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生阴阳,阴阳生万物。
天地间自古存在着阴阳二气。
阳气温和,修仙之人称之为灵气,借以吐纳修行;阴气寒猛,极难控制且易引起反噬。几千年下来,修阴一途被仙界公认为“歧路”、“魔道”。
在那场浩劫中,阴气激荡三界。无数修士体内的阳气被扰乱,经脉、金丹与神魂全被寒性腐蚀,不受控制地入了“魔道”——
这是一场修仙之人的灾祸。
“仙祸”之称由此而来。
方知渊是真的不想让蔺负青离开太清岛。
如今他再也不愿回忆蔺负青入魔之初的那段岁月,那是他永远无法直视的梦魇。
一旦微微触及一下,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要紧绷起来尖叫,他不想让蔺负青再踏入那个悲剧的源头……再最终变成那个白发孱弱的模样。
“我心意已决,必须去。”
可次日清晨,蔺负青坐在他那洞府前的莲潭石上,却以平淡的语气如此说道。
虽然似乎是考虑了一夜的回答,但方知渊总隐隐觉得,这人是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去走这一趟的。
“有趣,”方知渊站在蔺负青身后,眼神沉凉,“姬纳究竟是个什么人,值得你如此……”他磨着牙,阴森森地,“如此喜欢他!”
“谁说我喜欢他。”蔺负青目光清清淡淡地一瞟,“姬纳这个人,我半分都不喜欢他。”
清澈的潭水中,一尾灵鲤游过来,口中衔着一条雪白的云纹发带。
蔺负青用手指勾出来,随意地束了一下黑发,垂下的眼眸莫名地凉薄且疏离,似落了霜,“……只不过……姬纳的星算术窥探天机,我的确有些放不下的事情,需要向此人请教。”
方知渊沉默不语。
这时候他才隐约地有种感觉:眼前之人已经不只是少年记忆中出尘温柔的小师哥,更是那个曾执掌魔道、俯瞰天下的玄袍帝君。
像是隔了一层清冷冷的雪幕,方知渊有些看不透他。
“阿渊。”蔺负青无奈戳他,“吃醋了这是?”
方知渊别开眼不吭声。
其实他倒不是介意别的,蔺负青无论怎样都不会害自己人,百来年的师兄弟了,这点交心的信任他们还是有的。
他唯独怕的是蔺负青瞒着他……做下什么自伤之事。
蔺负青认真道:“别闹,我喜欢你。”
重音咬在那个“你”字上。
“……”
方知渊绷不住,耳根微微红了。
他闷着口气,含糊地恼,“胡说八道……!”
“再说了,赴金桂试不仅仅是为了姬纳。这回不仅我要去……你的三位师弟师妹们都要去。”
蔺负青悠悠说罢,从乾坤袋中摸出一只纸折的小雁。
“今晨刚刚收到的传讯纸雁……这一届的宗门试,拔得头筹的是那个叫沈小江的小孩。嗯……这孩子,我也蛮想带去。”
“你当真想好了?”方知渊又一怔,看蔺负青的意思,这是要彻底叫虚云宗入世了。
“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世外桃源虽妙,可一旦宗门的乾坤归元大阵被破——我们几个真传弟子倒好,可那些外门的人,自个儿修为又低,又无可依附的势力,你叫他们怎么活。”
“我年少的时候,也曾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区区一个虚云宗,百来个人,一柄剑足以庇护妥当。”
蔺负青淡淡道,“后来结果你也瞧见了,我一入魔,虚云宗直接散了。既然有幸重来一回,总不能重蹈覆辙。”
“既然有幸重来一回,”方知渊脸色更难看了,“你就不能把心思放在,如何不要让自己再入魔上!?”
蔺负青安抚地冲他笑,“未雨绸缪嘛,你又不是不懂这道理。”
“……”
方知渊曲起手指闷闷地揉着额角,许久才低叹,“罢了,我……唉。”
他没有继续说“我”怎么样。
可蔺负青却知道,这个语气就代表这人已经妥协了。
……
众所周知,虚云宗的宗主尹尝辛是个撒手掌柜,从来都不管事。
这比喻或许略有不妥,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尹宗主就是个镇山吉祥物——只不过修为有点儿吓人,渡劫期的。
真正管着虚云四峰的,是大师兄蔺负青。
又因为众所周知,虚云宗人人都爱大师兄,所以“离岛赴六华洲,参加一场仙门最隆重最盛大的比试”这等大事,也不过蔺负青一句话的工夫。
大师兄说走,那咱就走。
但是在真正走之前,蔺负青还拉着方知渊去见了个人。
百锻峰位于主峰的西南方向,乃是尹尝辛的第五位真传弟子宋有度开辟洞府的山峰。
蔺负青和方知渊循着记忆往山里走,最终停在一处幽深巨大的洞窟之前。
山洞前还立了块石碑,上书“炼器窟”三个大字。下头还有两行小字:内置机关,闲人免入。
蔺负青与方知渊自然不算闲人。两人往里走去,里头一片昏黑,渐渐传来有规律的金石敲击声,“乒”一下,“乓”一下,好不诡异。
蔺负青无奈掐了个照明诀,自言自语道:“小五这洞还是这么阴森。”
方知渊抬了抬下巴,往前示意,“他的人更阴森。”
说话时他们走到尽头,只见这洞窟深处点着两盏灵石灯,中间是一架熊熊燃烧的炼器炉,地上散落了一堆的炼器零件。
炉子前盘膝坐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长长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果然阴森如鬼。
那年轻人汗湿衣衫,把麻衣的袖口挽到肩头,露出两条坚实的臂膀。他左手扶着一块机甲人头,右手正握着一只黑色小锤子敲个不停,声音震耳欲聋。
虚云宗第五位真传弟子,宋有度。
是个器修。
蔺负青先受不了那鬼似的噪音,唤了声:“有度。”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乒乒乓乓!!
得,这是听不见了。
方知渊猛地抬刀,鞘也不拔地往山洞的石壁上一劈。蔺负青还想拦一下来着,根本来不及。
轰隆隆……
塌方是塌不了的。这可是炼器狂魔给自己建的炼器室,别看外表就一黑咕隆咚的山洞,其实是个铁房子,哪怕金丹期修士全力一击也无法撼动其分毫。
不过,有道是“打断噪音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制造出更吵的噪音”——
年轻器修终于察觉了来人,转头露出一双死鱼眼,首先看到的是掐着照明诀,白衣白裘的蔺负青。
宋有度齿间还咬着一块锻造用的灵石,含糊道:“唔,嘎湿轰挨饿?锅。”
都是辟谷了的修仙人,这儿没谁挨饿。
……当然也没有锅。
好在蔺负青听懂了他五师弟的话——
大师兄来了?坐。
方知渊抱着刀从蔺负青身后转出来,眼含怒意:“你这破地方遍地机关,有哪一寸是能叫人坐的?”
宋有度惊讶地睁大了眼:“根麽阿湿轰也挨饿?枯了蛤蟆事麽。”
——怎么二师兄也来了?出了什么事么?
提到这个方知渊气就不顺,冷冷哼道:“你大师兄要带你们几个去六华洲赴金桂试,可供远行的粟舟,你这里多久能拾掇出来一艘?”
宋有度不感兴趣:“根龟细?蛤蟆东溪。”
——金桂试?什么东西。
“小五,食不言,啃灵石不要说话。”蔺负青忍无可忍,上前把他嘴里的灵石抠出来,“金桂试是……咳,是有许多修为高深的器修聚集的宴会。你会喜欢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着炼器狂魔就要说器修的话……当年他麾下的魔修里多是性子古怪的人物,魔君自是深谙此道。
本来还准备辩白一句“我不吃灵石”的宋有度闻言一震,咚地扔下手中的机甲人头:“粟舟明日……不,若是大师兄肯帮我绘阵,今晚便能启航!”
蔺负青暗道一声得手了,面上不露声色:“不急,你和你四师姐今日把东西准备好了,我们明日起航便可。”
宋有度点头,“好,这几日我新改造了一批通用法宝,多给师兄备上几份。”
他在身边一堆破铜烂铁堆里撅着屁股翻找,马上抱出一堆堆各式各样的法宝,就要往蔺负青怀里塞。
方知渊连忙拦着,冷笑道:“宋五你找死呢!?这么脏的东西,你不会先扔个洁净诀下去?”
宋有度木然:“方二师兄……我确实不会洁净诀的法术啊。”
方知渊:“……废物。”
蔺负青瞧着又好气又好笑,自个儿逐一把东西收在乾坤袋里,又趁那两人吵嘴的功夫摸到里头去找粟舟。
拿到手的,是核桃大小的一个木制小船。
“一粟可渡沧海”,粟舟乃是通用法宝里最高阶的一类飞行法宝,只需施加足够的灵力,就会变成足以承载百人的巨舟。
只不过,粟舟的启动需要耗费大量灵石,一般仙家是用不起的。
蔺负青掐诀让小粟舟悬浮在半空,开始结符画阵。
自动吸纳天地灵气的聚灵阵……
提高灵石效率的灵流阵……
减轻船重的轻风阵……
这些在魔君眼里都是低阶阵法,都不用走脑子的。蔺负青结阵的手速又快,如玉指尖连弹间勾出繁琐的样式,光华连闪。
转眼间双阵叠加,三阵叠加……
宋有度回头一看,正好看到蔺负青淡然在船头连拍了七八个加固防御的金汤阵上去,差点没吓得眼珠子掉下来。
“大,大师兄……你……”
年轻的器修呆滞地咽了口唾沫,震撼道:“……你这回闭关,是去参悟了什么上古阵修大能的遗著?”
蔺负青自若道:“是啊,我运气好,偶然得了个大魔头的传承。”
==========
次日,晴空碧云。
虚云主峰上,聚着五个年轻仙人。
蔺负青依然是一身不染尘埃的白衣,寻处树阴下懒懒散散地坐着。
方知渊站在他身旁,背倚着树,微微不悦地低声叱道:“叶花果那蠢丫头,怎的还不来?”
荀明思温声劝道:“二师兄稍安勿躁,明思刚往回春峰那边问过,说四师妹已经下山,想也快到了。”
山崖之畔,凛风冽冽。
一艘巨大的木舟凌空悬在那里,足足有三丈之高。船首雕着三颗恶龙头,两翼则是仿的凤鸟模样,令人见而胆颤。
这庞然大物投下的阴影,将在做最后检查的宋有度整个笼罩起来。后者回头,面无表情道:“可以开船了。”
蔺负青忽然开口,他笑着看向那唯一的一个浑身散发着“我与诸君格格不入”气息的少年,“怎样,壮观否?”
……山崖边的一个角落里,沈小江双腿发软,眼冒金星:“壮,壮,壮……”
——可怜的外门弟子沈小江,引气三层的小弱鸡。他挠破脑袋也想不通,几位真传师兄师姐下山离岛,却为何要带上一个平平无奇的他!?
这孩子,收到传讯纸雁的消息之后愣了快一个时辰,又连扇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才勉强确认这不是白日梦。
然后他就紧张得一整晚没睡……
忽然,远处的山路上出现了一个慌乱奔跑的人影。渐渐近了,却是个身段秀丽的绿衣姑娘。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那姑娘云鬓散乱,跌跌撞撞气喘吁吁,还满脸的怯弱,结结巴巴道:“对、对、对对不起……!!我我我迟、迟到了吗大师兄!!”
沈小江认出来人,忙行礼道:“外门弟子沈小江,见——”
绿衣姑娘却根本没注意到这小孩,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语无伦次地连连摆着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刚刚刚、刚刚外门有个孩子生病,我我我我给他配完药时辰已经——”
脚下却不慎把裙角一踩,以标准的狗啃泥姿态摔在地上,“——啊呜!!”
沈小江:“……过叶四师姐。”
这就很尴尬了。
荀明思见怪不怪,展颜笑道:“很好,人齐了。”
宋有度一拍掌:“我去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