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动手时没有任何先兆。
伏倒在地上的城主, 猛然被一股无形巨力凭空提起。
还未等那汉子脸上的惊恐之色成形, 只听砰地一声,那成年男子的身躯狠狠地砸进了坍塌了大半的墙体上,龟裂蔓延!!
“咯……!”
城主眼珠上翻, 噗地喷出一大口血。
瞬时生变, 血色从所有百姓的脸上褪去,连方知渊也愕然抬头望来。
城主的妻子尖叫一声, 疯了似的扑上来, “不!夫、夫君——!!”
蔺负青眼底一片冰黑,白袍无风自动。他右手掌心向前,手指微曲,成一个虚虚抓握的姿势,“为什么射箭。”
左手反袖一震, 那哭喊的女子腿脚酸麻,扑倒在地, “看不见他是想替你们把阴妖引走吗?”
“……”城主脸色青白, 嘴角肌肉痛苦地抽动, 却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 阴体之人当前, 修士的第一反应都是除之而后快, 谁还会仔细地看阴体究竟想干什么呢?
再加上阴体是这么一个小孩子, 谁能相信他居然会不想着往人多的地方寻求庇护, 而是第一反应要出城呢?
城主直到如今也是不愿意相信的。
他在这小城做了二十年城主, 所有百姓都爱戴他, 称赞他大勇大义,上任以来从未冤枉过一个好人。
可是方才,那个阴体孩子执刀挡在他身前的那一幕,不亚于在他脸上扇了一个大耳刮子,声音清脆,火辣辣的疼。
见城主不说话,蔺负青的神色更加阴森。他微微用力咬着牙,可上下牙齿还是因怒火而不停碰撞着。
为什么……
为什么只因为是阴体,就可以称之为“污秽”,就可以用偷袭这种卑劣方式,令十二岁的无辜孩子被阴妖撕碎吞吃,还自以为正义!?
这样的世道,过于荒唐。
如果不是方知渊……如果只是个普通的阴体孩子,他将在怎样的绝望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阴妖扯烂呢?
明明可以不死在阴妖手里,却因为不想波及城镇,反而死在了同为人类的修士手里……
就在一种令人作呕的恶感突然走遍了全身的时候,蔺负青眼角一抽,他感觉自己的袖角被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
“……行了。”
许是因为从未经历过“有别人要为他出气”这种事情,方知渊的神情有些难堪。
他坐在那里压着受伤的右臂,低垂着眼,闷声道:“……你跟这种愚昧的凡人费什么口舌。”
蔺负青情绪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轻柔点头,“好,我不费口舌。”
下一瞬,剑鸣惊响!
白袍的少年仙君重新抬手,再次招出图南,长剑徐徐出鞘。
蔺负青看着不能动弹的城主,冷然道:“当死的本该是你。看在你有心护民,我留你一命,就要你射箭的两条手臂吧。”
方知渊脸色变了:“……蔺负青?”
城主夫人惨叫一声,她花容失色,挣扎着哭喊道:“小仙人,小仙人……!求求您不要,不要!!”
城里的百姓也一下子炸开了锅,哗啦啦跪了一片,不停磕头,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仙人手下留情,仙人手下留情啊……”
“城主只是为了保护草民……”
蔺负青不为所动,迈上前一步。
城主苍凉地闭上了眼。
人群更加骚乱,惊恐的情绪煎熬着这群一辈子就没见过多少真正修仙人的凡俗百姓们,他们看着蔺负青的眼神越来越异样。
突然间,百姓中突然有人冲出来,指着方知渊怒吼道:“这又不是别的,又不是寻常小孩!有阴妖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个阴体,谁看见不得杀啊!?”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旁边的老翁惊恐地要去捂他的嘴,却被一把挥开。
“阴体就是该死,要不是他引来阴妖,根本没这么多事儿!!我们凡人就想好好过个日子啊!我们过日子不行吗!?”
青年面孔赤红,崩溃地指着崩塌了一半的房墙,“那是老李家省吃俭用到去年才新筑的房子,现在都塌了,这个贱种赔钱吗!?”
他手指又转,爬满血丝的眼睛睨着蔺负青,又恐惧又癫狂地哭喊道:“你他娘的根本不是仙人,世上哪儿有屠杀凡人的仙人啊!?我们天天供奉仙庙,仙人不应该庇护凡人的吗!?这是妖魔!妖魔啊!!”
……在这青年说出最后一句前,方知渊一直冷僻地沉默着,仿佛被骂“该死”、“贱种”的根本不是自己。
可就在那句尖锐的“妖魔”在他耳畔炸响的时候,方知渊脸上瞬间血色全无,蓦地挺身!
他颤着唇似想说些什么,可陡然间气急攻心,只觉得肺腑一绞,眼前白光乱闪,一口热血就先于声音从喉中呛了出来。
蔺负青瞳孔紧缩。
就是这一抹血色,杀死了他残存的冷静。
这是他的人……
是他要护的人……
是他认的师弟……
是他喜欢的小祸星!!!
竟然在他面前,被这群凡人如此践踏侮辱,如此颠倒黑白,如此……
回神之时,那青年已经被他挥出的劲气当胸击中,吐血不止。蔺负青五指紧勾,狠色窜上眼眉,雪白的剑锋正直指城主痛苦蠕动的咽喉!
“蔺负青!”
隐约听见方知渊唤他的声音,却像是隔了一层嗡嗡的耳鸣,听不清晰。
蔺负青的呼吸渐渐急促,原本清澈的眼底笼了一层森然的阴翳,扫过一张张惨淡的凡人面孔。
看啊,看啊。
不是都爱戴城主吗,不是都为城主不平吗……
为何到了他真露出杀气的时候,竟无一人敢挺身护在城主面前,为城主挡剑!?
太可笑了,为何没有!!连他们口中鄙夷的“阴体”、“贱种”,都能为素未谋面的人做的事情——为何没有人敢做!!?
心魔露出狰狞的真容,从泥淖中伸出无数指爪,拖他下沉。
胸口如灌了铅一样憋闷,令人反胃的血腥气升腾起来,随之而来的是难灭的屈辱与悲愤。
蔺负青痛极地想,这就是世间吗?
如此无情地残害着他心爱的星星的,就是师父要他救的世间吗!?
脏极了,丑陋极了。他当真要倾此一生,去救这样的一个人世间吗?
这世间,这世间——
……
“——师哥!”
蔺负青倏地惊醒,背后冷汗涔涔。
从背后传来的,仍是那样惯来冷硬的少年嗓音,却因着其中浮现的一丝慌乱,以及这称呼本来就带的亲呢含义,突然就变得柔软了。
方知渊狼狈地从地上滚爬起来,还淌着血的右手一把抓住了蔺负青控剑的手腕,沙哑道:“不行。”
蔺负青猛地怔住。
眉眼间原本杀意凛然的寒色,就这样被突然荡进来的惊愕冲淡了。
不仅是他,在场苦苦哀求的民众们,痛哭的城主妻子,连带着认命等死的城主,也都不敢相信地呆愣住了。
方知渊喘息着:“你想干什么,把剑收起来。”
“……”
静。
一切皆静。
哭声没了,叫声没了。
风止息,云不流,虫鸟不鸣。
心头妖魔销声。
蔺负青眼角泛红,嗓音紧绷如拉满弦的硬弓:“为什么。”
图南剑锋再逼近一寸,已经抵住了城主淌着豆大冷汗的脖颈。
方知渊咬着牙关,死死攥着蔺负青的手腕往下压,力道不松反增:“不行!”
他右手抖得厉害,臂上伤口绽开,鲜血越流越多,啪嗒啪嗒掉在地上汇成一摊。
蔺负青怒道:“松手!你右手不想要了!?”
方知渊声音更厉:“你先松手!!”
蔺负青下颔微昂,冷淡道:“我为什么要松手。”
那淡淡的语调激化了某种情绪,对峙的两人之间,有什么已经紧绷到极点的东西轰然炸开了。
“——你不是说要飞升成仙吗!!?”
方知渊突然就和被火点着了似的,眉目凌厉地高声怒喝:“仙人的剑,就是给你用来在这种凡俗界的破城街头,指着这群愚不可及的废物吗!!?”
“……”
蔺负青愣住了,他张口失声。
黑衣少年浑身都在哆嗦,眼瞳的焦距都有些散乱了,只有高亢的嗓音是还稳的:
“想为我出气是不是?想替我教训人是不是!?蔺负青你好天真……你到现在还看不清我是个什么东西吗!!?”
……太突然了。
蔺负青根本想不通这人哪儿来那么暴躁脾气,活像是自从来了虚云后一直苦苦压抑的什么东西,突然在此刻爆炸了一样。
“我是祸星!是阴命祸星!!”
方知渊染血的右手倏然抓住了自己心口的衣襟,瘦削的手指一阵阵地痉挛着,几乎要令人怀疑他是想把自己的心脏挖出来。
“伤过我的人成百,想杀我的人上千,你难道还都能教训个遍吗!?——那你这辈子就废了!!”
蔺负青早就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吼给吼懵了,控着图南的力道不自觉地一松。
方知渊眼疾手快地将那仙剑自半空中摘落,还顺手牵羊把剑鞘也从他手里抢过来了。
继而踉跄后退两步,凌乱地喘息着,以一种宛如困兽戒备敌人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蔺负青的眸中渐渐浮现出迷茫。
转眼间,那清俊的白衣小仙君,剑和剑鞘都被抢了,杀气也散了。一动不动空手站在那儿,反而显出几分无辜来。
……为什么?
知渊是在以为,自己是为了他,才逼不得已要伤凡人的么?
自己为他染血,竟是那么一件令他厌恶……甚至可称是恐惧的事情吗?
四周的百姓中,再也无人敢出声。
只有蔺负青茫然低语道:“是你不愿自己动手,我……”
我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你被欺负吗。
“……我动手?”方知渊冰冷地嗤笑一声,冷眼看着怀中的图南剑,“在你眼里,我就比你脏那么多?我就会喜欢一辈子杀人沾血?”
蔺负青已经跟不上这人的思路了,他咬着牙,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心中深处的那片黑暗,那片无解的,困了他几年的黑暗,摇晃着,震动着……
方知渊定定地望着他,语调突然低软了:“你不是……说过,我是你师弟吗。师哥。”
“你既然是要成仙的,我也未必不能随你飞升天外,脱尘成仙。”
“到了那时,此间的阴妖与恶人再猖狂也不能伤我,我也不必回头多看一眼。这不就好了。”
蔺负青眼前晕眩。
他依稀听见一声破裂的脆响。
蒙在他道心之上多时的,那坚硬的黑色阴翳被粗暴地打碎了一道裂缝,有炫目的烈阳之光照了进来。
曾经,他为求解破障,踏遍红尘。
看得越多,却反而越是厌憎于世间的劣性,越是心寒于人心的黑暗。
……蔺负青没有想到,命运居然有一日能叫他遇见这样一个人。
一个承受了世间最深重的恶意的人,他身在炼狱,眼中看的却是世外的澄明天光。
蔺负青失神地看着方知渊,恍惚听见自己的魂魄在摇动。
它升腾到九天之上,从云外俯瞰着凡俗界小城街口的这一幕。
那个被世间称为祸星的黑衫少年,垂着俊美的眼角,淡声道:“在那之前,我才不要让这等愚昧的凡血——”
他用那只被恶意伤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干脆利索地,将洁净如初的雪剑归了鞘。
“锵”,一声清鸣。
震得蔺负青头脑发聩,心脏悚荡。
方知渊甩手将图南长剑一推,推进了蔺负青怀里。
“——脏了我成仙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