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这样说, 但其实两人都知道, 这事儿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
金桂宫那边还要调度。虽说以鲁奎夫的脾性, 只消蔺负青一句话,必然什么都会给弄得妥妥当当, 可魔君怎么也不能太为难人家。
方知渊握住蔺负青的手,本欲转身往回去,刚抬腿走了几步,目光却又被另一副景象所吸引, 不禁止住。
蔺负青:“怎么不走了?”
方知渊:“看下面。”
从他们这个角度, 正好能看到听鹤峰山脚下的景象。
身穿布衣短打的外门弟子手执木剑,正如他们刚重生回来那日的宗门试时一样打扮。少年少女们正在踩着有规律的步伐演练阵法, 为首的那个少年赫然正是沈小江。
方知渊看了小片刻,道:“是新阵法,你教的?”
“是啊, ”蔺负青看着站在阵眼处的沈小江, 露出几分欣赏之色, “小江很不错, 隐灵根激发得很好,金桂试没白带他去。
自从回来之后, 蔺负青就按他最初的想法,开始着手将虚云的外门一点点加强起来。
曾经的虚云, 不夸张的说, 完全没有丝毫仙门的样子。能在仙界有这么了不得的名气, 全靠几位真传和宗主在那里撑门面。
金桂试后, 蔺负青很果断地把宗门内的规矩大刀阔斧地整顿了一番。
修炼天赋好的,重新为他们挑选适合的功法武器。尽己所能地把各人的潜力都发挥出十成;天赋差些的,传授阵法,修习法宝的使用方式;没有天赋的,也令他们锻炼身体素质,分发宋有度炼制的傀儡人以作防身之用。
一句话——天灾人祸当前时,不求他们退敌,只求他们自保。
这些杂事,说起来简单,真正弄起来却把魔君仙首双双搞的焦头烂额。
尹尝辛自是不必提,几个师弟妹仙龄尚幼,帮不上多大的忙,跟过来的申屠临春也不擅这些事务。
等于是蔺负青和方知渊两个人,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把太清岛上上下下几百位外门弟子都给安排妥当了。
偏偏他们都舍不得对方劳累,打架似的抢着活儿干。
常常是说好了今日到此为止,回去睡一觉明天再忙,结果一刻钟后又不约而同地偷偷爬起来,再尴尬地在点灯的烛台下撞了个面对面。
这么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干了三四十天,效率倒是奇高无比,两个人却都把自己折磨得精疲力尽。
方知渊许是还好些,习惯了凡人般悠闲小日子的蔺负青已经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
也就到了这两天,才总算能腾出点时间喘口气,和小祸星把当年什么后宫的糟心事儿给说清楚了。
“师哥。”方知渊又看了几眼,忽然道,“这里也没别人,你跟我说句实话。立宗虚云,庇护阴体,你……后悔过么。”
这句话太尖锐,又太突然。蔺负青实打实地愣了愣,反应过来就立刻哭笑不得地推搡他一下:“问这种话,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方知渊横眉抱臂,后退两步靠在一株老树下:“我没同你玩笑,师哥。这些所谓的外门弟子,很多人连你的脸都没见过一次,你也根本不晓得他们姓甚名谁。这群人卑微如蝼蚁,不可能带给你任何好处,只能永远做压在你肩上的累赘。”
“你当年只为了一时快意顺心,”方知渊语调冷淡,侧眸道,“随手把这群阴体之人捞来担在肩上。现在甩不开了……觉得如何?沉?累?”
蔺负青心平气和地想了想,说道:“有得必有舍,没什么悔不悔的。”
方知渊意外道:“得?你得了什么了?”
蔺负青忽的抿唇笑了,食指尖指了指自己,长睫忽闪,“我啊。”
“……什么?”
蔺负青抬起脸,眉眼在日光下愈显清隽出尘,语调中带了畅快的意味,“当年,如果眼睁睁看着那艘小舟上的阴体们死在修士剑下,我就不是我。”
方知渊张口失声。
其实,他那一问是鬼使神差问出口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盼着什么样的回答,更不知道倘若蔺负青真说后悔了的话,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毕竟若不是自己这个祸星,蔺负青也不会和阴体之人有这样深的牵扯。
没想到居然得了个这样的回答。方知渊也只能心内摇头,心想师哥果然就是师哥……
蔺负青顺势挽了方知渊的手,带他往回走,边走边继续道:“后来,姬纳死在山海星辰台上,倘若我抛却圣子遗愿不顾,没有留在六华洲而是随你回去,我也将不是我。”
积了小雪的枯枝上,一道紫色影子扑棱棱停住,歪头听两人讲话,豆大的黑眼珠里时不时闪过人类特有的复杂之情。
“再后来,”蔺负青道,“我阴渊筑城,为仙界修士们阻去肆虐的阴气,申屠总为此嘲讽我,总问我图什么……”
他仰头看天,脚下踩得枯草沙沙作响,“申屠就是小孩子气性,哪儿有那么些图什么啊,不过求一个顺我心意罢了。”
两人走在冬季的山路中,脚下用了缩地成寸的术法,远看似慢悠悠散步,其实速度极快。
方知渊道:“所以你最后死守雪骨城,也……”
蔺负青:“不,这个有点儿后悔了。”
方知渊挑眉望去,却见蔺负青蹙眉苦笑:“把你卷进来了,我悔恨得要命。”
方知渊终于勾唇笑起来:“那倒不用。”
两人这么闲闲说着话,你一句我一句的,已经回到了蔺大师兄的洞府里来。
门口遇见了来问情况的小妖童,蔺负青正和方知渊聊得上头,简单解释说是龙王有托,三言两语把人打发走了。
……
时辰渐晚,紫霄鸾收翅停在窗台上。
蔺负青脱了外头罩着的裘衣,净了手做些饭菜点心。
方知渊从那头把烛台点上了,昏黄的暖光乍一流淌开,仿佛就要直暖进人心窝儿里头。
前段时间忙得累死累活,到了这时候,才品出些许与心许之人归隐山林的淡淡甜味来。
蔺大师兄没做什么复杂的菜肴,就是煮了两碗清汤细面,切了碎肉和青菜,再各打两个蛋进去。第一眼瞧着有些寡淡,一嗅才嗅出浓郁的香味,勾得人馋涎欲滴。
“这几天倦得骨头都酸了,还得受你这小混账的气。”蔺负青将两碗面端过去,笑骂道,“不给你做好吃的,就着西北风喝面汤吧。”
方知渊坦然拎起筷子:“我当年真喝西北风的时候,哪里吃得上面汤。”
蔺负青笑着看他吃。
心里暖过了头,好像又有些疼。
藏在桌下的手中缓缓浮现出深蓝流转的海神珠,蔺负青无意识地把玩着,垂眼走神。
方知渊挑了一筷子面,和肉夹在一起,饶有趣味地伸过去喂他,“看什么?契约了就是你的了。”
“方仙首,你倒是很能耐呐,”蔺负青慢悠悠地咬着面吃,眼尾轻柔一撩,“连我的神魂都敢抓,嗯?”
“……”方知渊被他那一眼看得有些受不住,把筷子砰地往桌上一搁,冷哼道,“就当还你在六华洲给我下那道封锁阵。”
蔺负青心里骂一句你还敢提,我要不管束着你,你这会儿怕不是没命了。
可他也知道就这种事儿上他们俩一旦吵起来必定没个完,含糊两句带过去了,扭头招手唤道:“紫微,过来。”
紫微自然不可能乐意过来。
可惜它的一半神魂受制于魔君,对蔺负青的命令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扑棱棱落在面碗旁。
蔺负青择了青菜喂它,“尝尝。”
方知渊不乐意了:“我喂你,你却喂它?”
蔺负青莫名其妙:“什么毛病,这种醋你也要吃?”
方知渊又凑近了一点,恶狠狠地笑道:“只要是师哥的,辣椒油我也吃。”
紫微崩溃地鸣泣:“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你以为我乐意吃吗!?
蔺负青扭头一笑,伸手把毛茸茸的紫霄鸾拢在手掌里,慢悠悠揉圆搓扁,口上却对方知渊道:“是了,那我也问问你罢,煌阳……”
“……怎么?”方知渊微怔,他们两人私下里相处的时候,师哥从来很少唤他仙号的。
偶尔开个玩笑,也多是叫声“方仙首”什么的。
就见蔺负青笑吟吟道:“其实我也很想问呢,你做了那么些年仙首,仙界五洲受你庇护的修士少说也有百万,是不是?”
“可是后来呢?”他眸子不着痕迹地暗下来,唇角弧度未减,手指点点桌案角,“多少人忘恩负义追杀你我,那些法宝砸下来,那些刀剑砍在你身上,可都是没有半分留情的……”
“煌阳仙首,可曾后悔过吗?”
蔺负青轻轻地眯细了眼,蛊惑似的笑道,“有那么多人对不起你,你就不想……报个仇雪个恨……什么的?”
也就是在这话出口的那一刻,蔺负青能明显地感觉出,他手中的紫霄鸾僵硬了。
……这一个多月,在蔺负青和方知渊身边呆下来,对紫微圣子的冲击本就是很大的。
重生禁术听了,仙祸降临听了,魔君与仙首的旧事听了,连什么天外神也听了。
最初蔺负青给他下一些奇怪的命令,逼他再传令紫微阁筹备防御阴气的事务时,他还是愤怒而怀疑的。
毕竟蔺负青这样一个心思深重、阴险狡诈、表里不一、手段残忍……还对师弟抱有可怕爱意的大魔头!无论做什么都像极了颠覆三界的阴谋。
可后来,他才慢慢晓得,原来这些都是蔺负青前世杀死他后做过的事情。
姬纳想,原来蔺负青也试图为三界做些什么的,或许魔头心中也是有些廉耻的。
可惜,终究是人力难胜天意。
姬纳想,果然自己才是对的。祸星不死,灾祸难逃,这是已经清楚明白的事情。可蔺负青此生竟还不知悔改,果然是大魔头。
但是也偶尔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就如平静了二十余年的湖面泛起涟漪,紫微圣子心中会卷起些微的迷惑。
或许,是看着魔君和祸星彻夜不眠地点着灯,试图为这群紫微阁从来不屑一顾的阴体弟子们谋一条生路的时候。
又或许,是看着这两人互相依偎着,抚慰怜惜彼此的前尘伤痕,白衣黑衣静静交叠的时候。
甚至只是这样尝一口鲜香的面,姬纳都觉得很不真实。
……呵,残忍无情的大魔头,居然还会亲手煮面,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的。
好像自从进了紫霄鸾的躯体之后,他脑子也变笨了,什么事都想不清楚。
善与恶,对与错,那些圣子曾经觉得黑白分明,清清楚楚的道理,在脑子里搅成了一锅粥。
姬纳迷惘地想,或许,这样一点点侵蚀摧毁自己的道心,也是大魔头的奸计吗?
紫微抬起眼珠,从蔺负青纤细白皙的手指缝隙间去瞧祸星,它看见祸星那黑色衣衫的修长身影映在烛光里。
如果他有机会……
他还会杀了眼前这个人吗?
如果他真的杀了眼前这个人……
百年之后叩问自心,也能如蔺负青那般,不悔不愧地扬眉说一句我仍是我吗?
紫微眨眼,它看见祸星居然惊奇地舒展了眉眼,方知渊拍案笑道:“师哥!你这是怎么了?你唤我煌阳,我还当你要问什么呢……”
为什么笑?
为什么要在那样沉重的问题前发笑?
紫微不解,翅膀绷得更紧。蔺负青的手指抚在它额头上,它不知为何十分不安起来。
“对不起我……”方知渊又重新拾起筷子,散漫地敲了敲碗沿儿,嗤笑,“呵,这仙界对不起我的人,那可海了去了。”
俊美的眉眼斜飞一挑,拨起几分煞气,“我若要复仇,少说也得先把仙界五洲血屠个大半。”
蔺负青一下下地摸着瞬间僵硬的紫微,感慨道:“可不是吗。”
可下一刻方知渊又埋头吃起面来,口中含混道,“……然后是凡俗界,这个杀起来更简单,几刀下去尸横遍野。”
蔺负青“嗯”地应一声,看着那人把面汤也一口口喝干净了。
“可是呢……”方知渊撑着下巴侧头笑,眼角几缕黑发散乱,忽然弹指冲碗沿儿“叮”的一声,转过深黑眼眸来,“我要是报仇去了,该杀的杂碎百年也杀不完,哪儿还有时间吃师哥做的面?”
蔺负青叹道:“你也果然还是小时候那样,半分没变的。”
方知渊:“我毕竟是祸星的命,求不得和旁人那样快意恩仇,这个我早就认了的。”
蔺负青不悦地瞪他一眼,“就你这点儿出息,若是来个人跟你说,要用你的性命换三界一场清平,你怕是真能赴死去。”
蔺负青这句话说的太轻松,太自然,太像一句玩笑和气话。方知渊丝毫不知其中深藏的黑暗、血污与悲凉,只欣然站起来道:“我若赴死,必不能叫师哥知道,不然怕是死不成了……来把碗给我,我洗碗。”
蔺负青抬手给他递碗,紫霄鸾滚了一跤,直挺挺地从桌上摔落下去。方知渊惊了,“师哥!?你别是把它掐死了??”
蔺负青无辜地淡淡耸肩道:“这不可能,我没用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