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哥!醒醒……你看看我!我在这儿!”
方知渊焦急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来的时候, 蔺负青已经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崩溃地挣扎着,眼前被泪濡湿得一片水光,沙哑道:“放……放开我……!”
这幻境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蔺负青一时竟没反应过来眼前的是方知渊的神魂——他都已经忘记了自己进入惑心妖的心魔幻境是为了找知渊,只是痴愣地想扭头继续去看那幻境的景象。
可方知渊的手臂像铁打似的,牢牢地拖着他,禁锢着他, 用力捧着他的脸,“别看他, 蔺负青……别看!!”
嗓音沉柔下来,“他丑……你看我, 师哥。你看着我, 我比他好看。”
“…啊……!!”
蔺负青哽咽着哭了一声, 他昂着头, 那柔白的脖颈挣起了青筋。
他的神智还茫然浸泡在那血色里, 瞳孔不停收缩,几次试图在眼前人身上聚焦却又散掉,视野晃动不止。泪水从眼里滚落下来,“方知渊……方知渊!”
“我在, 我在这呢师哥!”
方知渊应着,他不停抚着蔺负青的心口,一下下亲吻他脸上的泪痕, “别哭, 别哭了, 你看着我,我没事儿了……”
“不哭了……”
“都是假的,这是幻境,不是真的……”
就在他们的几步远处,当年那怵目的赤血还在流淌,无情的撕咬还在持续。
蔺负青失神地喘息着,他脖颈无力地后仰,只望见灰暗天穹上的雪被寒风吹乱,“为什么……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好……”方知渊仓皇地收拢手臂,将怀里人抱得更紧,目光隐闪痛楚。
他也被蔺负青这模样给弄得怕了,怕到口不择言,颤着声音胡乱哄慰,“好,好……师哥要死,我陪你死。咱还是一块儿……”
天地苍茫,风雪夹着冰冷的霜粒在两人的发间纠缠,真实与虚假也在幻境里纠缠,前尘与今生两个时空缠绕在一处,是场荒诞的泱泱大梦。
倏然这纠缠的连锁被一声弓弦打断,一抹白羽划破寒风,撕开雪烟而来。
蔺负青的神志在清醒与混乱间沉浮,却被这突然的异响所惊,猛地弹了一下。
方知渊没拉住他,蔺负青倏然回头——
在黑暗降临前,他看见一杆羽箭凛然刺向幻境中“自己”的胸膛。
随之而来的,是沉寂。
幻境至此暗了下来,就像日落后黑暗笼罩大地。
风雪与血迹,还有当年陷在红雪之间的两人的身影,都被吞没了形体。
这是方知渊的心魔幻境。
再之后发生的具体事情,因着当年方知渊失去意识而无法再现……这段幻象算是到此为止了。
蔺负青眼前晕眩,浑身发软,站也站不住。他浑噩中依稀感觉到方知渊口里急促地说着什么,可落入耳里却一个字也听不清。
他想着最后那枚白羽箭,他认识……
那是穆晴雪的仙器“射月”。
原来当年真相竟是这样。
他明白了煌阳仙首说欠过穆晴雪一条命是什么意思;也终于明白了穆雪凰为何讨厌他至此,为何总冷冷摆出一副为尊首的情意很不值的模样。
如果是穆晴雪救了此刻的方知渊,那么一切就再正常不过了。
任谁亲眼看到这等惨剧,都不可能对这种残忍地啮食师弟血肉灵气的魔物生出半分好感罢……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魔君神魂昏昏沉沉,几乎不省人事,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来一口气,迟钝的五感稍微清晰了些。
蔺负青感觉到自己枕着方知渊的肩,后者似乎紧张极了,揉抚着他的心口和脸颊,不停地唤着他的名,不停地跟他说话。
“……”
理智逐渐回笼,蔺负青微弱地从喉咙发出些不成声的细音,勉力睁开半帘眼,苍白唇瓣轻动,“……知渊。”
方知渊惊了一下,连忙拥紧了他:“师哥?你醒了?你……你认得我了?”
“这里是惑心妖的心魔幻境,咱们的肉身还在金桂宫地底的小幻界里。金门消失,空间乱流……这些你……都还记得么?”
“我……”蔺负青慢慢地揉了揉眉心,叹息着从师弟怀里坐直起来,沙哑道,“……我真是……丢死人了。”
方知渊明显松了口气。
他抬指蹭了蹭蔺负青还泛着红霞的眼角,低闷道:“你可吓死我了。怎么能哭成这样……”
蔺负青垂着湿润睫毛,把脸侧过去了。
方知渊讪讪地收了手,又搂着蔺负青的肩膀,低声道:“该走了。出幻境吧,行不行?”
眼前的黑暗开始散去,光点连绵跃动,又有新的景象开始呈现。
蔺负青靠在方知渊怀里,静静凝视着眼前,微弱道:“……让我看完这点吧。”
当年的方知渊就在他眼前……被他咬破血脉,卧在雪地里流着血没了气息。
哪怕蔺负青心里明白,后来知渊定然未死,可他也实在做不到就这样转身而去。
他看着幻境变化。
他看着风雪间,出现了一顶暖和的小帐篷。
前世的方知渊在陌生的被枕间醒转过来,苍白得像一片纸陷在蓬松的被子里。
他太虚弱了,虚弱到只有半睁开眼的力气,那略显涣散的眸子里有雾蒙着,朦胧地盯着眼前如梦的场景。
“……你醒了?”
厚实的帐篷挡住了野外的风雪,帐篷里点着灯。灯下映着美貌飒爽的少女仙子,眸若冰霜,锦衣雪白。
白凰世家大小姐,雪凤凰,穆晴雪。
倘若方知渊不是阴命祸星,而是堂堂正正的朱麒方家的公子……那么或许,穆晴雪将会是他的未婚妻也说不准。
方知渊动了动无色的唇,艰难地将伤重的手臂从暖和的被子里挪出来。
他模糊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腕上。
那里空荡荡,没了铁环。
“别动,你还太虚弱……不能乱动。”
穆晴雪按着腰间的剑柄走过来,她眉眼唇角挂的是略带高傲的浅笑,漂亮而夺目。
“你昏迷了整整五天,寻常人伤成这样早就没救了,你居然还能把这口气续回来……倒不愧是祸星,命硬得我都吃惊。”
穆家的雪凤凰,天之骄女,她在床头俯下身关怀病人的姿态,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垂颈。
方知渊吃力地张口问:“……我师哥呢。”
“那魔物被我制住了……你是被他下了承命魂阵是么?当真歹毒的心思,我没法下手杀他,只好暂将他困在外面。不过你放心,只要——”
突然,穆晴雪自然流畅的话音,在“只要”后面停滞了。
她惊愕地睁大美眸,“——你、你干什么!?”
就在她面前,方知渊竟艰难地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从枕被间爬了起来。
他想要下床,却又在双脚沾地,将要站直起来的瞬间垮了下去。
方知渊许是真的意识不清楚了,他本就虚弱至极,膝盖骨又被蔺负青弄伤了,哪里可能站得住?
身躯猛地摔倒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伤口绽开,殷红遍染。
穆晴雪又惊又怒,柳眉倒竖:“方知渊!?你不要命了!?”
方知渊倒在地上,疼的喘不上气。
可他却撑起双肘。
站不起来了,所以他爬着。
手脚并用,艰难地忍痛往外面爬。
穆晴雪说了,蔺负青还在外面。
“你怎……!”
穆晴雪不敢置信,她惊呆了。
或者说被吓呆了。
娇贵高傲的世家大小姐,被仙界无数青年才俊痴恋的天骄美人,她哪曾见过这个?
除了教导她的师长,除了被她斩于剑下的恶徒,谁人同她说话时不是带着几分仰慕和尊敬的?
谁人在她面前不是挺起胸来敛衣正襟,努力想要言谈高雅的?
方知渊浑然不在意,他自认和穆晴雪这种出身高贵的仙家公子小姐本就不同,他并不怕狼狈和难堪。
他也不说话,真和个疯子或狂人一样,将温暖的被褥,安全的帐篷和灯下的美人抛在身后。
他拖着一条斑驳血迹,手脚并用地爬回他的风雪里。
寒意狂涌而来。隔着纷乱雪花,方知渊看见不远处一个卧在雪中的清瘦白衣身影。
那身影安静不动,已经要与雪融为一体。
……
“……真不要命。”
魔君直勾勾地盯着那条血迹,轻轻呢喃。
他还窝在方知渊怀里。
那人不放心,怕他又精神崩溃,又哭到几欲昏迷,怎么说也不肯撒手。
方知渊伸手捂他眼睛,不忍直视地:“别看师哥,别看,这……太难看了。”
他的确不怕狼狈和难堪,可那不代表他有脸给蔺负青看自己这种丑态。
蔺负青咬了咬下唇,闭眼轻声道:“阿渊……我疼。”
他手指正在不停地发抖,完全控制不住。
方知渊心疼道:“走吧,师哥。你……再这样看下去要损伤神魂了。”
蔺负青坚持摇头。
他必须看。
……
“五天。”
因恐惧而颤抖的双手仓皇地拂去积雪,将那软绵冰冷的身子搂进怀里。
方知渊怔怔地抱着刚刚才咬断过自己血脉的白衣魔物。那魔物已经很虚弱,可能快要冻死了,搂在怀里像块冰。
“五天。”
方知渊惶然地自言自语。
他低头把自己的脸贴在蔺负青的脸上。
“五天……五天……”
剧烈发抖的声音,显然不是在数自己昏迷的日子。
方知渊在数的,是蔺负青被穆晴雪下了禁制后,独自蜷缩在这冰天雪地里的日子。
“师哥。”
方知渊慌张地唤他怀里的人,他抱紧了蔺负青,搓揉着那纤细冰冷的手足。
他知道蔺负青入魔后的状态,混混沌沌毫无神智,像仅凭野性本能行事的小凶兽一般。哪怕身有阴气,却连基本的运气御寒都不会的……
五天。
方知渊根本不用想象,脑中就浮现出蔺负青在禁制中苦苦挣扎的模样。
起先定是愤怒凶狠的,后来体力渐渐耗尽,被困在寒冷中,浑身打着战蜷缩起来。细弱地哀泣,呜咽,最后连叫也叫不出了,身子一点点冷下去……
“师哥。”
蔺负青闭着眼,气息若有若无,毫无反应。
“师哥,蔺负青……”
方知渊恍若未闻,他牙齿颤抖着,不停地低声唤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魔物,“醒醒,别睡了,我们要走了……我歇好了,咱该走了,师哥……”
“……”
风雪吹过帐篷的毡门,穆晴雪神情愕然地站在后面看着。
如今她自然不会再以为是蔺负青临入魔前给方知渊下了承命魂阵,才逼得后者不得不保护魔物。
仙祸降临之后,她倒也不是没见过不愿面对亲人爱人的入魔,变得癫狂偏执的修士。
但是像方知渊这种——
被魔物打伤了四肢,还差点被魔物亲口咬断脖子,失血昏迷濒死五天,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爬也要爬回魔物身边的,她还的确没见过。
疯了,这人定然是已经疯了。
对待这种疯子,穆晴雪想到父亲曾说,就要果决地将魔物斩杀。
待这执念的源头一消,疯子才能从执迷不悟里解脱出来。
穆晴雪想上前,把方知渊打晕了带回去。
这是曾经金桂试上打败过她的人,是朱麒世家里她唯一欣赏的年轻人,不该被堕魔者连累成这么个疯疯癫癫的样子。
而让蔺负青衰亡冻死,则是现在不触动承命魂阵而杀死他的最快的方法。
穆晴雪走到方知渊身后。
她悄然抬手。
“——方知渊,你!?”
那蓄势的一招还没落下,穆晴雪就不敢置信地张目叫出了声。
她分明看见,那虚弱地坐在雪中怀抱着魔物的黑衣仙君,他发狠地一口咬住了他自己的手腕。
穆晴雪惊恐地屏息。
那里本就有被咬过的旧伤,伤疤轻易地被撕烂。血滴滴答答落下来。
方知渊低喘着,忍着一阵阵的晕眩,将自己汩汩流血的手腕凑到蔺负青唇前。
“师哥……”
“你醒醒……你醒来,我给你咬……”
过了大概两三个呼吸的时间,许是被鼻尖萦绕的含着灵气的血腥味刺激到,蔺负青睫毛抖动了两下。
方知渊又惊喜又慌张,忙小心地用两根手指分开蔺负青冰凉的唇,挤开他的牙关,让他含咬住自己手腕的伤口。
他是担心蔺负青连咬住的力气都没有,索性先帮师哥咬准了。
蔺负青十分艰难地将眼帘打开一丝缝隙,动着软舌吮吸起来,将灵流合着血一起吞咽下去。
方知渊终于吃力地笑了,他目光发亮,轻轻道:“慢点儿,都给你,慢点儿……”
天上已经不再落雪了,只有寒冷的长风还在吹。静默之中,或许是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下一刻。
“方知渊,你是疯了。”
穆晴雪梗着牙关,冷硬地说。
……
“方知渊,你是疯了。”
也是与此同时,今生的心魔幻境中,看着这一幕的魔君沉静又哀伤地吐字。
那玉叩般的嗓音穿梭悠长的岁月,与当年的雪凰仙子的字句交叠在一起。
煌阳仙首无所谓地扬眉低笑,“有何不好。”
我疯我癫,有何不好。
终究换得如今你在我怀,什么都值了。
“走吧师哥,该走了。接下来的事,你若非要知道,回虚云后我再讲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