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伟的宫殿楼阁立于云端, 淡雪烟雾缭绕不休, 有急行的脚步声匆匆落在雪白的玉砖之上。
一道白衣人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外, 掀起衣袍翻身跪倒,叩首道:“尊主!”
门内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说。”
白衣人抬起头,脸上赫然是一双金色的眼珠:“事态有变, 狄俊的神魂陨落了。”
门内声音微惊:“狄俊死了?”
“是。”白衣人俯首, “尊主, 恕小仙直言。王折上回便说过, 那莲骨魔君心计着实难测, 又对我等怀有大恨,是个棘手货色。我等若想按原计划行事, 必然要先将蔺负青斩除。”
“还请尊主多增人手, 直接令我等进入‘育界’除去以蔺负青为首的重生之魂。”
门内声音叹道:“进入‘育界’……如今魂木已毁, 进入‘育界’谈何容易。”
凌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第二个白衣人匆匆而来, 跪倒在门外,焦急道:“急报禀于尊主!育界那魔君强封天裂, 阴气注落不下去!”
门内还未有回答,第一个白衣人脸色就先变了:“你说什么!怎会这样!?”
第二人猛地抬头, 咬牙切齿道, “育界的天地规则被破解了……这原本绝无可能!”
“再想想时空规则被扰乱之事,怕是我们——我们这里出了叛贼!”
……
阳和洲。
城镇大路上, 聚满了平民修士们。原先因天裂而跑到外面的这些人。如今连灾祸都顾不上害怕, 纷纷手指着阴云翻腾的头顶:
“快看!”
“天、天在合拢!”
“看那雷光!莫不是六华洲的雷穹仙首……”
一处巷口, 有个身姿修长的斗笠人立在阴影里。袖中探出一只手,将斗笠微扶起,露出艳魅的红唇和一双勾起的狐狸眼。
那俊美的斗笠人深深凝望着远处的黑云与电闪雷鸣,口中发出的低哑倦懒,雌雄难辨的嗓音,“君上,雷穹……”
他没有走出去,身影一晃,默默地自巷口匿迹。
距离这座城镇越十余里外,延伸着一片荒路,两侧生着稀稀疏疏的枯杨树,扬着黄沙。一座半新不旧的客栈立在大道边上,旗杆上一面写着“酒”字青旗随风飘摇。
斗笠人推门一进去,大堂里坐着的几十个人都回头了。
打眼望去,只见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服装武器也各异,活像是从四海八方匆忙拼凑起来的一帮子人,唯一共同点就是脸上的意外之色。
有人开口:“柴左护座!?您不是要先行一步吗?”
“是啊是啊,您不是说要赶时间吗?”
斗笠人“哼”地一声笑,“先行?不行了,都别行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啊?……”众人面面相觑,“柴左护座何出此言!”
斗笠人手臂一撑桌角,侧身坐在宽大的桌上,“一帮子蠢货,你们没看那天边的雷光吗?认不出来是谁吗?”
“嗨,那是鲁右护座的雷穹斧吧?”
那斗笠人笑着,把头顶斗笠一摘,露出男生女相的一张俊美脸庞,“可不是吗,那你们说说,如今君上身在六华洲,以老鲁那臭石头脾气,做什么不是听君上的意思?”
他伸手从桌上捞起酒壶来仰脖灌了两口,满是自嘲意味地道:“啧啧,是我自大了,还想着阴祸将至,六华洲必然大乱,要去救君上……唉,他哪里需要咱们救啊。”
——前雪骨城左护座柴娥叹了口气,幽幽感慨道:“哪怕如今只有少年之躯,君上也终究是君上呐。”
“行,不去六华洲了!”
说罢,柴娥砰地将桌子一拍,振臂扬声,呼道:“走喽,雪骨的儿郎们!掉头,随我往阴渊去!”
“咱把咱上辈子的老窝打扫干净,等君上回家!”
……
云天之上,已经是一片狂暴的雷海,跳跃闪动的霹雳正奋力与涌来的阴气黑流抗衡。
鲁奎夫面色赤红,腮旁的肌肉都鼓起,双斧扛着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硬是为君上护出一片平安之地。
……要是他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他身在阳和洲的的老伙计拍拍屁股快乐地掉头走了,怕不是要气的一斧头劈上去。
再数丈之上的地方,蔺负青脸色冰白,十指快速掐诀,符文的光芒在他眼瞳中闪动不息。
身周堆成银山的灵石正以一息几千两的速度消耗着,释放出庞大的灵气流,滚滚涛涛,向着天穹上的裂缝填去。
一袭白袍的年少魔君,孤身立在阴气与阳气的夹缝中。那清瘦的腰背又细又直,仿佛一用力就要被折断了。
正是这具修为尚未至元婴的青涩纤柔的身躯,成了在即将塌陷的天地之间,唯一支撑着的那枚细针。
谁也无法想象,他如今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九天之上,就是天道,是三界的至高规则。当年十九岁的蔺小仙君杀死姬纳后,正是巧借了天道降下的怒火,方得以瞒天过海、欺骗世人那么许久。
而如今,历尽沧桑转世重来的魔君,看似收敛沉静了许多,可事实如何?别说没被磨去半分棱角,胆大包天竟更甚当年。
他欲补天裂,这是在强行触碰天道。不仅是碰了,还要以自己的力道,改变它,扭曲它。
冷汗自蔺负青的鬓角无声地滑落,眼瞳却愈加漆黑。
他将微微颤抖的苍白薄唇绷得很紧,半晌又忽的笑着开口:“……说来,雷穹,这些灵石还是金桂试那时候你送我的,可把我吓了一跳。”
鲁奎夫虎口已裂,手臂上青筋暴起,他粗喘着,咧嘴时露出的牙齿都被血染红了:“君上……想要,尽快再到臣这儿拿!要多少……有多少!”
蔺负青声音低了些:“还撑得住吗。”
鲁奎夫喘息着,断断续续道:“这阴气……甚是凉快!雷穹舒爽得很,不劳君上挂怀!”
蔺负青也不说话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触手可及的这片天道规则之上。
在那令人震悚的威压之下,他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快紧绷成刺。血在发热,心脏在搏动,喘息则越来越困难。
蔺负青硬是将掐诀的速度又加快了一重,灵流飞快地自他体内流逝,冲上天边那个巨大的窟窿里。
他睁着冰玉似的双眼,听见咚咚的闷响从自己的体内传来,像极了大漠红烟下连绵的战鼓。
灵气在经脉中冲撞,那是暴雨下狂奔的长河大浪。
是的,他能感应得到。
天道就在这里,就在众生的头顶云端。
那是至玄妙,至高深,至奇妙难测的东西。
蔺负青不知该如何形容。
道可道,非常道。
但蔺负青见过天道,他感应过天道。
且不止一次。
这也正是他敢于狂言补天,敢于直面天道规则的赌资。
第一次,是他前世白衣雪剑身赴天裂,飞蛾扑火,蜉蝣撼树。最终图南剑碎,他被阴流击落,一眼看尽红尘人世千百态。
第二次,是他油尽灯枯之际立于虚云山巅,借灵脉与五尺清明施展禁术,强行逆转规则,倒溯时空归来。
这是第三次。
魔君便寻思,他和天斗,斗了两辈子。惨败一次,同归于尽一次,这回难道还不能扳回一筹?
——若是此等狂妄的心思被世人所知,怕不是叫人吓掉眼珠子。
可蔺负青偏就清风般淡然地压下了赌。
穹空轰隆隆巨响连绵不绝,八方的寒风都在这里纠缠,黑云间那道巨大豁口,被迫一点点地合拢。
本应降落的阴气洪流,被灵气符阵所阻挡,竟不能奔腾而下,反而被越来越小的天裂缝隙挤压得细弱起来。
从汪洋,变为河流,再变为小溪。
蔺负青牙关紧咬,面色已是雪白,“快了……”
还差一点点。
强行参悟天道规则,岂是一句劳神费心能说得尽的。
魔君的神魂正在迅速损耗,这并非外界给予的伤痛,就连承命魂阵也帮不了他。
……回去后,知渊又要跟他怄气了。
蔺负青在心里苦笑,双眼还紧盯着云层。最后的缝隙将闭未闭,最后一缕黑暗还在明灭不定。
他的手指在颤抖,指尖已经被阴森的寒气冻出了薄薄一层冰霜。
还差一点,怎么还差一点……
“噗!”鲁奎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高大的身躯晃了晃。
可这汉子满脸担心的还是他年少的主君,昂头眼含痛楚道:“君上……君上!已经够啦,余下这点的微末阴气,仙界各家都能应付,您千万……莫伤了尊体啊!”
“吼……”
阴气乱流之下,金龙敖昭躁动地盘旋着。
它未接触过阴气,被蔺负青严令禁止上前。小龙终究年幼没个主意,此刻又急又无措,只得咆哮连连,却不知如何是好。
蔺负青恍若未闻,灵石摆出的巨阵已经快要用尽,此刻他灵气透支,浑身都被汗湿透了。
神魂的过度损耗使他头痛欲裂,蔺负青死死凝望着最后那一线天裂,手指艰难地向前探去,他嘶哑道:“煜月……”
他还未至山穷水尽的时候,他还能继续。
鲁奎夫神色大变,惊道:“君上!您的神魂才刚重伤过,不能勉强……”
蔺负青踉跄一步,浓黑长发不知何时松散了,落在披了白裘的肩上。
他发狠地双手握住煜月的剑柄,铮然拔起,剑指苍天。
只要封住仙祸降临,就能消去百余年的人世涂炭,消去那些生离死别、七苦八难。
就能做到师父期许他的,也是他答应前世姬纳的……
就差那么一步,他怎甘就此停下。
蔺负青倾尽全力,天地灵气尽数席卷于一身。他并指抹剑,飞身以剑刺天!
“收——”
璀璨银光在煜月的刃尖上聚拢,那一线月光扑向最后的黑流,灼灼湛湛,恰如明珠西坠。
一声玉碎似的剑鸣,煜月剑义无反顾地撞上了天地规则,恐怖的压力席卷而来!
“君上!!”
蔺负青眸色狠厉,眉宇紧蹙,他脸上血色全无,蓦地浑身挺紧了,“咳……!”
终是撑不住呛出一口热血,眼前哗的一下子就模糊了。
他要封住仙祸。
他要破了这天命难移。
如此,这次才算真的……真的……
可以陪着知渊,回虚云好好儿过日子了。
哪怕心里知道,天外神定然还在窥伺着这个三界,哪怕明白平稳日子注定持续不了多久的时间。
他也愿为这一丝渴盼而向天公拔剑。
砰然一声。
开裂的大道规则被补全,穹空彻底合拢!
阴气徐徐消散,弥漫的黑云被煜月那一剑之威彻底撕裂。
被遮蔽已久的白亮阳光,一束束穿透了云层,洒遍六华洲的大街小巷,红砖绿瓦。
微风吹来,往人间下了一场细雨。
这一刻,上万的修士淋着这温柔的雨,齐齐含泪跪倒在街头。
“尊首……”
“是雷穹仙首!”
“雷穹仙首仁义不朽啊……”
他们其实并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何天空突然黑暗开裂,又为何重回光明。
但毕竟是修仙之人,他们不会感觉不到,就在刚刚,有极为可怕的灾厄与他们擦肩而过。
幸而有人封住了灾难。
有人救了他们。
……
就在灾厄消弭之地,蔺负青松了力向后仰倒。天光洒落在他的脸颊上,他被包裹在一片云开日出的光明里。
他忽的模模糊糊地想起师父,尹尝辛那双淡凉狭长的眸子似乎正望着他。
师父。
蔺负青暗想:辗转两生百余年,我救世了吗?
师父,青儿可曾如您所愿?青儿可曾救下什么只有我才能救的?
一阵晕眩袭来,蔺负青沉沉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