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娥愣了个彻底。
他去看蔺负青的神色, 只能望见君上眉目静淡如古井, 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
柴娥脸色越来越难看, 喉结艰难一滚, 跪了下去。深浅交织的紫色女子长裙曳在地上,他如雌雄难辨的妖娆蝴蝶。
只是这般屈膝在黑暗中, 就像被撕碎了美丽的蝶翼。
“……君上息怒。臣,罪该万死。”
柴娥将额头抵在地上, 嗓子干涩,“请君上赐罚。”
蔺负青淡然垂眼瞧他:“这时候晓得装可怜了?我看你……”
话说到一半, 他才觉出不对。
……只见柴娥脸色青白,浑身紧绷, 以足可称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 那种恐惧的神态绝不能是装出来的。
魔君反而给他弄得茫了, 在那“你……”了半天居然话头一转,勉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柴娥摇了摇头, 他跪着不起来,垂脸哑声道:“属下不敢强迫良家孩童,那些……那些孩子都是上辈子跟属下多年的。君上若是不喜, 紫蝠往后再不胡闹了就是, 您……别走,行吗。”
“……”
蔺负青皱眉, 语塞。
这话说的, 这要不是熟悉柴娥的为人, 他还要以为这家伙把色心打到了自己身上。
蔺负青道:“与你无关。我本来就要走的。煌阳该破境元婴了, 我得去识松书院盯着他别出事。”
“而且……”
魔君摸了摸右手腕,小金龙敖昭闭目盘成金镯子,“他连金龙都调来护我,这要万一有个什么……我是真的放心不下。”
柴娥抬头道:“君上!既然如此,请允属下等随行……”
“紫蝠。”
蔺负青神情不变,尾音却略重了几分。这下便从一贯的散淡中品出几分冷肃威严来,他抬起手指,“行了,到此为止。”
按理来说,以方知渊的积淀,早就可以尝试闭关冲境。只是两人离别前,蔺负青严肃地千叮万嘱,绝不许他背着自己贸然破境,免得出什么意外。
这三个月来,方知渊应当是一直压制着自己的修为的。他不能再耽误人家了。
柴娥怔怔道:“……雪骨城五千明灯,还是留不住您吗。”
蔺负青笑:“是啊。”
他暗想:当年山海星辰台上,姬纳为他数人间七千星辰,都挽不住他一意孤行的那一剑。
他要前去的方向,有谁能留他?
他对权柄没什么兴趣,是个胸无大志、耽溺私情的俗人。当年之所以称帝,之所以护了魔修们百年之久,说到底只是因为觉得亏欠罢了。
如今他终于摆脱罪孽深重的束缚,于是孤身单剑,御风回雪,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才是虚云四峰上,被尹尝辛养得风华无二的那个蔺小仙君。
蔺负青转身。
可他才刚来得及往前走了一步,却听见一个森然嗓音自殿外传来:“莲骨,你怕是走不了了。”
蔺负青身形一顿,眸底黑沉。
大殿的门轰然打开,扑面一阵血腥味传来。
柴娥浑身气势一变,挡在蔺负青身前,怒喝道:“大胆!何人敢带血擅闯君上的大殿!”
蔺负青皱了皱眉,却没动怒。
他漠然暗想:你还有脸吼,难道偷偷在孤家的大殿颠鸾倒凤,能比带血闯殿罪状轻了还是怎么着?
门外车轮的轱辘声静静响起,顾闻香手摇着自己的轮椅,缓慢地进了大殿。
“……”
蔺负青投向殿外的目光不收。
又几息之后,另一个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才跟着响起来。
血腥味突然变得浓重了,黑衣黑发的半妖少年浑身是血,双眼发直,摇摇晃晃地走进大殿。
“咚”地闷响,顾报恩径直栽倒在地上!
柴娥与蔺负青俱惊,两人闪电般对视一眼。在顾闻香似笑非笑的视线注视下,柴娥走上前,用脚将顾报恩的身子翻过来。
只见这狼少年充满血丝的双眼暴突,瞳孔放大,印堂处已经隐约露出死气。
不仅如此,他浑身竟一下一下地弹动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呃、咯”的咕噜声,扇动的嘴角不断地吐着白沫,也吐着破碎的字句。
“兽!妖兽!多……很多……”
顾报恩呆滞地胡言乱语,神经质地快速摇着头,“来了,来了……公…公子……保呃…护,公子……”
蔺负青与柴娥都被这半血少年的异常给震住了,前者倏然望向顾闻香,冷声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又忽然间,顾报恩猛地剧烈挣扎起来,兽化露出爪子的手脚在半空中疯狂踢抓,口中大喊大叫起来!
“啊!!别过来!!别来——啊啊啊!!”
“别来——!!公……子!”
“公子走!走!快走!!”
那狼少年在大殿冰冷的地上抽搐翻滚,声音凄厉如鬼。他姿态越加可怖,眼珠子连连上翻,最后眼眶内只余大片眼白,嘴里大量涌出的涎水白沫里都掺杂了血丝。
“不好,他神魂要崩溃了。”蔺负青突然出声,神情是罕见的冷峻。他当即越过柴娥,俯身去探顾报恩的额头。
柴娥变色,连忙抢在蔺负青之前:“君上,安抚神魂让紫蝠来!”
蔺负青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淡然道:“你不行,边儿上去看着。”
下一刻,顾报恩身上几处大穴全被魔君封住,动弹不得,只能更加凄厉地嘶吼。
蔺负青不作理会,闭眼沉心去探这少年的识海。
果然……大约是受了极大的刺激,他的神识已经极度紊乱,稍有差池就会直接疯掉,甚至当场暴毙。
蔺负青放出神魂,先是坚定地一寸寸将顾报恩狂乱暴动的识海压制下去。
紧接着,他的神识收回又重新落下,如春风化雨,在崩溃的神魂上缓慢地抚平伤痕。
“君上,您……!”柴娥恨恨地咬牙,手指捏得骨头都响。
他看着蔺负青俊美平静的侧脸轮廓,终是不甘心地收声,将一句已经到了嗓眼的“您自己的神魂还未完全恢复”咽下了肚子。
不料魔君似乎察觉了他的心绪,抬起眼睑轻轻一笑,“破境元婴已经让我的神魂损伤恢复六七成。应付平常的这些琐事,足够了。”
说罢,他收手,洒然站起身来:“你看,这不就好了吗。”
不知何时,那半血狼妖少年已经不再嚎叫挣扎,而是无意识地松弛身躯,疲倦地沉入了睡眠。
自始至终,顾闻香都是静静旁观着。好像根本不是他的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
直到此时顾报恩情况稳定,顾闻香才气定神闲地拍了拍轮椅扶手,道:“我是来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的。”
“他之所以变成这样,”顾闻香指了指尚在昏睡的报恩,眯细了眼眸,“……是受了太多高阶妖兽外放的威压刺激所致。西域的妖族出事了,上万妖兽已经狂暴,兽潮很快就要抵达这里。”
蔺负青心里一沉。
顾闻香笑眯眯道:“莲骨,你走不了了。”
柴娥冷冷地半勾起眼角,慵懒地扭了扭脖子道:“顾邪帝,我们君上宽宏大度不计前嫌,愿意留你在城内。只是雪骨城里的活物无一不是君上的臣民,您也该好好儿琢磨琢磨……说话时的语气吧?”
蔺负青已经没心思理会别的,指尖摩挲手腕,“昭儿,醒醒。”
小金龙打开双眼,打个哈欠松动松动筋骨:“唔……魔君陛下闭关出来啦?”
蔺负青走到大殿门口,仰望一眼夜幕沉沉的天际道:“出了些事。昭儿,你替我去西边看看妖族的情况,当心些。去吧。”
他一挥手,敖昭化作一道金光飞去。
蔺负青目送小金龙飞走,自阴渊回来时心中一直萦绕不去的焦虑,就在此刻化作更沉重的东西,叫他双足如灌了铅般一动不动。
西域的妖族暴动?
怎么偏在这种时候,毫无征兆地……
柴娥从后面走来,压低声音:“君上莫忧,雪骨城牢固,就算真有兽潮,咱们也不怕它。”
“不好……”蔺负青忽的蹙眉沉吟,“西域妖兽暴动,是森罗石殿首当其冲。”他倏然抬头,眼眸冰凛,厉声道,“申屠知道消息了吗!?马上开传讯阵!”
柴娥一愣,“可那金龙才刚——”
“……”蔺负青漠然看了一眼顾闻香,与后者意味深长的含笑视线相撞。
他转回目光,对柴娥道:“顾鬼狼虽阴险,却不是拿拙劣谎话胡扯的人,那半血小狼的反应也非似作伪。这事不能耽搁。先开阵,我与申屠说一句。”
可还没等柴娥应是,蔺负青又摇了摇头,快速道:“算了,我亲自来开阵。城里可还有灵石储备?”
柴娥立刻道:“有,君上要多少?”
蔺负青一挥手,冷静道:“不是我用。先调个二十万两去城楼上布防御阵,不够去金桂宫找雷穹要。”
魔宫大殿幽森肃穆,魔君的脸颊浸在月光与森暗的交界中,像一把将欲在霜雪之夜出鞘的利刃。
他的眸子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动摇,嗓音镇静、疾速却不失平稳:“马上下禁令封锁城门,在城外的修士限他们一个时辰内全部回城!”
“城内能熄的灯全熄了,只留城楼上观测的灯火……叫巡逻当心上空,若有禽妖飞过统统击落下来。”
“要快,这回妖族出事怕是不寻常,不可大意,先做好自家的万全准备再去救人。”
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柴娥已经在定定地凝望他年轻的主君。
“嗯?”蔺负青甩个眼刀子过来,眸子闪着凛冽的光,“有话就说!”
柴娥嘴角动了动,渐渐晕开一个不知是悲是喜的笑,他怅然道:“……君上不走了啊。也就这种时候,您才舍不得走。”
“——什么时候呢还说这些?”
蔺负青气的骂他,“干活去!”
“臣,得令。”柴娥留下一个复杂的眼神,后退两步,恭敬地行了礼,退出去了。
蔺负青转回大殿正中,单膝半跪下。他自乾坤袋摸出两块灵石,在掌心里碾碎了,就着这点溢散的灵流,手掌按在地上,迅速布阵。
顾闻香在旁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就忍不住笑,摇头晃脑地道:“莲骨,你太惯着你的下属了。”
他手指往下指点,“我话就放这里,总有一天,你要把自己玩儿进去。”
蔺负青为集中精神闭紧了眼,眼睫快速抖动,“……是,你不惯着你下属,所以你就把上辈子为你死的小狼弄成这个样?”
顾报恩还在冰冷的大殿内昏睡着,无意识微张的口中虚弱地喘气。他四肢平摊开来,连身上脸上的血都没人给他擦擦。
这孩子脸上稚气未脱,乍一看很显小,这样狼狈的模样也很显可怜。
顾闻香却好不怜惜,反而道:“当然了。他要不能为我死,那么多年来我辛辛苦苦养只半血是为了什么?”
“鬼狼。”
蔺负青绘阵的手法不停,嗓音却突然冷下来,“我看过顾报恩的识海神魂,他忍受威压的折磨应当有很久了……西域妖族有异样,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
顾闻香抿唇而笑:“怎么,你是说我早就知道会有妖兽暴动,却故意瞒下?嗯……可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你在打森罗石殿的主意。”
“噢?什么主意?”
外面渐渐起了吵嚷奔走的声音,想来是柴娥已经将命令传达了下去。
蔺负青没有回头去看顾闻香,他手指间符文飞舞如火花,照亮了空旷的黑暗殿堂。
“……森罗石殿,乃是与雪骨城相邻的古老势力。上辈子雪骨立城时森罗石殿已经覆灭,可今生还没有,这的确是个麻烦。”
蔺负青淡淡道,“那殿内弟子信仰半血邪神,性情激烈执拗。都说森罗石殿的信徒们宁可自焚于圣火之中,也不肯降服于外敌。”
“然与此同时,森罗的信徒又最讲究一个恩仇必报。当年圣女巫渺追随剑神叶浮叛教,身负大罪,可至今还有许多森罗石殿弟子在思念渺玉女……”
最后一个符文绘成,蔺负青倏然回首,一字一句道:“你之所以压下这个消息——宁可让顾报恩痛苦忍耐这么多天的精神紊乱,也要压下这个消息!”
“是想先看着森罗石殿落入绝境,最好任他们弟子死的七七八八,再由雪骨城前往救援,顺理成章地招揽一回人心,是吗。”
顾闻香:“……”
魔君用力按了按眉心,低声道:“……现在你突然说出来,则是因为……你知道说出来,我便走不了了,是吗。”
顾闻香笑了。
他上身往轮椅后头倚,轻轻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不会帝王心术,你只是不喜欢用。”
黑暗中,顾邪帝眯着桃花儿眼,望着那已经成型的阵法,悠然笑叹:“可是莲骨啊,你是有多天真,才觉着这个世道还能容你永远不做不喜欢做的事情,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