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已是很久以前的前世旧事了。
如今半归隐做了神仙眷侣的蔺负青和方知渊往前回忆,若问哪一段岁月和哪一种相处模式对他们来说曾经最长久, 那答案不必犹疑。
是他们前世仙魔背道, 表面上分庭抗礼明争暗斗, 暗地里各怀着一万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的时候。
而又因为两厢情意不得知, 那时候的很多闹剧,如今回想起来都是哭笑不得。
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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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渊与栖龙岭的交界,墨色群山轮廓重叠于远处, 风尘漫天。
仙魔两道人马在此相遇时,互相都沉默了片刻。
谁都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对面的人。
这事说来复杂, 是说栖龙岭内有一株千藤魔花巨树,老植妖了。每百年都会从树上诞一只神识初生的花妖来, 而彼时新生花妖淌落的千藤魔花蜜乃是修士们破境时梦寐以求的天材地宝。
每到了魔花成熟的时候, 就连元婴、大乘修士都要眼红。为了避免打得血流成河, 再惹上妖族的敌意,一贯都是金桂宫亲自指派人前去取来,嘉奖给这一个百年内为仙界做了大贡献的修士。
可这一次, 多了群魔修多了个雪骨城,顿时就出了问题。
仙门的嘉奖不可能分给魔修, 后者自然不服。再加上雪骨城与栖龙岭之间的距离, 其实比六华洲到栖龙岭要短得多,魔君来横插一手几乎是必然之事。
蔺魔君与方仙首也曾在来往的书信中唇枪舌剑,大谈这魔花蜜理应收归自家的道理,最后自然是没谈拢。
既然没谈拢,那就得打了。
眼见着仙魔两道就要在栖龙岭前先斗一场, 莲骨魔君与煌阳仙首都不约而同地暗自琢磨一个问题——派什么人去好呢?
涉及妖族,不可能大队人马冲过去在栖龙岭内狂轰滥炸,只能派几个修为高深的大能过去。
而这种大能都是势力的中流砥柱,万一在妖域有个什么伤亡,好容易稍微稳定下来一些的仙界局势,怕是又要挑起仇恨与战乱了。
怎么办呢?
金桂宫那头,方仙首心想:既然如此,他便亲自走一趟,见机行事也就罢了。魔修再如何重视,说到底一点花蜜而已,总不可能师哥亲自过来。
雪骨城那头,蔺魔君心想:既然如此,他便亲自走一趟,见机行事也就罢了。仙修再如何重视,说到底一点花蜜而已,总不可能知渊亲自过来。
于是方仙首明面放出消息,叫刚破境元婴的穆家大小姐穆晴雪带上十余人去赴栖龙岭,自己则暗自混进了那“十余人”之中。
而蔺魔君也明面放出消息,叫雪骨城如日中天的左护座柴娥带上十余人去赴栖龙岭,自己则暗自混进了那“十余人”之中。
——然后,在栖龙岭十里外的地方撞了个正着。
魔君仙首相对瞪眼,柴娥与穆晴雪也相对瞪眼,场面一时间尴尬极了。
长风自栖龙岭深处吹来,风中除了妖域普遍的兽类腥气,还隐约带了些魔花的甜蜜香味。
仙首的烈阳金桂华袍在风中鼓动,方知渊清了清嗓子,手按煌阳,“……蔺魔君,别来无恙。”
他说话时嗓音低沉,阴鸷的眼神却越过蔺负青,落在他身后的柴娥身上。
……哎呀呀,算来他们上次相见,还是那次更加尴尬的魔君大婚之夜。
那夜过后,魔君也不知怎地,赌气似的一连又纳了三四个美人,甚至还将仙家败战投降的年轻修士都收了进去。
方知渊在金桂宫听得消息,那叫一个又酸又恨心里直冒火。
砍了一天一夜的阴妖也消不下这口恶气,暗将那滥情的魔头在心里骂了万万遍。
此刻见着柴娥柴左护座男生女相容貌魅惑,就站在蔺负青身后半步之遥,煌阳仙首顿时那个怨念更是蹭蹭地往上冒……
堕落!□□!
食髓知味!耽于声色犬马!
美人有什么好,能当吃的还是能当喝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要贪图美色,不知道自己照照镜子吗!?
蔺负青微微一笑,凤眸里却冰凉凉的,“方仙首风姿如旧,一别经年,孤家甚是想念。”
他的眼神儿却在无声地打量穆晴雪。那个姑娘他认得,是穆家的大小姐。
魔君立刻就想到那日雪骨城一别,知渊说过日后会请自己喝他的喜酒。
这位穆仙子出身高贵,容貌俏丽,还天天跟在仙首身边做事……莫非……
蔺负青皱了皱眉,知道自己的情绪怕是有些不对劲,可是他根本无法克制疯狂给这位穆仙子挑刺儿的冲动。
……论修为论资质,论家世论性格,横看竖看,这姑娘真不是那种能陪着他家小祸星一生一世的道侣啊。
平常若太平无事,做个听话的红颜下属也就罢了。
真要是动乱当头,就这么个不谙世事直肠子的大小姐,仙首的辛苦她能体会几分?还不得是知渊照顾着她!?
蔺负青越琢磨越不由得暗恼。
一想到自己曾经百般溺爱过的小祸星后半辈子居然要迁就照顾一个天真女人,他就憋屈得那叫一个如鲠在喉!
结果这两人就这么各自憋着一口气,身周威压节节攀升,卷得沙尘咆哮,连足下踏着的大地都被溢出的阳气阴气震得开裂。
四下里,来自六华洲和雪骨城修士们如临大敌地纷纷祭出法宝刀剑,面色都青了。
这便是当世魔君与仙首的威势么……
啊,竟然恐怖如斯!
他们自是不知自家尊首(君上)心里头正有一缸缸的醋坛子排排放,卯着劲儿在吐酸泡泡。
可是这样僵持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终是方知渊先打破了僵局。
仙首手掌握紧煌阳刀柄,冷声道:“既然蔺魔君亲自来此,各自为了什么心里都清楚,废话不必多说。”
向下一按,锃亮刀锋出鞘半寸,“天材地宝能者得之,请吧。”
身后穆晴雪忍不住紧张:“尊首,千万当心。”
——身后那群仙修不知道,可她毕竟是见过当年的方知渊是如何舍了命也要护他师哥的。
此刻见两人要打起来,她自是不担心尊首功力不济,只怕尊首念及旧情下不了狠手。
“呵,方仙首何必急性。”
蔺负青将眉一挑,手指于虚空中一抹,思君愁徐徐浮现在他的手中,剑意已凝,“人都在这儿了,还跑得了么?孤家奉陪便是。”
身后柴娥额上渗出冷汗:“君上,千万当心。”
——身后那群魔修不知道,可他毕竟是见过上回仙首醉酒夜闯雪骨城时,君上是如何柔情流露的。
此刻见两人要打起来,他自是不担心君上功力不济,只怕君上念及旧情下不了狠手。
柴左护座和穆大小姐还没担心完,忽的四下里风云变动。
转瞬间,魔君仙首的身影已然消失在原地,又在下一个刹那闪现在千丈高的空中,极阴与极阳的两束气劲轰然碰撞。
打起来了!
……都知道这两人一打起来就是天昏地暗,更是自带一种别人谁都插不进去的气场。
柴娥与穆晴雪早就习惯,此刻非但不上前帮手,反而呼喝着身后修士们后退,镇住四下阴阳二气为主君护法。
就见那半空上的两位,几息间交了不下百余招,武诀身法也换了三四种,仙器碰撞下一串叮铛乱响。
思君愁的剑锋擦过煌阳的刀刃,各自映出对面的凛然眼眸。
方知渊暗自加力,煌阳向一个刁钻角度切下,硬是将思君愁往死里压。
他看着师哥用这把剑就不顺心。
那把与煌阳刀双生的煜月剑,如今还妥帖安放在金桂宫地底小幻界里头,等着被他送出。
可如今师哥的本命仙剑,乃是这把又黑又破又丑名字还很不吉利的思君愁。
就算师哥收下他的赠剑,如果煜月不被魔君爱用,而只是收在识海里——
岂不是像极了那打入冷宫的失宠姬妾?
方仙首自有傲骨铮铮,铁了心宁死不能做妾,更不可能忍受“冷宫弃妃”的命运。
就算不是自己,只是自己送的剑,那也不行!
英明神武的方仙首于是打得好算盘,他就暗自想,如果自己能把思君愁折断……
不就有机会送!剑!了!吗!
可怜那边蔺魔君不知情,他见此刻高空上无人,才刚整一整心绪,低声唤一句:“知渊……”
手上思君愁就被乘胜追击的煌阳刀往死里砍了七八记!
蔺负青:“……”
好你个小祸星,你这是把我的剑当葱来切呢!?
蔺魔君气得瞪眼,寻思你要急着为仙道夺宝也罢。反正早已殊途,他们各自有了立场,敌对也是无奈。
可这一年年的好不容易见次面,终究少年时候情深一场,自己想与他多说两句私话都不行了?
你就不能给我个面子,至少说完再打?
蔺负青敛下眼底一丝阴色,抖擞手腕,使一招白龙升天,回剑重刺。
却暗想:莫非说……当年情谊再怎么深厚,也果真抵不过岁月长河一遍遍冲刷磨砺么?
一思及次,他竟一下子难过得心脏抽疼起来。
有道是十指连心,那股疼绵延下来竟叫手筋一麻,剑招顿时虚浮三分!
蔺负青惊觉过来时已经晚了,心里暗叫一声糟了糟了。
这般大好破绽,以知渊的眼力又岂会错过?可此时回护已难,他只能咬牙等对面那刀气落在自己身上。
只见仙首傲然冷笑一声:“君上怎还走神了,这般看不起我?”
长刀果真破开剑气,携着好一股劈山开海的大气势,毫不留情地挥落——
铛!!!
恶狠狠地砸在思君愁的剑身上!
“……”
“……”
这一刀那叫一个绝妙,起手刁钻毒辣,落手狠厉果敢——
除了让魔君承不住冲力差点没把思君愁给甩飞出去之外,连他一根寒毛都没伤着。
“啧。”
偏偏方知渊缓缓撤身收刀的时候,还一副遗憾极了的阴森神情。
仿佛是他已经竭尽全力却功亏一篑似的。
云空之上,蔺负青愕然盯着他,觉得这人简直一年比一年地不可理喻起来:“你……你劈我剑做什么!”
方知渊完全没意识到有何不妥,居然还把下颔一抬,满是嘲讽地挑衅回来:“怎么,师哥是怕了?”
蔺负青:“……”
见魔君沉默,方知渊姿态就更嚣张,将煌阳长刀旋了半圈,有模有样地“恐吓”道:
“蔺魔君既然不把我放在眼里,那也就莫怪这煌阳刀下无眼,留不得情了。再来!”
蔺负青默默将思君愁归剑入鞘,他一时摸不准知渊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胡说八道,只好狐疑地抬起眸子盯着对面看。
方知渊被他盯得脸颊一烫,恼怒道:“收什么剑,才几回合下来,蔺魔君这便不行了么?”
蔺负青淡淡道:“哦,我打累了。”
方知渊皱着眉头:“你是怕剑撑不住了罢……哼,那思君愁就被你那么宝贝?”
说着,自个儿却无比自然地把煌阳往刀鞘内一插,收了。
蔺负青一时哭笑不得,张口正欲再接一句话。
视线却忽然凝结在下方,神色一变:“嗯?”
方知渊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魔君表情有异,他倏然回身去看,也不提防后背空门就这么露在“强敌”面前。
这一看,煌阳仙首的神情也微变。透过栖龙岭上空的云雾,只见下方大地上空荡荡,不见了六华洲仙修,也没有了雪骨城魔修的影子。
人呢?
蔺负青上前两步与方知渊并肩,屈起食指抵着唇沉吟道:“要命……不会是那两波人见我们打得太久,先进了栖龙岭罢?”
他话音未落,忽然间地动山摇,栖龙岭深处传来一声爆炸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