燃烧。
看着这无尽星河,看着这捧橙红火苗,孟彰沉默片刻,到底心念具现,对着那捧橙红火苗轻轻一吹。
橙红火苗散出点点火星。
这些火星被轻风裹夹着落入了无尽星河。
沉寂的无尽星河一时活跃起来,一方接着一方的梦境世界生发,又以孟彰框定的种种可能快速推演变化。
这也是孟彰梦境道基的另一重用法。
以无尽梦境为根基,以某些条件为脉络,推演未来,算定天地。
这般用法效果是很不错的,但也有缺点。
消耗太大。而且如果在推演之前给出的脉络条件不够详尽、细致,最后推演出来的结果只怕也会有很大的错漏。
幸好孟彰没有自大到以为凭借自己当前所收集到的些许信息情报,就真能用他这星河道基推演出真正的未来。
他只定睛地看,看那些可能会出现的未来。
片刻以后,他最后再看得无尽梦境中推演所出的结果一眼,便抽回心神。
“阿彰?”
见得孟彰睁眼,谢远低低唤了他一声。
不止是孟彰看了过去,就连边上的其他先生大家也都转眼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谢远不理会他们,只问孟彰:“阿彰,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或许我们还真可以提前在草原那边落子布局。”孟彰这样说。
有杜姓的先生想了想,认真问:“为了什么?”
为了能在日后必要的时候,尽可能地影响那草原王国的决策?
诸多先生大家也都往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孟彰没有任何畏怯,也不见任何动摇。
他说:“为了更易草原异族的风俗。”
“更易草原异族的风俗?”好几位先生大家都很有些不解,只能奇怪地看着孟彰,等待他的解释。
“更易风俗……这个很重要吗?”
更易风俗这事,说重要是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但孟彰所以会在意这一件事,还是因为——
“草原上的五胡异族那边,部落与部落、族群与族群之间时有战乱。待他们的部落、族群分出胜负以后,除了原本部落、族群所拥有的牛羊会尽归胜利部落所有以外,那些战败部落、族群原本的族人,会被囚作奴隶。”
草亭中的一众先生大家俱都安静地听着,不论他们事先对草原上的这种情况有没有过了解。
“奴隶除了需要帮助他们的主家蓄养、放牧牛羊以外,还是随便贩卖、打杀的物件。”
孟彰声音低了低:“草原上的一众规矩,比我们中原要粗蛮直接得多。”
“一旦草原那边的五胡异族乘着我九州衰落劫掠抢夺,我炎黄族人怕是会沦落为他们的奴仆。”
孟彰一时停住了话头,不再往下说。
诸位先生大家面面相觑片刻,直接将视线转落在了谢远的身上。
谢远扛不住,便来问孟彰:“阿彰你担心的就只是这个吗?”
孟彰摇摇头:“我担心的,是另一种情况。”
另一种情况?另一种什么情况……
谢远待想要继续询问,可他陡然对上孟彰的眼,却是什么都问不出口了。
他那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腔位置此刻竟然似乎也隐隐传出了一阵阵急促的跳动。
谢远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不过是他的错觉。
但他来不及去想这些,他整个人的心神都被一种陡然升腾的恐惧给撅住了。
他久久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比充作奴隶更直接、更粗暴、更血腥的是什么呢?
充作食物。
被充作食物……
莫要说这不可能。
谢远是读过史书的世家子,史书里曾明白地写下过“岁大饥,人相食”的字句。
哪怕不去翻厚重的史书,只看这世道、这地界,谢远也看见过因为饥荒而被充作菜羊的小孩儿的阴灵。
九州地界中的炎黄人族尚且有此等恶事,何况是比之炎黄要粗蛮凶戾得多的草原五胡异族?
谢远只觉得自己眼前所见尽是血色。
他面上修出的人气尽皆褪去,显露出来的是青白青白的阴灵身相。
他的异样如此明显,以至于边上一直留心着他的诸多先生大家也都被惊住了,莫名地就从谢远身上捕捉到了某种不可明言的提示,于是也陆陆续续地想到了一个相同的方向。
整个草亭里都沉默了下来。
除了那不断呼刮而过的阴风寒风以外,几乎再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阿彰你说得很对,”一位先生霍然道,“草原上的五胡异族,确实很需要教化。”
另一位先生也道:“开蒙昧于混沌,驯凶蛮于粗暴,说来也是我们这些备受庭训的人该做的事情呢。”
“不错,如果我们能做到,说不得这也会是我们的一番功绩呢!”
孟彰和谢远同时往这些说话的先生大家们看了过去。
但就在这时,边上却也有另一位先生说话:“我觉得这件事情,我们还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好。”
草亭中的各位先生大家一时尽都停住话头,往那位先生看过去。
孟彰和谢远对视了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此番大家不过是商量讨论着行事的,该得要有分寸,很不必直接吵闹乃至大打出手。
孰料孟彰和谢远担心他,那位先生却不担心他自己,他甚至还很平淡坦荡地说道:“你们也不是年轻气盛的少年郎君,该知道事情想要做成,急不来,也不能急,须得慢慢筹划才对。”
“譬如,草原里的异族部落那样多,我们该要从哪一个部落着手?”他看着一位先生问。
“又譬如,我们要教化草原各部落,更易他们的风俗,是不是该连同现下居住在长城内外的这些五胡异族也都一起教化?”他又转眼看向下一位先生。
“另外还有,我们可曾想要要怎么去教化、更易他们的风俗?这其中的分寸倘若能够把握好,当能叫我们的行事更加便利才对。”他接着再看向另一位先生。
孟彰不插话了,只安心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