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尹尝辛处回来后,两人都沉默着不再说话。
刚听完那般骇人的预言, 毕竟不可能轻松。更有那十天之期沉沉地压在肩上。到了晚间, 雪骨城灯火通明、人声骚动,显然是外头已闹起来。
蔺负青不管, 只当听不见。窗边月色皎洁, 他案前排开几枚灵玉简,静坐着垂眸一遍遍推演。
可惜如今魔君的心神体力都撑不住这般消耗,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撑着太阳穴伏在案上了。
方知渊正从后殿沐浴出来, 转过屏风见蔺负青这样吓得倒抽一口冷气, “师哥!你不是不着急吗!?”
蔺负青把脸埋在臂弯里, 长发又盖住衣袖,只有低弱的嗓音伴随着叹息声传出来, “我总是觉得应该有办法的……”
“可我也是想不出来了。若接下来十天还是毫无头绪,那我也只能……压上一整个三界, 去跟盘宇赌命。”
他食指和中指间还有气无力地勾着一枚玉简, 摇晃两下, 被魔君叮当一声甩在地上。
方知渊走过去, 弯腰将玉简拾起来放回案头, 口中边说:
“尊主那句话,整个仙界都听见了, 如今夜不成寐的绝不是你一个。若是十天后想不出办法,不是你没想出办法, 而是全仙界都没想出办法。”
“话再说回来, ”他又把蔺负青抱到床上, 伸手放下幔子,“师哥,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
蔺负青:“什么?”
方知渊:“就那件你一直瞒着我的事儿。”
“……”
蔺负青僵硬两息,捂着头在被子里缩成一团。
果然来了。就知道被师父那么一提,这事儿又得浮出来。
其实那么多明暗线索堆起来,现在这秘密也就剩最后一层纸没有戳破了。可它仍旧摆在这里,总还是……
他揪着方知渊的衣襟,好不可怜地把略显苍白的脸埋在人家胸膛里:“嘶……我头疼,嘶……我好像眼睛又看不清了……”
方知渊低笑了声,揉着蜿蜒的白色发尾,“不问了,睡吧。”
蔺负青手指顿一顿,忽的皱眉抬起头来道:“嗯?你故意的?”
方知渊把那缕头发给蔺负青别到耳后,他神情戏谑不反驳,这便是默认了。
“……”蔺负青眯起眼,这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他竟被小祸星给诈了一把……
魔君有点小不爽。
“知渊。”蔺负青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面无表情道,“要不……那件事我告诉了你吧。”
方知渊:“?”
他不屑道:“你别开玩笑,我不上当。”
蔺负青认真道:“其实到了如今,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方知渊的表情微微变了。关于“那件事”,他心里其实一直有几分模糊猜测,不过蔺负青藏得严实,外界又波折不断,他其实并没盼着很快能得到答案。
“你,”他一时拿不准师哥是正经的还是想诓他玩儿,“你到底……”
蔺负青则深吸了口气,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沉色。
他看了一眼窗外三千明灯映出的城内轮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也罢,真的……我真的要告诉你了。”
他这么说着,自己都能感觉出心跳加快,手心出汗。
说到底,一件事瞒了太久之后想要揭开,无异于将已经愈合的旧伤疤重新撕开,再挑出里头的一根刺。
如果可以,他是很想就这样瞒着知渊一辈子的。可是……
上次识松书院前古书的那一场就叫他后怕得要命;今日尹尝辛更是把话说的那么吓人。蔺负青不认为连古书都知道的事情,盘宇的尊主会一无所知。
十天后浩劫必至,若有个万一呢?万一盘宇人又在什么千钧一发的时刻拿这事来刺激知渊,万一那时自己不在场……
蔺负青单是想想就头晕目眩,脸色更白。方知渊看着心惊胆战的,无措道:“算了师哥,我看你……你还是有话明日再说吧。”
“不行,我就说这一遍,你爱听不听。”蔺负青眼底晦色交织,精致的喉结滚动一下。到了明天……他怕就又没勇气说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过去好久了。我……”
方知渊:“师哥?”
“你、你别紧张,别紧张。”
蔺负青根本不敢直视眼前人,明明自己才紧张得语无伦次,“真的不算什么大事,是我不该瞒你……”
他说着,自己却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往后蹭,松垮的素白中衣露出自脖颈到锁骨的一线,“也就是前世你我十九岁的时候……金桂试结束后……”
方知渊眉宇一紧:“那时候你和姬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生你为何要把他的魂魄囚在紫霄鸾里?”
嘶,好个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蔺负青顿时招架不住了。
“唔,就是呢,我们……”
要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
蔺负青心内如烧,鞋子也不穿,赤着双玉足在床前往后踱。
他临阵又怯了场,紧抿着唇角,那双金眸此刻真真是如天边星子般慌乱地闪,里头光泽流得不知有多撩人。
方知渊面色复杂地直望着他,嗓音开始发哑:“师哥,你昨夜里在龙门之前,是不是跟我说……”
“上辈子有人告诉你,我会死。”
“……”蔺负青又是无可奈何又是咬牙切齿,心想我那时以为你快昏过去了才说的,怎么居然听得这样清楚!?
他只得认命般弱弱出声道:“对,姬圣子卜出你乃祸星之命,还想要我……杀你。”
方知渊蓦地起身,阴影把魔君半边儿身子给笼罩进去。
他眼底好似有洪水轰然决堤,手背上无声地绽起几根青筋,咬字的力度都不同了:“然后呢?”
寒夜深深,城内远处的骚动声自窗边传来,模糊着听不清。
唯有风声最是近耳,一吹过来就带着外头的灯影摇晃……也是雪骨城内独有的风光。
啪地一声,蔺负青右手小臂已经被紧紧攥住。方知渊神色不知何时竟已戾得吓人,他克制了又克制,才重新出声:“蔺负青,你又想骗我……到了这时候,你还想骗我。”
“你从山海星辰台上走下来时带的圣子遗言,不是三年后的仙祸么?”
蔺负青:“……”
“你说姬纳要杀我……为什么?”
蔺负青只能苦笑了:“那当然是因为那傻孩子糊涂!不错,他是说仙祸乃是因祸星而起……这我能不跟他急吗?”
方知渊手指猛地一僵,片刻,颓然松手,徐徐地放开了。
他就愣愣地看着蔺负青,那眼神竟好似第一次看清了眼前这人似的。
蔺负青状若无事地道:“如今好了,都明白仙祸的幕后黑手是盘宇界,和你无关。姬纳自个儿也很是愧对你,下回见面叫他给你磕个头好不好?”
再把眼神暼回去,却见方知渊定定地望着他,一张脸不知何时已煞白得如死人一般。
蔺负青心内才来得及“咚”地一跳,就听方知渊沙哑开口:“姬纳是怎么死的?”
“……”
“你——你为我杀了人?”
“……”
“当年姬纳修为不在你之下,你怎么可能在星辰台上杀得了他!?”
“……”
——谢谢我家小祸星这么聪明,瞧,我都不必说,人家全猜出来了。
蔺负青认命地一闭眼,心内暗暗叫糟,他本是想着,这事只要自己坦白,多少能“避重就轻”,轻描淡写把很多细节带过去算完。
没想到这还真是招惹上了,他骑虎难下,只好小声讨饶:“知渊……你看,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说实话我自个儿都记不太清,你还凶我干什么呢。”
方知渊眼神骤冷,一掌带着劲风击过来。蔺负青呼吸一窒,身侧那千年胭脂红木的床柱已经“咔嚓”崩了几道裂缝出来。
这玩意儿可是绝品灵木,比铜铁还硬,婴儿手臂长的一截就要几万灵石的。可惜如今魔君早顾不上肉疼,他讪讪地瞧了一眼那横在自己肩旁的手臂,还有把自己堵得退无可退的人……
方知渊眼神森寒如受困的狼一般,恨得牙齿发抖,也是怕得指尖哆嗦,只觉得喉间都是腥味:“你还不给我说实话!!”
“是实话了,真的是实话了知渊!当年的天火是师父临行前赠我的符文伪造而成,姬纳不听我劝,他要杀你,我当然杀他。你性子偏执,我怕你知道真相心思郁结,这才那么多年闭口不提——”
方知渊听着听着,眼眶彻底赤了。他冷不丁伸手在魔君丹田处用力一按,低吼道:“你是看不起我还是看不起姬纳!生死关头,谁容你给符文动手脚!?”
“啊!……嘶。”蔺负青只觉得刚受过创的丹田一阵剧痛,他激动地说着话毫无防备,闷哼了一声身子就软了。
方知渊箍着他的腰不让他滑下去,恶狠狠道:“好,你还知道疼啊?给我说,燃烧修为是第几……”
可那个“次”字还没出口,嗓音就先颤了一下,哽咽了。
他缓慢地佝偻下身,把额头埋在蔺负青颈间,憋着不肯出声,却浑身都开始抖了。
“……”蔺负青这下是真不知身上疼还是心窝子里疼了。他宁可知渊再傻一点,哪怕装傻呢,就乖乖的被他糊弄过去不好么?
他轻叹着抚摸小祸星的散发,“都过去了,别怕,再也没事了。”
“不……”
方知渊不肯抬头,明明心里都猜出来了,齿舌间却还含着沙哑的颤音追问,“你有没有……你说实话,你到底有没有……”
“阿渊,你别这样,算师哥求你。别逼我后悔跟你坦白行吗。”
方知渊蓦地抬头,惨然笑道:“所以……你当真烧过修为……当年你……你淋着雨从星辰台上……走下来,那时候你已经……!?”
他是不敢信的。
昨夜蔺负青自焚修为,坠水后径直昏死过去,是他把人抱出来。起初魔君意识不清,触碰一下就痛得痉挛挺动。
这还只是烧了一个阳元婴,经脉未烧毁的情况下,都已经疼成那样……
当年蔺负青才多大的少年,怎么可能在彻底燃烧修为后,仍旧身姿挺拔地从天穹上走下来!?
可他却分明听见蔺负青愧疚地低声道:“……对不住,那时候情急,对你说了些狠话。我一直后悔,后来去了雪骨城,也时常做噩梦。”
“如今,总算能道个歉了。”
轻轻一句话,竟如锥心的刀匕。
那么多年……
其实那么多年来,他不敢妄称自己的存在对蔺负青有多重要,可偶尔也曾觉得,他至少是保护了堕魔后的师哥的。
以此,聊做慰藉,勉强自喜。
谁知原来如此。
是假的,都是虚妄——
方知渊眼前一阵阵发黑,肺腑里不知哪里涌起一股血气,翻滚着往上呛。
他喉咙咯地轻响,一下子竟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晕眩间想去扶那床柱,手指却和腿弯一起发麻,终还是砰地跌跪在地上。
蔺负青骇得魂飞魄散,双手把那就要往前栽的身子撑住,“知渊!?你——”
方知渊眼前昏花,体内灵流走岔了经络,他粗重地张着口喘息,脊梁骨狠狠地凸出来,勉力倒了两三口气才猛地爆发出一阵呛咳,将那股血气冲破开来。
这时神智回笼,视线才稍微清晰了些。方知渊睁开汗湿眼帘,看见蔺负青一下下吻他冷汗涔涔的额头和鼻梁。
魔君眼尾都湿红了,手上不停抚着他脊背,疼得颤声哄道:“乖了,你要吓死我吗。你看看我,我没事儿呢,早都过去了,不怕了……”
“你……”
方知渊怔怔地动唇,手指抬起来,颤巍巍地贴向魔君的下腹丹田,“你疼不疼,还疼不疼……”
刚刚他气急,竟对师哥伤处动了手。
他该死,他……
对,他或许真的该死。
“……”蔺负青牙关一紧,险些没掉下泪来。
他岂会不知,其实知渊真正想抱着安抚的,是当年那个十九岁披着夜雨立在星辰台下,自以为做下祸世之举,从此踏上不归路的少年蔺负青。
可他看着小祸星这么个失神模样,就好像看到了在惑心妖幻境里,空对着大雪中流血汩汩的方知渊哭喊的自己。
难道他们不都是一样的么?一样地拼死也要护着心上另一个人,却不知自己也在被深爱着。
直到走了那么长的岁月再回头,看见身后斑驳血迹,肝肠寸断,却已经挽不回当年。
至少万幸,当年人是眼前人。
心碎了,还有那人哄着你,亲亲你,帮你把心再拼起来暖好呢。
蔺负青垂眸抿了唇,可还未待他收拾好情绪,衣袖倏然一紧,方知渊捧着他手臂,面上尽是惊恐失措:“你怎么了!?这血……!?我刚刚把你怎么——”
那雪白衣袖上点点暗红,血似落梅。
蔺负青惊讶地抬起眼,“知渊?你在说什……”
渐渐地,他眉眼间的哀雾更笼一层,神色里多出三分痛楚,七分疼惜。
方知渊一时不明白蔺负青为何露出那种表情。直到后者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过自己唇角。
雪白手指落下来,沾了红。
方知渊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血,是他自己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