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术乍一消散,涅槃神火轰然冲天而起, 转眼间吞噬了蔺负青的身影。
小金龙被蔺负青那一剑堪堪送出险境, 火焰擦着它重伤的身躯飞去。
一阵华光过后, 砸落在地上的已经是化作人身的少年。
那漂亮的少年勉强撑起头来, 面如死灰。他双手双脚都是惨不忍睹的烧伤,俊秀的脸上沾满了尘泥,却似乎已经失去了对痛觉的感知能力。
面前的火海如噩梦中的妖魔。敖昭怔怔地眨眼, 他不敢相信这般残忍的结局,小心翼翼地唤:“……魔君陛下?”
倏然间, 火浪猛然向两边迸溅开来!
一抹幽蓝水光晕开,密密麻麻的无数冰滴接连绽现, 闪亮地悬挂在天地之间。寒气驱散了神焰的灼热, 送来清凉如秋水的舒爽。
蔺负青左手反持着煜月剑, 右手静静托着一枚湛蓝如凝缩了一整片深海般的珠子。他踏着水浪,一步步自火柱中走了出来。
海神珠幻出的浪花在四周柔软地翻涌,护他安然无伤。
煜月剑上滴落鲜血, 一落地就化成了金红火苗——那是至尊凤王鸿曜的血。
——还是那句话,魔君敢带着小金龙涉险, 手里总归是要有几张底牌的。
在他身后, 妖王保持着一个仰天啼鸣的姿势,渐渐地在神火中化为飞灰。额心一抹灵光直冲天际,如彗星倒悬,很快消失在云层之外。
它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魔君,闭上了眼睛。
凤王鸿曜, 陨落了。
敖昭恍惚地跪坐在那里,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魔君蹙眉:“昭儿?”
蔺负青弯腰将小金龙的手拢起来,“怎么还哭上了,不是叫你不怕么?”
敖昭浸着泪的眼睛一瞪,气得要哭出声来了:“您那么说话谁敢当真呀!呜……小龙吓死了吓死了……”
毛茸茸的脑袋扎进蔺负青怀里,却不料后者虚浮地摇晃一下,竟似无法承受这点力道。
“魔君陛下!?”敖昭才刚体会过劫后余生,此刻心又跳回了嗓子眼儿,“您受伤了?”
蔺负青随手拍了拍小龙的脑袋,“消耗得有些脱力,不要紧。”
他脸色明显苍白得不太正常,神情还是淡淡地不置心上,转身去看周围,只见大片的涅槃神火因凤凰的身死而渐渐消去,终于露出被烤成灰黑焦红的大地。
凤王的气息已经彻底难觅。敖昭哀伤地小声道:“鸿曜大王,真的已经……?”
蔺负青掩袖低咳了两声,摇了摇头。
没有人亲眼见过凤凰涅槃,他并不知道。
“神火虽灭,妖兽潮却还没有退。”魔君回过头望向东边,他沉着眉眼将手中的海神珠递出,“昭儿,进去养伤调息,我要御剑赶回森罗石殿。”
“……”敖昭明显有瞬间的犹豫,很快便沉默着垂下眼,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哆嗦着接过海神珠。
然而就在下一刻,这颗法宝却在小金龙手中亮起更璀璨的光芒。
两股灵水自海神珠中幻化成绸带,猛地将近在咫尺的魔君束缚住,竟欲将其直接拽入海神珠的小世界之内!
蔺负青倏地攥住水绸,变色:“昭儿!”
敖昭昂起头,坚定道:“魔君陛下,您已经很虚弱了,小龙不能让您出事!”
他看了一眼掌中,“这是王兄的海神珠,小龙认得。它是海族圣物,就算与人族定下契约,只要遇到真龙血脉,也会优先听令于龙族……您还是乖乖进去海神珠里休息吧,小龙会带您回石殿的。”
“胡闹!”魔君哪能想到自己都送走了凤王,却在平常可可爱爱不知事的小金龙那栽了坑,顿时眉宇冰寒,“你伤成这样怎么飞!昭儿,你是想叫我无颜去见你主人吗!”
却不料,正僵持处异变又生。此地明明刚刚还是一片死地,绝不可能有活物生息,此刻却竟然有脚步声自远而近地传来。
那明显是人的脚步声,听起来不紧不慢,却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接近,使得乃是缩地成寸的法术。
敖昭吓了一跳,他知道轻重,此刻连忙收了海神珠对蔺负青的束缚,却也奋身挡在魔君之前。
伴随着火海如退潮般渐渐消失,一个模糊的人影也出现在眼前,腰间一道剑影。
来者竟是个剑修。
这下连蔺负青都浑身紧绷了起来,且惊且疑地死盯着那道身影——
这要再来个什么打一架,以如今他和小金龙的状态……怕是真的打不动了。
人影终于自火焰中步出。
那是个已经不能算年轻的男人,相貌倒是轩俊,却满身落拓沧桑,眉心刻了七分寂寥三分凄苦,整个人缭绕着一种非凡的韵味。
他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背后背着一柄没有剑鞘的黑剑。
他走在尚未完全熄灭的涅槃神火里,就像是走在残阳下的长亭古道上;踩过几缕火焰,就像把古道旁几颗荒草踩弯了腰。
这是凤王鸿曜的渡生死劫之火,就连敖昭金龙之身,挨上也免不得五爪被烧得惨不忍睹。可这来人非但不受其伤,就连看都不看一眼。
……遍寻这仙界,能有如此修为的人,多不出五指之数。
蔺负青惊愕不已,试探性地叫了声:“叶……叶剑神?”
剑谷那位甩手掌柜大谷主,当下半步飞升的渡劫之一,亦是今世重生魂魄——剑神叶浮!?
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就算说叶剑神天天神出鬼没,但跑到西域涅槃神火里头,那可不是单单一句“神出鬼没”就能解释得了的。
那沧桑的灰衫剑客望见蔺负青,也诧异地撩起眼皮,念叨:“哎呀,这不是蔺魔君吗。”
叶浮又盯着小金龙看,啧啧地道:“哎呀,这孩子不是煌阳仙首身边那只小龙吗。”
敖昭还在警惕,喉咙里隐约发出龙吟之声。蔺负青抚他肩膀,低声道:“是友非敌。”
叶浮此时露出恍然之色:“蔺魔君看来是为了救森罗石殿与阴渊才到此的了。”
蔺负青此刻也渐渐琢磨过来,“叶剑神想必是为了渺玉女的遗愿。”
叶浮之妻巫渺,毕竟是森罗石殿上任玉女。虽然后来渺玉女与石殿彻底决裂,可想必叶浮也无法眼睁睁看着爱妻昔日所忠诚的家园在神火与妖兽潮下化为一片废墟。
叶浮不否认,只是道:“凤王气息已散,叶某来迟一步。”
“……”蔺负青无奈暗想:早知你来,我哪还至于这么要死要活的往火海里闯。
只是如今到底不是可以慢悠悠谈话的时候,蔺魔君忽然一笑,开口道:“不不,不迟。”
叶浮:“怎么说?”
蔺负青:“我与小龙都没力气飞了,刚刚正还为此吵架。难得叶剑神来此一趟,还请劳烦,送我们回森罗石殿。”
=========
东方,森罗石殿。
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石柱兀立,森罗石殿弟子身缠异服,周身挂满蕴含灵气的斑斓珠宝玉石,口中纷纷念诀。
骨兽在他们的驱使之下扑向汹涌的兽潮,却很快淹没在前仆后继的妖兽爪牙下,化为一堆散骨。
申屠临春脸色惨白,额上虚汗遍布。琵琶小春雷被他横抱于胸,拨弦拨到五指都是鲜血淋漓。
柴娥手里拿着丹药瓶往口里灌,一边嚼一边懒懒道:“小妖童,别硬撑了。事已至此,没用的。”
他们站在石殿最高处的顶上,灼热风中都是兽类的腥臊味。日暮残阳,四方如血,而象征死亡的火焰与夕阳交织在一处。
柴紫蝠倚在石柱侧,把空了的药瓶一扔,捋了一把汗湿的长发,指着远处道:“喏,只要那涅槃神火再这样烧下去,咱们也只有放弃森罗石殿这一条路了。”
夕阳下,数千雪骨修士驾驭法宝仙器,仍然艰难不屈地凌空而战,远看时身影像极了无巢可归的鸦鸟。
身后传来巫蜜冷冷的声音:“森罗的信徒,宁死也不会有人走的。”
玉女的红裙在风中翻飞,忽然将秀白的脸颊一别,梗着牙关道:“……你把春儿带走吧。他受过叛刑,已经不是我森罗石殿的人了。”
申屠临春大怒:“巫蜜!我这两日说了多少遍我不会走!你要执意死守,也叫我死在你前头!”
柴紫蝠没有应答,他忽然手扶石柱身子前倾,目光直勾勾地看着空中。
一位雪骨修士的身影快速放大,那人御剑而来,满头大汗地指着西方喊道:“左护座!您快看!”
也是与此同时,森罗的弟子匆匆奔上殿顶,几乎喜极而泣,“金童玉女,快请看西边!火灭了,火灭了——”
几人纷纷惊愕对视,不需多说,全都腾空而起,升至高空屏息看去。
西方的火海,果然在熄灭。
柴娥怔怔道:“……君上。”
忽的一阵沉重的寂静弥漫,死境中生机骤现,本应是狂喜的。可无论是柴娥还是小妖童,脸色却越加难看起来。
“……?”巫蜜不知他们怎么回事,满心的迷惑,却也不敢说话。
就听申屠临春轻声道:“火都灭了,君上很快就该回来了对吧,柴娥哥哥?”
柴娥眯起眼:“……再等一刻钟。一刻后若君上未归,我亲自去迎。”
巫蜜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担心那位“君上”,对这能叫申屠臣服的魔君她本没什么好感,却也明白这回是她森罗石殿欠了这位一个大恩情。
可她看着森罗石殿外泛滥的妖兽,心中也不禁沉甸甸地坠下来。
先不说在那片涅槃神火内发生了什么,单单说陷在这样的妖兽潮内的人,真的还能回得来吗……
时间其实流逝得很快,而几人心中越来越焦躁。
不知何时,身后聚集来的雪骨城修士们越来越多。众人静静地沉默,他们都等着君上回来,或是柴娥发一句话。
那抹剑光,便是此刻出现的。
剑意自西天际划来,若说夕阳彩云都是霓绸,它便是剪开霓绸的那把冰利的小剪刀。
剑光所经之处,正疯狂的妖兽忽然不动了,它们僵硬了几个呼吸后,纷纷倒下去,血花溅,天穹红。
天上的禽鸟落地,地上的走兽前扑。凡是阻在那剑意的前方的,全都化作尸骸倒进血尘之中。
那剑意裁破夕阳,裁出了一道血路。
待剑光消散,魔君已经安然立在众人身前。
那抹浩然的剑意将蔺负青送回来,剑意的主人却连真面目都未露一个。
这便是渡劫之威。
众人失声,没有谁能反应得过来。
蔺魔君淡然扬眉:“回神了。紫蝠,过来说说这两日怎样,可有伤亡?”
申屠临春咬着嘴唇,眼眶湿了。
蔺负青大为皱眉,心说怎么这边也哭上了?
柴娥猛地半跪于地:“森罗石殿依君上之命退守,至今并无死者。只是紫蝠无能,身为护座却无力护持君上左右……君上可无恙!?”
“……”蔺魔君不悦地挑起眉尖,侧身拢着玄黑帝君袍,嫌弃道:“孤家只身去赴险境,自是有把握才敢去。你们口里君上君上叫的好听,心上却天天担惊受怕,这像什么样子,出息呢?”
柴娥就低着头不吭声,一副“君上训人好听,您再多训两句”的心甘情愿模样。
申屠临春额头上青筋一跳,似乎忍无可忍地想反驳什么,被柴娥摁着脑袋压下去了。
魔君这边说着,手底下却丝毫不慢,转眼间画开一个传讯阵,隔空去唤那雪骨城的顾闻香:“顾鬼狼?雪骨城如何,可有受灾?”
涅槃神火虽熄,妖兽潮却还未退去。放弃了森罗河天险,接下来只能硬守着石殿等待救援了。
在那之前,他必然要先确认过雪骨城的安危。
很快,顾闻香不着调的带笑声音传来:“啊唷,莲骨?”
蔺负青道:“回话。”
顾闻香又闷声地笑,道:“倒是有几只迷路的小妖流窜到这边儿来。不过幸不辱命,你的人一个没少,怎么样,安心了?”
蔺负青安心了。
“不过莲骨啊。”
可是顾闻香的话锋又一转,虽然语调仍然不变,却隐约带了几分森然寒意,“有件事,我还是觉着要告诉你为好。”
“阴渊下的阴妖,从两三日前就很不对劲儿了。你不在,我只好自作主张地调查一番,结果便是……它们纷纷从阴渊飞出去,往离洲,识松书院的方向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蔺魔君日常迷惑想不明白:我明明那么靠谱,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我是想去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