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红的血自尖刺上滴落。方知渊薄唇间散开最后一点气息, 面色灰败, 竟是久久未能再吸入下一口气。
身下冰晶凝结的速度越来越快,他整个人几乎被阴气捅穿了, 胸腹处更是渐渐被迅速延伸的冰刺顶得向上, 整个人竟似被从中折断了一样。
“知渊!!”蔺负青咬牙唤他一声,抬眼时只觉得那座浮空的阴气石岛还远在天边。
石岛上尚未离去的几万人远远地悲喊着, 却依旧无法靠近。就算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聚拢在方知渊身边的阴气流还没有散开。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便是祸星在此般几近昏迷的状态下,最后的一丝本能意识, 却还依旧在不肯放松地牵制着阴气……
蔺负青的牙齿开始轻轻颤抖, 知渊他已经濒临极限了, 再拖下去的话……!
没有多加踌躇的时间了。煜月长剑荡开一个大圆弧,将围攻上来的盘宇仙人们逼退一瞬。他心内暗念一句:知渊,求你千万要撑住……
趁着转瞬即逝的破绽,魔君反身错步,双手执剑,周身裹挟的阳流尽数灌入煜月的尖端, 毫无保留地向上劈去!
剑柄震颤, 锋刃光华如水, 一线白焰就如坠星般逆风而上。
这一剑递出去, 顿时使得蔺负青后方空门大开, 不知是哪个盘宇人一剑砍在魔君脊背上, 鲜血四溅。
蔺负青猛地向前踉跄一步, 反手将煜月往后一负一顶,已刺入皮肉中的剑刃就被他生生挑了出来!
自始至终,魔君看都没看一眼身后的敌人,他唇角淌着血,死死盯着那一线白光升上去。
那座石岛上的结界无法进人,但既然阴气能够进去,那么阳气想必也是一样的……
哪怕只是给他暖一暖也好。
果然,白光被剑意裹挟着,撞上了结界便无声地渗入进里。可那点仓促间凝聚起的阳流实在太微弱,很快便被千百倍浓郁的阴气吞没了。
一两息的沉寂后,黑暗中又有微光挣扎了亮了一亮。
似乎带了什么人抵死的执念,一丝阳流轻柔地落在方知渊心口,叫阴气冰刺蔓延的速度无声地滞缓了下来。
魔君眸子沉了沉,不够……还不够。
阳气凝成的白焰烧至小腿,不知何时,他的双足早已化作飞灰而散。可此刻蔺负青喘息着,只恨那火焰不能烧得再旺一些。
然而……神魂摇摇欲坠,两颗元婴皆废,五尺清明碎,煜月尚不知还能撑多久,他自己身陷重围伤痕累累,已经实在……实在搜刮不出什么东西还能烧了。
可是下一刻,异变陡生。
他脉门处一股灼烫的能量猛地炸开。雪白焰火暴涨,竟如莲花怒放,顷刻间将四周的盘宇仙人掀飞出去数十丈!
“唔……!”魔君的身影于炽火中痛苦地后仰,手指一抖,几乎握不住长剑。
但下一刻他便凛然睁开金眸,抬腕剑花一挽,毫无保留地再次飞身腾跃而上。
这是……有人在帮他!
……
育界,那座天穹阵门之下。
九爪赤龙于云雾雷光中盘旋,终于在某一刻,狠狠地以头角撞上了那正在吸纳天地间阳气的漩涡!
“既然……是哥哥决意这样。”
赤龙灵动的眸子里狠决之色一闪,奋力长吟,将全身所有的灵流灌入,“他想要的,我就给他。”
哪怕这样做,就是让蔺负青在烈焰中痛苦地灰飞烟灭;哪怕……她将要再次将自己困囿于无尽的孤寂,再次眼睁睁看着哥哥陨落。
那也无妨,说好了今生同归,她很快就能去往哥哥们去到的地方。
灵流尽出,很快她就无法维持龙身,化回红衣女孩儿的模样。
狂风拂青丝,鱼红棠贝齿一咬,抬手召出刀剑无明,黑刀白剑定于半空,她借两仙器之力,继续绞干自己经脉内的每一寸阴阳之气。
“小红糖会……会陪哥哥们在一起的。”
拿走吧,将我的也拿走一起燃烧吧。将什么黑暗的混沌的残酷的,都一起烧得灰飞烟灭吧。
鱼红棠将双眸一闭,意念沉落内视。倘若飞仙境燃烧修为定然很是壮观,哥哥能看到吗?
一只宽厚大手落在她的背上,阻止了女孩的举动。
有人惊呼:“雷……雷穹仙首!?”
鲁奎夫不知何时站在了鱼红棠身后,他沉默如山,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一条手臂,将自己体内的浩荡灵流也注入到漩涡之中。
剑谷之内,叶浮将手往背后一探,在哗啦哗啦的声响中解下了以铁索系着的骨灰盒。
“帮我守着。”他散淡对轩辕意留下一句,踏剑纵身,直上天穹。
“叶剑神也……”
几乎同时,两道长衫身影并肩飞上云端。
“看,那是颜院长和陈副院!”
东琉海往下千丈的深海,龙宫内几位大妖跪成一排,焦心烧肺地劝:“王上,您去不得!”
“您的伤势至今未愈,贸然损耗太多功力,怕是会危及龙体啊王上!”
龙王敖胤摇了摇头,无奈地嗤笑道:“危及龙体?你们睁开眼,睁大眼看看天穹上那两人,再来跟本王说一句危及龙体?”
不过片刻,育界几位渡劫已全数立于云端。
不仅如此,更多义愤填膺的高阶大能一个接一个地冲上了天际。电闪雷鸣的云漩之前,灵流如潮汹涌。
鱼红棠不禁微怔:“你们……”
敖胤叹了一声,道:“小红鱼,不必这样看我,这可不仅是你家兄妹的私事啊。”
几句话间,巨门内还不断地有人向外涌出来吗。那些平凡修士们乍一见几位大能聚集,不禁青白的面色上更多一层震撼与慌乱。
颜余便安抚一句:“没事了,快些下去吧。”
有人羞愧难当,哽咽道:“颜……颜院长,我们……无能。”
颜余温和地摇了摇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里便交给我们吧。”
说着,院长抬头看向天际,低叹道:“无能的乃是我们呐……也只能这样帮帮那孩子了。”
……
他的天地间一片冰冷与黑暗,方知渊的意识在湮灭的边缘挣扎。
忽然间,一股阳气热流包裹了身躯,已是大乘巅峰的本能几近饥渴地吸纳了那温暖,浓郁却不狂暴的阳气在经脉中游走周天,于是冰消雪融。
就好似有人在黑暗中为他点起了一捧篝火,在寒冬中将他拥抱入怀,再仔细喂他饮下一口热汤。
“知渊……”
有人急切唤他。
“知渊——你醒一醒!!”
师哥。
方知渊的身子猛地抽搐弹起一下,他猝然睁开涣散的眼瞳,浑身痉挛着,大口地咳血不止。
“咳咳咳……!呃……”
被腐蚀得焦黑又血淋淋的手,紧攥住自胸前刺出的冰刺,那被冷汗浸透发丝贴在惨白的脸颊边上,很快又被打湿了一层。
可是至少……刚刚已昏死过去的人,如今算是恢复了意识。凌乱痛苦的粗喘,也总比气若游丝好些。
就好像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虽不能脱离苦海,却也能供人借力抬头,艰苦地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是灵气!”远处,正心急如焚的杨堂惊喜地叫了一声,“灵气……不对,该叫阳气,阳气可以帮方仙君抵御阴气!”
他的话音未落,就见浩浩荡荡的人群折返回来了。
这些人里面修为最强的也不过金丹境而已,却都眼眶发红,嘴角紧绷,一声不吭地奋力分出自己体内的阳流,送向那黑魆魆的阴气旋风之中!
“咳,咳……”方知渊呛咳着,眸子渐渐聚焦,他攒足了气力,将身上几根漆黑冰刺接连拔出,叮当叮当扔在地上。
发生了什么……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四面那些人影,吃力地闭眼又睁开,“你们……为何……”
他下意识想说,为何还不走。他甚至又要恼火起来,暗骂这群蠢人分明都看见了他快要支持不住,怎么还不快走!?
声音却被遮断,只听一个洪钟似的粗嗓门道:“让修为低的先走,老子留下!”
“我上没老下没小,我也该留下!”
“我、我不走,以后城西头老庞再不敢骂我是胆小鬼了,我不走!”
“嘿……活了这么大岁数,今儿个才看破生死,不错,不错。”
方知渊竟愣住,眼前的阴气黑风让他看不清一张张脸,只觉得似乎有很多很多人将他围起来了。
一道道声音七嘴八舌的,从四方传来。
就像村头絮叨的老妇唠家常,巷口半醉的男人夸海口,其实有些聒噪,却最是朴实真切。
“方仙长,您千万要撑住啊!”
“咱们可要一起回家啊!”
“哎呀,我这样、这样行吗?我从小被师父骂阳气操纵不当,会不会伤着仙君啊?”
“慢点儿,仙君伤重,大家伙儿都当心些!”
每一个焦急关切的声音都像珠玉落在心头,方知渊一时被砸得头晕目眩,喉结动了动,想要冷厉呵斥的话语出不了口,神态居然有些狼狈和不知所措。
“知渊!”
石岛之下,蔺负青见方知渊醒转,已紧绷到快要断裂的心弦总算松下一松,他又叫了一声。
方知渊惊觉回神,他勉力挺起身,红着眼嘶声道:“别看我!——当心身前!!”
蔺负青倏然回头,只见一个白衣的娇小身影已在他身前不到五丈之处!
他浑身冷汗都快下来,本能地将煜月一抬,这时才定睛看清楚,面前的竟是阿灯!
这等千载难逢的破绽当前,阿灯却没有动。
她没有拔出她的白弯刀,怔怔地看着蔺负青雪衣银剑,身燃明火,自身侧飞掠而去。
耳畔传来魔君一声磁性低笑,回音撩得人心痒痒:“多谢了。”
割断了那回音的,却是其他盘宇人不可理解的怒吼:“你在干什么!?方才为何不动手!”
我在干什么?
阿灯茫然心想:不,不是的。
不是我,该是你们——如今的盘宇界,又在干什么?
为什么育界的光辉竟如此璀璨,为什么我们没有这样的灯?
女孩子沉默着,看向了天边赤红祸星。
直到此刻,尊主终于不再敢忽视蔺负青的存在。
他本欲待祸星自取灭亡,可是如今魔君引阳气相护,居然还真的救回了方知渊一线生机。这便不能再容他下去。
尊主冷眼下令:“盘宇诸仙何在,斩杀魔君,立地灭魂。”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第一次,居然没有盘宇人听从他的命令。
如今的魔君就是一簇疯狂燃烧的火焰,浩荡威压携着热浪荡向八方,铺天盖地、摧山压海。
盘宇仙人们触之即死,于是无人敢摄其锋芒,他们全都慎之又慎地往后退,只远远的包围着,却不敢冲上前。
尊主皱了皱眉,脸色黑了下来,又说道:“杀死魔君者,先赏三只炉鼎。”
依旧没有人上前。
炉鼎虽好,却也要有命享用才叫好,倘若做了出头鸟先丢了性命,要来修为又有何用?
“……”唯有阿灯闭上了眼叹息一声,身形渐渐向后退去,无声地消散了。
辛童子,尹尝辛……
我似乎懂得你的选择了。
……
混沌的天空上星辰的红光依旧诡谲。云深雾暗,杀机如网。
那道雪白身影,终于得以与盘宇界至尊至强者相对着立于虚空之上。
蔺负青站到了尊主的对面。
他也终于挡在了方知渊的身前,虽然隔着一道依然无法触碰的结界。
他没有回头去安抚伤痕累累的人,没有被情绪扰动心境,也没有让泪水模糊视野。只是将源源不断的阳气输送入结界之内,同时举剑指向尊主。
尊主眯了眯双眼,道:“蔺魔君……你莫非要与我动手?”
蔺负青沉静道:“你停下阴气,我就不动手。”
尊主目光若有所指地落下,在魔君身上逡巡一圈。
他便咧嘴笑了,忽然问:“你低头看看,你的左手和双脚呢?”
蔺负青并不低头,他感应不到那里的痛感,知道大约已经被烧成灰了。
他淡淡道:“我不喜跟腌臜小人对战,索性让你一只手,一双脚。”
尊主不屑地笑了一笑,牵引着阴流的十指松开了,猛地双双紧握成拳!
刹那间,虚空中的气流恐怖地波动起来。尊主双臂直伸,两个拳头隔空轰了出去。
那是毫无花哨的一招,没有丝毫变化与技巧,却蕴藏着毁天灭地的劲道。
没有人能看到那双拳是如何击出的,只看到前一刻尊主抬了双臂,下一刻白色残影一闪,蔺负青就倒飞了出去。
伴着一声轰然巨响,魔君后背砸在那座石岛上结界前,碎石四崩,烟尘弥漫!
方知渊目眦欲裂,“蔺负青!!!”
蔺负青虚弱地咳了两声,暗色的血汩汩自口中涌出,“别叫了……嗓子不疼么?咳咳……我听得见。”
他的手颤抖地捂着胸口,胸前明显地塌陷下来两块。
尊主笑了笑,轻松地摊开手:“如何,还认为自己有胜算吗?”
“我不是你的对手。”
蔺负青抬袖,想擦去唇角血迹。可是当他发现血根本止不住时就又不擦了,“……但我别无他法,只能杀你。”
话音出口的那一刻,他眼中闪过一丝血性,足下猛地一踢,再次向着尊主冲了过去。
尊主也就再次举起了双拳。
仍旧是一招。
一招过后,蔺负青被白焰包裹的身躯再次被击飞出去。
而这一次,烟尘散去后,他的左肩骨完全扭曲成一团模糊血肉。经络一断,过于浓郁的阳气烧上来,转眼间白灰乘风逝去。
一声闷响,魔君的左手臂血淋淋地坠在了悬空石岛的黑岩冷水之间。
向上看,骨肉成泥;向下看,自小臂往下已经被焚烧成虚无。只余这样半截残肢,凄冷地沉在水洼间。
也倒映在方知渊骤缩的瞳孔里。
他的背脊一下子就垮了。
方知渊跪在那里,单手撑地喘息,只觉得胃里绞痛痉挛,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抵着结界,直至指甲碎裂……那道结界……对面就是蔺负青单薄的背,正在尘与水与血之间挣扎难起。
分明近在咫尺,他却抱不到他。
太残忍。
这过于残忍的景象,也落在了尚留在石岛上的数万人眼中。所有人都呆愣着,喘息吞咽,丢魂落魄。
方知渊的嘴唇嗫嚅着,终于能发声时,出口的却不是师哥的名,而是一声:“走……”
他闭着眼,唇舌间好似忍着千刀万剐,对四周聚拢的人群道:“趁阴气……暂时停歇,回育界……”
“仙长,咱们要一起走哇!”
方知渊顿了顿,道:“我要守着他。”
……
不知何时,已经入夜了。
那残忍而惨烈的战斗持续着。
若除去其中血腥之处,其实很是单调无味。
只不过是一方徒劳的进攻,而另一方不断地出手。
但这样的战斗却持续着,随着石岛内炉鼎数目减少得越来越多,尊主从最初的不屑,渐渐转为不耐,到最后已经彻底暴戾。
最初他还刻意折磨魔君,后面却已经在招招致命。
蔺负青一直不死。
可是如今,任何一个死人都比他的模样好看。
……从没有人见过蔺负青这样的打法。
虚云的蔺小仙君出尘潇洒,雪骨城的莲骨魔君清冷雍容,都是风华绝代,三界无双。
而非如此时这样,用最狼狈,最难堪,最鲜血淋漓……也是最凶狠的方式,一次次地扑向不可撼动的敌人。
现在,他左臂没了,瞎了右眼,甚至半块右脸庞都被炸得血肉模糊,一条腿被活生生拧成了麻花,身子更是诡异地被击出了无数个凹陷,几处骨头折断,白花花地刺了出来。
可他不肯停下来。
一次次地被打倒,再爬起来,扑上去,再被打倒……这甚至已经不像是一个修仙者拥有的姿态,而像是被逼到绝境,癫狂发疯的凶兽。
惨不忍睹。
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掩面而泣。
终于,煜月的剑身上裂纹遍布。在某一刻发出轻轻的声响,正似水中明月被打散成幻影,也如五尺清明一般碎去了。
育界上空,鱼红棠已经几欲崩溃,敖胤与鲁奎夫一边一个,死死压着这小丫头,不让她发疯冲上盘宇界去。
没用的……如今他们的力量全都供给了蔺负青,才能使得魔君还勉强可与尊主惨烈一战。若是鱼红棠入了盘宇,不必说别的,她连那一群盘宇仙人的包围都闯不出去。
然而就算他们再怎么迫使自己理智镇定,却也无一不是面色惨白,手足冰冷。
这几位大能离天门最近,眼界也最高,自然看得最清楚。这哪里是战斗,这分明是单方面的残虐,可偏偏……偏偏蔺负青不停下来。
而若说出乎意料的,便是似乎最应该崩溃发疯的那人,反而越来越冷静镇定。
方知渊沉冷地将石岛上残余的修士们一批批劝走了,若不走的便强制送走,不敢耽搁哪怕一秒。
他终究是前世仙首,再疼,疼过头也就麻木了,他不能辜负了师哥的血。
他甚至想,或许他快些将这些人送回去,蔺负青也就能放心地解脱了。
自刎也罢,自爆也罢,无声地停了呼吸也罢,总归比这样……好的罢。
结界之外,尊主盯着那摇摇欲坠的身影,面无表情地道:“我着实不太明白,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让自己痛苦,也让祸星痛苦。”
“……你……”
蔺负青提着最后的图南剑,血从他散下的长发间滴答答流下来。
他惨白的唇间说着什么,可那声音实在太过虚弱,尊主不得不皱着眉侧耳去听。
“杀了你……”
蔺负青半睁着仅存的左眼,瞳孔失焦,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就可以……带我的星星……回家……”
图南的剑尖颤抖着,指向了尊主。
他手里还有剑。
他还有能够握剑的右手。
他还活着。
知渊也还活着。
那么他就不会停下来。
……
忽然地,一声彻底崩溃的哭喊响彻了育界黑暗的天空。
有一道身影从雪骨城的城楼上凌空直上天际,跌跌撞撞,好像随时都要栽下来。
近了才看清楚,那痛哭着的是个面庞还有几分稚嫩之意的少年,穿着虚云宗的弟子衣服,瞧着平平无奇。
聚在这里的都是仙界最顶尖的大能。而这少年瘦瘦小小的一个,布衣麻鞋,修为低弱。好像一群雄狮猛虎巨象之中,挤进一只格格不入的脏兮兮的小狗崽。
可这渺小的少年,突然仰起青筋暴起的脖子,泪流满面地嚎啕大哭起来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沈小江的拳头狠狠地砸在阵法符文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抽噎着,控诉般哭喊,“为什么非得是宗主,非得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啊……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大家都被送回来了,只有他们不能回家啊……!!”
又一拳落在阵门上。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好似蚍蜉撼树,好似螳臂当车。好似一滴清水想要扑灭一场烈火,好似一簇火星想要融化一个寒冬。
那么无助,那么不甘的声音回荡在整个仙界的上空。
“为什么,为什么大师兄救了那么多人!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救救他啊……”
鱼红棠哽咽一声,泪珠扑棱棱而落。鲁奎夫侧脸闭目,高大的身躯佝偻着,恨不能咬碎钢牙。
这少年的话语,好像要把他们的心都剜出来了。
沈小江猛地把头一埋,伸出双手用力抵着那扇巨门,他拼尽全力地将自己体内的灵流输送过去,直至面色涨红,额角青筋跳动。
“让我……”
鲜血自少年的口鼻中滴答滴答掉下来,泪与汗混在一起往下掉,他艰难地吐字道,“让我也……”
叶浮眉头一皱,“不可!此处天地灵气已被我们搅动得浓郁,你修为太弱,要被反噬的。”
沈小江固执地摇头,泪水朦胧了眼前。
让我也……做点什么吧。
求求你了。
就算只有那么一丁点的作用,就算其实根本没有作用。
求求了……
可沈小江也不知自己是在求谁。
求天地吗,求命运吗?
不,当阴体蒙受着歧视乃至残害的时候,任他们如何求神拜佛哭天抢地,天地和命运也从来未曾善待过他们。
是大师兄善待他们。
当年夏秋之交的凉风似乎又吹来了。昨夜刚下过一场缠绵山雨,翠峰间,铁索上,白衣白裘的少年仙君回眸轻笑,问他:“你是外门的小孩儿?来主峰做什么?”
大师兄笑着夸他是隐灵根的天才,大师兄从不嫌弃虚云的任何一人,大师兄说他们其实可以修魔,大师兄说他们或许会成为三界的救世仙……
历历在目,恍如在昨。
可是谁稀罕做什么救世仙啊.
他们连大师兄都救不了。
雪骨城内,大片雪骨修士忽然腾空而起。他们不由分说地抢上前头,一个个效仿着那少年,不要命地将自己一身的力量全部灌注进去!
荀明思突然抬头,他拭去眼泪,沉声道:“我们也去。”
却不想话音刚落,虚云那些阴体外门们就哗啦啦围住了几位真传。
他们很多人才刚开始修魔,笨一点的这时才引气,却纷纷求道:“宋五师兄,可以开粟舟吗?让我们也去吧!”
“我们也想去!”
“让我们也去吧,求你了!”
叶花果慌张道:“不……不,危危、危险!”
宋有度却按住了她的肩膀,对师姐摇了摇头,又用力点了点头:“一起去。”
可有人比他们去得快。身在山海星辰台上的姬圣子离天更近,反而抢在了虚云几位的前面。
虚云的粟舟上去后,紧接着是袁子衣带着识松书院的书生们,轩辕意带着剑谷的剑修们到了。再后来是芙蓉阁那群素来娴静的医仙,西域的森罗石殿也来了,没想到紫微阁那群素来高傲死板的长老与弟子们很快也来了……
没有人聚众号召,没有人振臂高呼。
可是更多的人就这样涌来了,堆成人山,排成人海。许多人修为低微,无法凌空,便将灵力传给修为高的;后头的人挤不到前面了,便把手掌搭在前面人的颈上、肩上、背上、腰上,把力量不要钱似地输送过去。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人挨着一群人。终于,再也分不清谁是世家谁是散修,更分不清谁来自哪个仙洲,谁属于哪个宗派。
人们嚎哭着,嘶喊着,怒吼着,咆哮着!一双双爬满血丝的眼睛,一张张淌着泪扭曲的脸孔,一双双手,一个个渺小的身影。
“回家!!”
不知是谁率先怒吼了一声,挥舞着拳头。
“回家!!让他们回家!!”
“让我们的两位仙君回家!!!”
于是渺小的不再渺小。
他们像一条苏醒怒啸的苍龙。
……
六华洲,白凰穆家的大门被阵法紧锁。
“都在干什么!不许过去!”
穆泓怒发冲冠,冲着下首一群想要强行冲出的穆家弟子拍案喝道:“你等好生睁眼看看,天边连着盘宇仙界,如果那方异变突生,所有人都会丧命!蔺负青不过莽勇而已,他吸纳育界天地灵气之前,可曾为你们想想!?”
一群穆家弟子瑟瑟不敢言,可是没有人告罪退走。
穆泓见此更怒。却不料此时毫无征兆地,紧锁的大门外传来一声过分熟悉的哭泣声。
“父亲……!”
是穆晴雪。
穆泓如遭雷击,他愕然回身,踏空行上穆家大门之外,在六华洲摩肩接踵的大街上看到了上回怒而出走的女儿。
穆晴雪在人群中。她的左边是个黄色龅牙的老汉,右边是巷子里卖糖果的胖妇人,曾经那么自矜姿态的冰美人、大小姐,如今鬓发凌乱,和无数脏兮兮的散修们挤在一起了。
泪水纵横在穆晴雪的脸上,她哭道:“父亲啊……!!”
穆家弟子纷纷跪了下来,恳求道:
“家主!让我们过去吧家主!”
“家主让我们过去吧!”
“……”
穆泓神色剧烈变幻,脸色从赤转黑再转白,手指攥得骨节脆响。他倏然抬袖,似乎就要一掌劈碎桌案——
可是终究没有,他颓然垂下了手臂,面色铁青地闭上了眼。穆家那座宏伟的大门前,组成阵法的符文无声地散开了……
穆家弟子蜂拥而出。
终于,大堂内空荡荡,只剩下穆泓一个人。白凰家主沉默着,长久地凝望着天际,任由天光落在他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