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可会为难?”孟彰再次询问。
“这有什么为难的?”谢必安道,“不过是小事一桩而已,我现在就可以代他们答应下来,你且只管放心便是。”
孟彰沉默一阵,颇有些犹豫。
谢必安也不催他,只等着。
然而,这样的沉默,何尝又不是另一种层面上的支持?
孟彰遥遥往酆都宅邸的位置看了一眼,到底笑得一笑,选择直接询问。
“谢兄长,现下诸位兄长可都是已经能够腾出手来了?”
谢必安在那边止不住地扬着唇角。
显然,他很高兴。
宽袍大袖的白衣上玄色道光流转,道光所过之处,细细密密的道则法理显化,勾动周遭灵气。待到一切平复下来,道则法理隐去,只有一顶高高、高高的白色帽子立在谢必安脑袋上。
那白色帽子上,又有四个玄黑大字若隐若现。
一笑生财。
祂的心情显露无遗。但祂如此高兴,并不只是因为阴世天地诸位阴神肉眼可见的复苏壮大,还因为孟彰终于又向祂们走近了一步。
“已经可以了。”谢必安对孟彰道,“所以你有什么事情想做的,尽管去做,不必太过拘谨,有我们在呢。”
孟彰摇了摇头,说道:“多谢诸位兄长。”
谢必安纵然不在孟彰近前,没有办法亲眼看见孟彰此刻的表情,祂也仍旧能读出孟彰的态度。
他暗下叹了口气,却不坚持用言语去说服:“嗯,有什么事且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孟彰再点头:“我记下了。”
谢必安又想起了什么,趁着这个机会提醒孟彰道:“对了,现如今的晋国中,除了你已经注意到的那几方势力以外,还有一方势力你需要小心留意,莫要疏忽了。”
“那群人可难缠得很。”
孟彰品着谢必安这话语中透出的怨愤又郑重,先是有些稀奇,但他很快也锁定了目标。
“谢兄长说的是……那些在许多年前封印了诸位兄长的那一群人?”
“你猜到了?”谢必安问。
尚且不等孟彰回答,谢必安就又道:“也对,这有什么难猜的?”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也就能省去不少口舌了。”他道,“不错,就是他们。”
谢必安停了停,既是给孟彰些时间去接受这个现实,也是让自己缓一缓情绪。
“我等阴世神袛已经复苏,正在将阴世天地的大势兑现。那些人纵然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沉寂,也仍旧会想办法走出来,与我们这些阴神清算昔年因果。”
孟彰领会地点了点头:“在诸位兄长正式归位以前自己站出来,哪怕是己身情况极其不利,也仍旧掌握着部分的主动权。”
握有主动权,是进是退,进又多少、退多少,如何进、如何退,那些人都尚且能把握一二。
这一二,或许就是生与死的分寸,也是他们能够回圓的余地。
但倘若一定要拖到最后,拖到谢必安、范无咎这些阴神正位天地,怕是连那一二分的余地都不会有。
这中间的区别,没有人不懂。
“那些人……”孟彰斟酌着开口,“应都不是那等容易认命的人吧?”
真要是顺服天命、愿意接受自己命运的家伙,那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些人也做不出在诸位尚未出世的阴世阴神头上施加封印镇压的事情来吧。
谢必安也道:“是,所以才要阿彰你做好准备。”
孟彰郑重点头:“谢兄长放心。”
谢必安明显地笑了一声:“我知你自来谨慎,此番不过是惯常叮嘱你一回罢了。”
“谢兄长,”孟彰笑了笑,也细问那些人的情况,“酆都里对于那些人的近况可有了解?”
“他们么?自然是有的。”谢必安回答道。
怎么可能没有?各位弟兄自能从封印中往外传递出力量开始,就一直在盯着他们。
这既是忌惮,也是在等待。
忌惮那些人的手段与野心,等待着清算因果的时刻。
孟彰轻轻抬手,便有一道微风从车帘的间隙中吹过。
待那微风平息下来,一片翠绿的桃叶飘飘荡荡地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这片桃叶孟彰见过,是烂桃山那边特有的树种。
握住那片桃叶,孟彰微微垂眼。气机浸润之下,桃叶直接化作一本书册。
孟彰睁开眼睛去看手上的书册。
“那些人一直以来的动静与状态变化,基本都在这里了,你要看的话就带回去慢慢看吧。”
谢必安的声音重又在孟彰耳边响起。
他说起话、做起事来,都甚为轻巧,似乎浑然不觉得有什么难处,但孟彰知道。
他拿着这本书册久久没有动作。
谢必安在另一边厢奇异地看了看他:“怎么了吗?”
孟彰摇摇头,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阴世阴神们比起其他人来,到底有多占便宜。
“没什么。”孟彰摇了摇头,但到底还是忍耐不住,问,“谢兄长,似这等的资料与信息情报,是可以随意调取的吗?”
“原来你是在担心的这个……”
谢必安失笑摇头:“我还道是什么呢。”
下一瞬,他倏然收起面上眼底的笑意,郑重道:“自然不是。”
“似这等命数与过往,若不是有前因,哪怕是神祗,哪怕是阴神,也不能轻易伸手。”
谢必安郑重道:“纵再是渺小的生灵,也可有其私,也可有其秘,且须得尊重。”
遥遥觑了孟彰一眼,谢必安还不忘提点孟彰:“阿彰,你如今似是不复阴神身份,但你的本质仍在,你就仍然需要注意。”
顿了顿,谢必安又道:“何况你修持的还是梦境一道,日后你也必然会踏入梦海,在众生梦境之中行走……”
“你总也是要触碰到这些事情的。所以,你一定要谨记,绝对不能越线妄为。否则,必入歧路。”
孟彰缓慢点头。
他甚至将手中的书册放下,自己从座中站起,拱手遥遥对着谢必安一礼,郑重道:“彰多谢提点。”
谢必安也没有避让。
他端端正正地受了孟彰一礼,又抬眼看了看孟彰那边厢,笑道:“你已然抵达太学,我就不拉着你说话了,你且忙去吧。”
“好好修行,有什么事情,你且只管叫我。”
孟彰再次稽首道谢。
待谢必安的视线离开以后,他将那本桃叶所化的书册收起,又定了定神,才转身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这一日的太学以及童子学和前几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都在为着《西山宴》而兴奋激荡。
就孟彰去往童子学的那一段路,就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个关于《西山宴》的对话。
即便是抵达了童子学里,传入他耳朵里的,仍旧跟《西山宴》有关。
“我已经从我祖父那里得到准话了,他说到时候会带我一同去往西山参加《西山宴》……”
“诶?你也是吗?我也从我伯祖父那里听到答复了。到时候,我们都可以在西山那里集合了。”
“……就我们这个学舍里,应该没几个去不了的吧?”
“这可未必。你看那边厢……”
“……或许只是还在考虑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也该有个答复了的。”
“嗯,希望吧……”
孟彰没有太在意这些,他将那本桃叶所化的书册拿出来慢慢翻看。
坐在他前桌的王绅这时候也从外头回来了。落座的同时,他随意地瞥过孟彰的桌面。
看见孟彰手里正翻着的账册,王绅一时也有些咋舌。
账册……
孟彰这小郎君日常里修行、学习、料理族中内外诸般杂事已经是够繁忙的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挤出时间来翻阅账册。
王绅自愧不如的同时,也不忘给自己暗自鼓劲。
孟彰没有往前桌的王绅多看一眼,他仍自专注地翻看着手中这本幻化成账册的簿册,默默梳理着内中记载的信息。
当年出手镇压阴世阴神的人里,虽然也有妖族老祖、鬼王、鬼仙,但更多的,确实还是人族的几家先祖。
尤其是那几家王族、皇族的先祖,就没有完全能脱出关系去的。
孟彰一一翻看完后,也不由得倦乏地闭了闭眼睛。
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堆到这个时代来了……
天上,有道门北辰法脉和瑶池法脉谋划建立天庭;人间,有皇族内乱、外族侵乱,有天灾肆虐,生民煎熬;阴世,天地呼唤阴神正位,阴神亦要清算早前镇压因果。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都是遍及天下芸芸众生的大事,都不能轻忽。
少顷,孟彰掀开眼皮子。
事情再多、再乱、再棘手、再麻烦,也仍旧需要一件件地去处理。
稳稳当当地走好每一步就是。
孟彰将那簿册合拢,直接收回随身小阴域里,另自拿出《孟子》来翻看。
今日童子学里的课程,便是授讲的《孟子》。
好容易上完一日的课程,孟彰收拾了东西走出童子学学舍。
作为孟彰在太学里的书童,顾旦理所当然地守在学舍外头等他。
孟彰看见他,脚步虽然没有停顿,但心头却着实是闪过了一个念头。
等孟彰来到近前后,顾旦与他一礼,走在他侧后方。
“《西山宴》快要到了,这事你可知晓?”孟彰问。
顾旦脚步不停,只跟在孟彰身后。
“知晓。”他回答道。
似《西山宴》这般大的声势,他怎么可能不知晓呢?
只是顾旦还是有些想不明白,怎地孟彰小郎君会这般问他。
他还在琢磨着,就听得孟彰的声音再次撞在他的耳膜上。
“你想要去看一看吗?”
“嗯?”顾旦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脚步甚至还差点踉跄了一下。
他好不容易稳住摇晃的身体,抬眼去看前方的小郎君。
小郎君此时也已经停下了脚步,正回转半个身体来看他。
顾旦只一见孟彰看过来的目光,就再没有疑问了。
他没有听错。
孟彰小郎君就是在问他。
他在问他……想不想去看一看《西山宴》。
顾旦默然片刻,随后一笑,坦然回答孟彰道:“想的。”
“似《西山宴》这等的人文盛会,又岂能有人不心动?”
孟彰看他一阵,随意点头后,又丢下一道惊雷。
“十月十五,我将去往《西山宴》,你若是敢的话,也可以随我走一趟做个观者。”
敢吗?
顾旦几乎不曾多做思量。他当下便站定了身体,拱手向孟彰端端正正拜得一礼。
“多谢小郎君。”
孟彰摇摇头:“我不过是领你去做个观者而已。”
不过是领他去做个观者而已……
这话孟彰小郎君说来自是简单,可顾旦怎么可能当真?
他几乎是当即就摇了摇头。
孟彰看他一眼,先顾旦一步开口:“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罗学监将这个名额分与我,本身大抵也将你给算进去了。你自己想想,可是?”
尽管相比起孟彰来,顾旦在诸位学监和先生那里似乎算不得什么,但真的是这样吗?
太学里将《西山宴》观者的其中一个名额分与孟彰,孟彰自己既然已经拿了这个名额,是必定会往西山那里走一趟的。他需要决定的是,要不要将顾旦也带上。
带上顾旦,诚然是孟彰对顾旦的看重和照顾,但细细追寻下去,又岂会跟太学以及童子学里的诸位学监和先生无关?
顾旦沉默着点头。
“你且明白就好。”孟彰道,“回去好好准备吧,且莫要浪费了这一个机会。”
顾旦自然也很明白,他郑重点头。
待送走孟彰以后,顾旦在院门边上站立了半饷,才转身离去。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略歇得一阵以后,又从随身小阴域里取出一个木盒来。
木盒打开,里面也不是别的,而正是那些归属于孟彰名下的诸多契纸。
孟彰看得一眼,便将田庄、农庄的契纸取出来,再次联络田庄里的各位管事。
近来天气又更燥热了几分,孟彰有些担心田庄、农庄里的事情。
契纸另一边厢的各个管事陆续响应了孟彰的传召。
孟彰只打眼一看,便将这些管事们面上眼底的忧虑尽数看个清楚。
“可是符箓不够了?”孟彰问。
下首那些各自落座的管事对视得一眼,俱各苦笑。
“郎主,不是够不够的问题,而是……”一位管事道,“兴云符、行雨符这些符箓这段时日以来,就一直都不够用的问题。”
孟彰一阵默然:“是因为部分符箓散出农庄之外的缘故?”
“郎主,不只是这个问题。”又一位管事道。
孟彰目光当即就看了过去。
从一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这几位管事身上虽然收拾得比较干净,不曾余留一点灰烬,但他们周身的气机,却仍然显出了几分燥热。
“是哪里的林火又或者山火烧起来了?”孟彰问。
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稀奇。在天气过份燥热的时候,某些地方的山林说不定就烧起来了……
那几位管事苦笑。
“郎主,莫林山那边烧了一个山头,长原山那里又烧了小半个林子,还有,落雁山那边也烧了起来……”
一位管事小心觑着孟彰的脸色:“那些烧起来的山头、林子,并不全都影响到田庄和农庄,但距离也不远,我等不能坐看它们一直这样烧着。就……”
“将部分原本定在农庄、田庄上的符箓给用了。”
“请郎主责罚。”
“请郎主责罚。”
这些相关联的一位位管事也不多做辩解,当场就跟孟彰低头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