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蕴本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女郎,对于饮食一类更是极为讲究,这些茶叶孟蕴没看过也就罢了,这一拿到手里细看,便轻易觉出了其中的不俗。
她不动声色地往雅间外瞥了一眼,又回转目光来看向孟彰。
孟彰察觉,抬眼回望过去。
孟蕴眼中带出了询问之意。
孟彰点点头,给出回应。
孟蕴低眸,果真再不犹豫,开始取了水来清晰茶炉。
净炉煮水,取水蒸茶醒茶,最后再烹煮……
孟蕴的动作流畅连贯又别具韵律,只这样看着便叫人赏心悦目。
孟珏、谢娘子和孟彰等人也都收敛了声息,去享受这一刻雅间里的清净。
到孟蕴取了滚烫的茶水分盏相送时候,哪怕还没有真正喝下茶水,众人的身心也已经像是被水洗过一样的清湛通透了。
孟蕴将最后一盏茶水送到孟彰近前,自己便坐了回去。
“……那里甲得了小娘子家的长兄报信,也不敢怠慢,当下点了人擎着火把就找了过去。到了小娘子家所在的那条巷道外,果真就找到了一个倒伏在墙根处的人。”
故事说到这里,那位坐在茶楼正中央处说书的先生忽然停住话头,伸手抄起旁边岸上的醒木重重一拍。
“啪”的一声清响传遍了整个茶楼,直接落在听者的心头,将他们的所有心神从故事情节中唤回,也将他们心头那些被故事所牵引的激荡情绪尽数镇压。
整个茶楼的气机都是一清。
孟蕴看那说书先生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好生厉害的手段,”她赞叹道,“没有损伤听者的心神,也没有惊扰到他们的神魂,却能轻轻松松地让人从故事情节中挣脱出来,委实是了不得,了不得!”
孟显也跟上:“确实很厉害。但我觉得这位先生更厉害的是……”
孟显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位说书先生,听着他开始说的话,赞道:“他不仅仅是在跟茶客分说故事,他还在借着故事教导茶客些什么”
孟昭郑重点头,并作出总结:“他在行教化之事。”
说完,孟昭、孟显和孟蕴齐齐定睛看着孟彰。
倒不是想要探究,他们看着孟彰的目光里就没有这种意思,他们只是在无声地向孟彰求证。
“里甲招呼了几个壮实汉子,唤他们上前查看。衙役围上去,将倒伏着的人翻过来,却被那人面上一道狰狞的疤痕给吓得拔出刀来。却原来那人并不是等闲的青皮,而是镇外石行山上的强人。画像正贴在城门边上呢。”
“诸位客官细想一想,如果当时发现这强人的那位小娘子,没有多想一点就直接上去救人,会发生什么事情?”说书的先生话风一转,问道。
才刚都在安静凝神听故事的一众茶客顿时沸腾了。
“恐怕会凶多吉少……”
“石行山上的强人诶,先前的章节里面不是才说了吗?石行山上的强人全都是亡命之徒,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小娘子真撞到他们手里了,哪还有什么活路啊?!”
“可不是!也就小娘子的机警救了她一命……”
“行善也是要看人的。若是救了那强人,小娘子自己会如何不必多说,怕是还会拖累小娘子家里所有人以及街坊邻居。那些强人呐,都太狠了……”
“我看你这话不对。救人救人,必定是那个人性命垂危、处境危急的时候,哪里还会有时间让你去看他究竟是不是恶人啊?”
“你说我这话不对,那你待要怎么说?”
“依我看,行善救人,真正要讲究的是方法。小娘子就做得很对,她救人,但不是自己去,而是告知了父母兄长,又上禀了里甲,知己不必冒险还把事情给处理了。这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咧……”
“小娘子这事做的是真的不错,但如果这人不是石行山上的强人,又真是状况危急到不能耽搁一点时间,结果就因为小娘子的这一番周转没能得到最及时的救助,最后真丢了性命,岂不也冤枉?”
“那你说待要如何?!”
“呃……”
孟彰听着有点想笑,岁月轮转、时空变换,很多东西都变了,人心也还是不变。
但这完全不影响他回应孟昭、孟显和孟蕴。
“用更通俗的方式行教化之事,向来是小说家一脉的宗旨,他们也从来不遮遮掩掩,所以大兄、二兄、阿姐你们会觉得今日他们特别明显,不过是因为你们鲜少注意而已。”他说。
“不只是我们往日鲜少注意而已吧,”孟显道,“今日茶楼里说书的这位先生……”
孟显目光往大堂处一扫。
“也很是了得啊。”
孟彰笑着点头:“小说家安阳一郡的主编,当然了得。”
竟然是小说家在安阳一郡之地的主编?!
孟昭、孟显和孟蕴看着那位说书先生的眼神顿时就变了。
小说家一脉虽然在整个诸子百家中并不算太过强势,甚至一直被贬斥在主流之外,但他们这一脉实力还是有的。故此坐镇于一郡之地的小说家主编,实力最差也是阳神境界的大修。
阳神境界的大修啊,他们孟氏一族都还没有阳神境界的大修。当然,是明面上的。
在明面上,孟氏一族最强的孟椿和孟梧都只是元神道长而已。
虽然同样被尊为道长,但元神境界可是要比阳神境界低一阶,何况孟椿和孟梧都是阴灵,又比生人要逊色一筹……
“阳神境界的大修,”孟蕴又要更认真一些,“仍旧在茶楼里为来来往往的茶客说书讲古,这位先生是真的在游戏人间,还是有别的用意?”
孟昭和孟显被孟蕴这么一提醒,当时眼神又更认真了几分。
孟彰想了想,说道:“大概也是一种修行吧。”
孟蕴很是赞同:“也只有这种可能了。”
孟昭和孟显将他们两人的话听得清楚,不由就带上了几分忧虑。
如果说这位小说家的阳神大修是在做他自己的修行,那是不是意味着安阳郡一地中的事这位不可能袖手旁观?那他们孟氏最近深耕安阳郡一地,要将安阳郡掌握在手中的做派……
不会触怒这位阳神大修吗?
两位青年郎君这么想着,目光一时转落向孟珏身上。
孟珏正低头品茗,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孟昭、孟显两人带着担忧的视线。
孟昭、孟显两人不意孟珏会是这样的一个状态,他们的视线当即又投向了孟彰那边。
孟彰却是冲他们笑:“眼下这大晋是世族的时代。我们孟氏还能有掌握安阳郡的可能,但他们……”
孟彰摇摇头:“他们但凡露出一点这样的意图,天下世家可就坐不住了。”
孟昭、孟显两人先前是被这位小说家大修的修为给镇住了,完全没来得及考虑身份这一点。
是了,小说家这位阳神大修的出身和身份跟他们孟氏是不一样的。他们孟氏可以做的事,这位阳神大修做不了……
但这完全不能让两位青年郎君真正放松下来。
他们忽然又转了目光去定睛看着孟珏。
孟珏原还闲闲地品着茶听楼下说书,这会儿被两位青年郎君的目光催逼着,不得不抬头迎上他们的视线。
“怎么了?”
孟昭看了看外间大堂处的说书先生,却是有些不敢开口。
哪怕是传音,他也不敢。
因为他不敢猜他的传音能不能在层层亮起的保护禁制之下隔绝于阳神境界大修的耳目之外。
孟珏看他,说道:“不用担心,小说家的先生们很守规矩的。”
顿了顿,他又道:“你看,阿彰方才就不担心这个。”
孟昭和孟显闻言,齐齐转头看向了下首处坐着的孟彰。
孟彰冲他们点头:“小说家的这些先生们确实都品性不俗。”
或者说,能走到阳神境界的小说家先生们品性就没有几个是差的。不同的是他们的性情,而不是他们的道德标准。
“何况,”孟彰又说,“这里是雅间,不是大堂。”
雅间,乃是私人所属,在这里说些什么都是私密事,旁人若偷听才是他先失礼呢。
孟显眨了眨眼睛,问孟彰:“阿彰,你这算不算是君子欺之以方?”
孟彰回了孟显一个笑容,只不说话。
孟昭摇头失笑,待他收敛笑意,再看向孟珏的时候,他却果真就没有方才的犹豫了。
“阿父,我们孟氏在顶尖层次的力量上面是不是还太弱了些?”孟昭问。
孟珏叹了一声,反问孟昭:“阿昭,你在拿我们孟氏一族跟传承自先秦以前的诸子百家比顶尖层次的实力?”
孟昭也是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显便来给他打圆场:“阿父,不是我们想要这样比,而是情况显然是要求我们非得这样比一比。”
他又说:“我们都知道,没有实力什么都守不住。”
“只凭时代的利好,是不够安稳的。”
“阿显你说得很对,”孟珏点头,先肯定了孟显的说法,“确实是这样没错。”
孟显心里也很明白孟珏后头一定会有转折。
但在孟珏将话说完以前,他却出乎意料地将目光投向孟彰:“阿彰,你觉得呢?”
孟彰可是推动孟氏一族调整族中定策的一员大将,他对这个问题当然已经有过考量。
“时代的利好虽然不够安稳,但却绝对是一股东风。”孟彰就说,“现如今的时势,安阳郡对于我孟氏来说,几乎已经是被送到我们孟氏嘴边了。”
现在是世族的时代,是世族在掌控九州天下各处州郡。相比起小说家、法家这样的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法脉来说,孟氏确实一点都不够看。
可是在这安阳郡里,孟氏却又是最顶尖的郡望氏族。
“孟氏若不取安阳,谁家能得?”
“至于这一股东风衰歇后,孟氏该要如何保住安阳郡这个问题……”
孟彰笑了起来。
“如果直到时代的利好消弭,我孟氏的郎君还没能拥有从其他虎视眈眈的势力觊觎下保住安阳郡的能力,那我们孟氏还是识趣一些自己体面离场比较好。”
都站在时代的风口上享受时代红利了,都还没能养出足够的实力,那不是纯纯废物是什么?
孟昭、孟显陡然沉默了。
不止是他们两个,就连旁边的孟珏和谢娘子两人都被噎住了。
“倒也不必说得如此……”孟珏顿了顿,才确定了合适的形容词,“直白。阿彰,你得委婉一些。”
孟昭和孟显更加沉默了。
孟彰受教地点头:“儿知晓了。”
孟蕴默默地将孟昭和孟显面前的茶水换去,另外给他们斟上一盏,尽管那两盏茶水只是微凉,还未完全冷掉。
孟昭和孟显悄悄往孟蕴那边分去一眼。
孟蕴冲他们无声点头,很自然地转移开话题。
“方才我们已经在坊市里看过花灯了,是不是也该往高处去走一走?我听说,在高处看坊市中的灯会特别好看的呢!”
孟蕴说着,无声地向孟彰示意。
孟彰心下失笑,面上却也配合:“真的会特别好看的吗?”
谢娘子看着自家带着满满期待的小女郎和幼子,心里便发软:“郎君,入云楼那边我们府上常年备着的雅间应该没有人在用吧?”
“没有。”孟珏摇摇头,“二十五弟前几日确实来问过我,但我没应他。”
谢娘子便回转目光冲孟蕴和孟彰点头:“稍后我们就到入云楼那边去坐坐吧。”
“入云楼……”孟彰还没去过,“入云楼那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高。”孟显和孟蕴异口同声地回答孟彰。
孟彰偏了偏头:“有多高?”
“楼高三十三层,将可入云。”孟蕴说。
“三十三层?”孟彰对这个数字很快有了联想,“象征三十三天?”
“是有这个意思的。”孟显回答道。
孟彰点点头,又问:“还有呢?”
孟蕴不说话,于是就换孟显来回答:“入云楼临水,夜景一向不错,也热闹,坐在楼上特别有山人遥望红尘的感觉。”
临水夜景、山人遥望红尘……
孟昭、孟蕴连同孟珏和谢娘子一时尽都看定了他。
孟显绷紧脸皮避开了视线。
孟彰也不想陷他二兄于不义:“吃食呢?那里可有什么上好的吃食?”
孟显暗下松了口气,隐晦给孟彰投去一道感激眼神:“入云楼的四日宴格外不错。”
孟昭、孟蕴等人看着孟显的目光终于缓和了些。
“四日宴?”孟彰问。
“春日宴、夏日宴、秋日宴和冬日宴。”孟显说,“四日宴。”
孟彰听着,微微摇头:“可惜……”
孟显就道:“阿彰你要是想尝一尝味道的话,来日,呃……”
孟显才刚想给孟彰许诺,忽然就想起今年自己在安阳郡中待不到春日开始。
无奈何,他只能看向孟蕴。
孟蕴冲他得意地笑了笑,便即一整面上神色,跟孟彰说道:“阿彰你若是想尝一尝这四日宴的味道,待来日春时、夏时、秋时、冬时来到,我定一席时宴给你上祭,也好叫你尝一尝这四日宴的味道。”
孟彰当时就笑开。
“阿姐,这可是你说的,回头我等着,你可莫要忘了啊。”
孟蕴郑重点头:“必不会忘。”
孟蕴应答着,又顺手提起旁边的茶壶来给孟珏和谢娘子续上茶水。
“……却说里甲领着一众壮实汉子将那强人押送到县衙后,县衙里的县尉大喜,当即上报县尊为他们表功,还取了赏银来交付于他们。”
“里甲甚是公正,倒也没有独自吞没这笔赏银,而是各各摊牌下去了。便连那小娘子也分得不少。”
“小娘子用帕子将这些分得的赏银包起,回家便上奉于父母。”
大堂中那位说书先生眼风一转,问:“诸位客官,小娘子这一份赏银,你们说小娘子该不该分得?又该不该上奉父母?或者该当为小娘子自己留下一小部分?”
茶楼又一次沸腾起来。
“该得!小娘子才是最早发现那个强人且上告的人,怎么不该分得这份赏银了?!当然该!”
“我倒觉得不该。”
“凭什么?!不是小娘子,谁知道那强人在那里?!倘若那强人在天亮以前及时醒来离开了那地儿,寻了地方养好伤,被祸祸的不就是那一整个坊市的百姓?!小娘子救了坊市里的人,怎地就不该得这一份赏银了?”
“小娘子是上告了没错,但她和她兄长不是一家的吗?县衙的赏银也分给她兄长了,他们是一家子,不是该合在一起算?如何又要单独分一份赏银给小娘子?小娘子这不就是合计分得了两份赏银了吗?!”
“小娘子的功劳是小娘子的功劳,她兄长的功劳又是她兄长的功劳,他们是两个人,做了两件事情立了两回功,如何就不能分得两份赏?何况,你是不是忘了,在小娘子她兄长去找里甲上报的时候,是谁在另一边不远不近地守着那强人的?是小娘子和她的家人?”
“有这桩桩件件的功劳在,凭什么人家小娘子一家不能多分一份赏银?”
“依我看,那里甲才是不该收取赏银的那个人呢!”
“小娘子怎么不该上奉父母了?!孝为百善之首,小娘子深夜里惊醒家中父母,家中父母非但不责不怪,反而很认真地听了小娘子的提醒,还特意叫醒了家里人忙活,家中父母算不算珍爱小娘子?”
“既得家中父母珍爱信重,这回从里甲那里分得赏银,那交给家中父母以补贴家用,有什么不对?”
“何况小娘子家中还未曾分家,往日里家中各人赚取的银钱也会上交家中父母。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小娘子又如何能例外?”
那大堂里的茶客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辩得厉害的时候也争得热闹,和外头的热闹灯会比起来已经不差什么了,甚至茶楼这里还隐隐要更热闹一些。
有从茶楼前经过的游人被这热闹吸引,也陆陆续续地从外间走了进来。
原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茶楼当下越发地拥挤了。
不过也没有人在意,已经坐了半日听完整个章节故事的茶客也好,才刚刚从外间走进来连说书那位先生所问的问题都没有听清楚的新客也罢,都是抓住话题的一点便开始讨论争辩,声音还越渐的高昂激动。
倘若不是大家都还记得这里是茶楼,还在意他们自己的形象,怕是都要辩得唾沫横飞了。
大堂处的说书先生也不恼,含笑静等片刻,方才又抄起案桌上的醒木拍得一拍。
清脆的拍击声将那所有噪杂声音、心绪都给镇压下去。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说书先生说完,也不等茶楼里的诸多茶客反应,当即就收了案桌上的一众物什,几步走下中堂消失不见。
“……诶?怎地今个余先生这么早就回去了?不该是再坐一坐与我们闲聊的吗?”
“对啊,余先生这急乎乎的,是要去做什么事啊……”
“也不定就是要去急着做什么事吧?今日可是元宵,余先生或许也想去看灯了呢。”
“但我们这么多老朋友都在呢!”
大堂里的纷纷议论并未被雅间里的孟彰等人错过。
孟昭、孟显和孟蕴对视一眼,又齐齐转了目光来看孟彰。
“阿彰,”孟显先问,“你特意引我们到这里来歇脚,真是只让我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
孟珏和谢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往这边看了过来。
“真的只是让你们在这里喝喝茶、听听书的。”孟彰冲孟珏笑了笑,回答孟显道,“不过除了这个以外,我也是想叫你们认一认路。”
顿了顿,他说:“事实上,在我走入这座茶楼以前,我也不知道今日在这茶楼大堂里说书的是这位余主编。”
孟显不由有些好奇:“你原本觉得会是谁个?”
“小说家一脉在这安阳郡中的某个编辑吧。”孟彰说,“宗旨不会是主编。”
孟蕴点点头:“难怪最开始踏入这座茶楼的时候,阿彰你也很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是被这楼里那安静给惊住了呢。”
最开始他们从外间走入来的时候,茶楼里的那些客人还都在认真听说书。除了这位余先生的说书声音以外,这茶楼当时静得再没有任何杂音了。
孟彰抿着唇笑了一下。
他还待要说什么,忽然就转了目光看雅间闭合的门扇。
不独独是他,孟昭、孟显和孟蕴,乃至是孟珏与谢娘子,也都转头看了过去。
“笃,笃,笃。”
规律的敲门声从外间传了进来。
孟彰拦下其他人,自己走上前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的,果真是才刚从茶楼大堂里走出去的那位余先生。
也是小说家一系在安阳郡这边的主编,阳神境界的大修。
见得他,余先生也不惊讶,含笑问:“可有打扰到小郎君了?”
“没有。”孟彰摇头,侧身让出路请余先生入内,“先生且往里请。”
余先生走了进去。
孟彰将门关上,引着余先生往里走。
孟珏、谢娘子等人也都已经起身相迎了。
“孟珏见过余先生。”孟珏领着谢娘子、孟昭等人来与余先生见礼。
余先生也很客气地回了半礼:“我不请自来,打扰诸位客官雅兴了。”
“哪里,哪里,才刚方在这里听完先生所说的一章书节,正心潮澎湃着呢,先生就到了。是我等的荣幸才对。”
余先生也不在乎孟珏说的到底有几分实诚,他笑得一笑,推拒了孟珏让出来的主位,在孟珏对面的客席坐下。
除却谢娘子依旧坐在孟珏身侧以外,孟昭、孟显、孟蕴和孟彰都是依次在孟珏下首处就座。
“我听见孟郎君和谢娘子带着府上小郎君、小女郎来喝茶,便想着过来见一见,也算是成全了彼此的缘法。”
孟珏笑着点头:“我也是今日才知道薄霜茶楼妙绝的不止是声名在外的茶水和小食,还有这发人深省的故事。往日里错过实在是可惜了。”
余先生也笑:“哪儿是郎君的问题,是我们这薄霜茶楼往日里着实不够出彩,往后就不会了。”
往后就不会了?
孟蕴心头一动,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孟珏已经在那里问起了:“‘往后就不会了’的意思莫不是……余先生要在这薄霜茶楼里落脚了?”
余先生颌首,说:“这安阳郡人杰地灵,是能催发人创作灵感的好地方。我近来无事,又总觉落笔滞碍,便想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只是住一段时日吗?”孟珏问。
余先生也不瞒着他:“只是初拟的,具体情况,还得看后续,如今未曾真正定下。”
孟珏了然点头,又笑道:“我近段时间也是事多,再不及早先时候清闲了。先生既然要在安阳中多停留一段时间,那我也不怕错过了先生的说书还没地儿补。”
余先生更见高兴:“错过也不打紧,茶楼里有常备的留影符器。孟郎君要是喜欢的话,尽可以遣人来茶楼这边取一份回去。”
孟珏肉眼可见地惊喜问:“果真可以吗?不会妨碍到先生和茶楼?”
“不会。”余先生说道。
孟珏犹豫少顷,到底是没能拒绝得了,就和余先生约定道:“如此,便劳烦余先生了。”
“不值当个什么。”余先生摆摆手,“我们茶楼留了它来也是为了给诸位同好共赏的,不独是为孟郎君你一个。”
孟彰看着孟昭、孟显和孟蕴在那里快速挑选关键词,又推导双方话语间透露的信息,兼之步步推敲对方的准线、立场以及态度,顿时觉得自己甚为清闲。
看看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如今精神多紧张?
尤其是孟蕴,更是凝聚了所有心神在分析记录。
也对,春节、或者说今日元宵过后不久,孟昭和孟显就要起身赶回茅山了。这边的事情尽都得由孟蕴接手。
包括族中,也包括府上的那些事情,都全归了孟蕴。
孟彰无声地笑了笑,端起茶盏虚虚呷一口水汽。
孟珏便放松了些,另问起一件事来:“先生方才在大堂下所说的那本故事,可是先生的作品?”
“倒不是。”余先生摇摇头,“是茶楼里其他新人的作品。因着他还无甚名气,所以交由我来登台,且待日后他积累了口碑,又进益了本事,才会叫他登台。”
余先生说道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声:“我现下思绪滞碍,写出来的作品总有哪里不足,便不动手了,免得将自己气着了。”
“先生对自己要求极严。”孟珏肃容道。
余先生奇异地看了孟珏一眼,忽然笑开:“哪是对自己要求严格了?不过是不想伤了自己的眼罢了。”
“反正现下我也不是没事做。”他又说,“待忙过了这段时日,我再执笔不迟。”
“先生所说的事情,便是要为这薄霜茶楼培养新人?”孟珏甚为随意地问。
孟彰却看见孟蕴陡然又提起心神听得认真。
余先生也很随意地回孟珏:“这只是一部分。”
“茶楼这些年来一直不甚景气,都是到了今年才见着些起色,楼里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余先生说,“所以我还得尝试着将这边的架子重新搭建起来。”
孟彰都看见孟蕴的目光止不住地往余先生面上瞥过去了。
那目光里带着的意思不明显,却也瞒不过孟彰。
——你就这样将话说了?!真的就这样说了?!
孟彰心下笑意更重。
余先生的目光一时转了过来。
孟彰回了他一眼,余先生又挪开目光,转而去看孟蕴。
他似乎看出了些什么,眼中有惊喜,但更多的是惋惜。
孟彰当下凝神仔细打量着余先生,少顷后,他掩下那陡升的失望,收回目光。
余先生并不是真的从孟蕴身上看到什么更遥远的东西,他只是为孟蕴与他们小说家一系的研究方向相类而动容。
但相类的也只是双方的研究方向而已,真正关键的研究手段却是截然不同。
更准确地说,差太远了。
孟蕴是要通过药理的手段去调和七情,而他们小说家一脉却是以文载道。
尽管,这“以文载道”的说法其他诸子百家鲜少有人愿意承认了。
孟珏耐心地等了等,只在余先生心神归拢以后才又开始说话。
“将架子重新搭建起来?”孟珏问,“这是一桩很大的工程吧,先生是要自己处理这件事吗?”
“倒不是,除了我以外,还有几位副主编呢。”余先生道,“这边很是重要,只我一个人在这边的话,楼里也担心我抢不过。”
抢不过?!
孟蕴再次打点精神。不独独是她,就连边上的孟昭、孟显两位郎君也更认真了几分。
“抢?”孟珏显然也有些惊讶,他问,“这安阳郡郡城里,难道是又要建许多家茶楼了吗?”
余先生还是不瞒孟珏:“茶楼也有。但除了茶楼以外,还有其他的。”
孟珏思量少顷,问:“譬如?”
余先生回答道:“譬如书画社、棋社,古董店等等等等。”
书画社?棋社?古董店?
只单从这些描述来说,还真不能确定要入场的到底都是哪几家诶。
孟彰心下默默总结,又虚虚呷引一口水汽。
孟珏想了想,大概也明白了这些地方对薄霜茶楼的威胁所在。
每个人一天就只有十二个时辰,每天里的精神也是有限,如此不就是客人在这个地方多逗留一阵、多耗用了心力,别的地方就少了么?
孟珏当下就叹了一声:“现下这世道,确实是大家都不好过啊。”
所以,他会想要帮着搭一把手?
听得孟珏这话,余先生不禁生出了一丝期待。
但他只等了三息的时间,那丝期待便被斩去了。
“日子总也还是要过的。”余先生说,“反正我们薄霜茶楼多少也占据了一点先机,倒也不是很怕他们。其他的,各凭本事就是了……”
孟珏闻言,不动声色地看了孟彰一眼。
孟彰默默地坐在席上,又低头虚虚呷饮一口水汽。
待到他一口气吞下去,似是不准备再喝时候,边上孟蕴的手忽然伸了过来,将孟彰面前那盏已经全然冷却了的茶水倒去,另给他换上了新的一盏来。
“先生说得很是在理。”孟珏说道。
“不然还能如何?”余先生看孟珏一眼,说道,“但孟郎君你家的情况总是要好一些的,你且安心便是。”
孟珏摇摇头,倒不是很赞同余先生的话:“哪里能安心得了?我家这边虽然如今声势不错,但正如我家二郎君说的那样,不过是借了时代的东风而已。”
听得孟珏点到自己,孟显配合地露出了一个带点羞赧的笑容。
“一时乘风起,不代表能一直振翅在云端。”孟珏叹道,“我家根底,还是太薄弱了些。”
余先生却是抚掌笑:“郎君这话不太对。”
“根底这事儿,时日长久了,时时用心总是会能变得厚重的,但这阵可以送上云端的东风……”
他睁开了方才笑得眯起的眼睛:“却未必一定就会出现在你面前,叫你抓住的。”
关于这件事,余先生敢说诸子百家里,少有人够资格能这般说话的。
哦,不对,秀家大概是有资格的。
她们似乎比他们小说家一系还要更无望。
孟珏听着,神色一愣,接着他面上快速闪过一丝慨叹,伸手亲自取过茶炉来给余先生续上茶水。
余先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入喉茶水化作清气涤荡过四肢百骸,端的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