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骨城已经毁了, 原本洁白高峻的城楼坍塌成废墟,交战过后的硝烟早就散尽。
蔺负青亲眼见证了魍魉鬼域败在天外神手下,他知晓不敌,在城破的半月前便开启阵法将城内幸存的修士陆续送走了。
这使得雪骨城城破那日其实很清静, 魔君坐在大殿正中玄银御座上。
他给自己留了一壶酒, 他亲手酿的酒。
敌人来时,蔺负青一身玄墨帝袍, 抬袖自斟自饮,头上宫殿殿顶坍塌大半, 漏出一个巨洞。
他沉静地看着数百名金眼之人沐着天光降落在面前,然后仰头将最后一口酒饮下。
方知渊说他是有意独自赴死。
其实蔺负青觉着自己甚冤,他没想着死。
当然, 也没想着活就是了。
他早发现天外神虽针对魔修, 但多是将其俘虏, 对魔修施行滥杀的反而是那些欲讨好天外神或真心仇视魔修的仙道中人。
他实在很想探探这群天外来客究竟要做什么。
天外神果然没杀他。
蔺负青被关进雪骨城的地牢。可笑此处连他这个魔君都没进来过几次,降下酷刑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沿途通路漆黑阴森, 两侧关着的都是被俘虏扣押的魔修,濒死的喘气声和游丝般微弱的吟痛声此起彼伏。
直到蔺负青被押着踏入此地,牢门深处的那一具具残躯终于开始悉悉索索地蠕动起来。
栏杆里伸出几只皮包骨的手,凹陷下去的皮肤遍布焦黑疤痕。
魔君步履停顿, 足前是自栏杆内延出来的头发。
有个中年魔修仰倒在他面前,被扯烂了大半的头皮紧贴在牢栏上, 血痂凝成黑色, 胸膛微弱地起伏, 已经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他一只眼睛被挖了,有蝇虫停在上面。另一只蒙着灰翳的眼珠则暴凸出来,痴望着蔺负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水。
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但蔺负青还是记起了这人。
雪骨城的城卫长,有妻有女,一天必要炫耀三遍他家娘子有多甜多美才舒坦。总大笑唤他“小君上”,跟他讨过酒喝……在初战天外神时护城被俘。
蔺负青向身后押着他的两个天外神道:“……此人快死了。”
天外神平静道:“不错,是快死了。”
另一个天外神也道:“他惹恼了吴神尊,虽然可惜,不过死也就死了,不差这一个。”
蔺负青是直到重生后才从顾闻香处得知,这个“吴神尊”的全名叫吴尚。
那日,他被押到死牢最深处见到了吴尚。这天外神白衫负手,将他上下打量,“蔺负青。”
“你乃此间魔君。明日日出之前,叫这座城里原有的魔修回来,一个都不能少。”
蔺负青道:“回不来了。”
“看到外头牢里那些魔修的下场了吗?”吴尚不急不缓说道,“你叫其余人回来,所有人都有活路。”
蔺负青苦笑:“我曾逼我的臣属立下天道誓,当真叫不回来了,不骗你。”
“你乃魔君,他们的命捏在你手上。”
“我非魔君,世上哪里有被俘的君王。”
几句过后,蔺负青便不再多话,他的眼神很清明,姿态也很从容。
吴尚挥手吩咐:“将魔君大人请下去,再告诉牢里的魔修们,想活命,就好生哄着他们君上,请君上早些开个尊口。”
蔺负青被送回牢中,闭眼静坐了一夜。
想是天外神已经说了什么。牢内很冷,夜又太长,黑暗中他感觉到一双双濒死的目光一直盯着他。
夜半有人出声:“……君上。”
可蔺负青未应答。
之后便再没有人说话,也没人哄他说话。
这便是蔺负青的第一夜,次日日出时分,他再次被推到吴尚前面。
吴尚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之前受过重刑么?”
一件件刑具被扔到眼前,寒光森然。
蔺负青叹道:“还真没有。”
其余天外神低声嘱咐:“这魔种很特殊,要押送回上界呈给尊主,不能弄死了。”
“知道,”吴尚挥手吩咐,“上刑。”
这日傍晚蔺负青是被人拖回牢里的,不用看也能猜到自己的模样有多凄惨。
他从半途就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东西了,他是真的没受过这种罪。
沿途两侧死寂,连呻吟和粗喘都没有了,血滴答滴答往下掉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蔺负青觉着自己像一条鲜血淋漓的麻布袋子被甩进牢内,地板冷得他打了个寒噤,眼里的微光一涣散,人就要昏过去。
可紧接着就被当头泼下一桶冰水,里头不知加了什么,浑身上下的伤口都受了激,已麻木的疼痛千百倍地复苏回来。
蔺负青低低哼了一声,睁开眼,视野里明明灭灭,漆黑和深红,雪白和亮金的颜色搅成一片。
不知缓了多久他才看清面前一条条凝结了血迹的黑铁牢栏,牢栏后立着两个白衣金眼之人。
天外神吴尚竟派人时刻看守着他,不许他昏过去以得几丝解脱。
黑暗中传来虫翅飞舞的声音。
蔺负青将目光微弱地下移,他看见眼前大牢冷地上软绵绵地摊着几条奇怪的东西,分别向相反的方向扭曲着,吸引来几只泛着恶心绿光的蝇虫。
蔺负青静静看了半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是自己被扭断了所有关节的手指,肉都烂了。
他疼得脑子糊涂,失神间居然很难过:以后怕是没法拿剑,也没法酿酒了。
这只是开始。从这日起,惨无人道的折磨便成了每日的惯常。
蔺负青沉默地忍着。
吴尚逼他召雪骨城魔修回来,手段层出不穷。
蔺负青却赌他不会真的杀死自己,这酷刑总有停下的一天。
他赌对了前半句,却没能赌赢后半句。五六天之后,他在刑架上闭气昏死过去,这回终于连加了刺激毒料的冰水也泼不醒他。
可是天外神没有停刑,而是开始给他服用一些闻所未闻的丹药来吊着命,仍是不许他昏迷。
也就是那天,牢里那个雪骨城守卫长终于死了。他走得很痛苦,惨叫抽搐了半宿,死不瞑目。
趁守牢的天外神去指挥人拖尸体的那两三息,蔺负青听见旁边的牢门一响。
他勉力睁眼,见黑暗中伸过来一只残破的手,指间露出一点利物。
蔺负青起先很意外,用模糊的意识寻思着大牢里哪来的利物,定睛一看却猝然看清了,那是颗牙。
这魔修定是不堪此等地狱折磨,灵机一动拔下了自己的牙齿。又不知瞒着天外神的耳目悄悄在牢锁下磨了多久,才磨出这一点锋利尖端来。
“君上,”那人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瞪得很大,嘴唇抖动着道,“您,您……”
“多谢你。”蔺负青眼底浮现出一丝暖色,他摆手,虚弱低笑道,“我不死。”
既然不死,他就只能受着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渐渐地,他神智开始模糊,虽不会昏迷,清醒的时候却也痴痴怔怔的反应迟钝。偶尔早晨被拖出去时两侧传来压抑的哭声,得到晚间才回忆起来。
“为何不松口。”
连看守他的天外神都忍不住皱眉问他,“你能忍三五日,难道还能忍百日千日?”
“……天外真神,”那时候蔺负青几乎已经没有开口的力气,说几个字就要头晕眼花地喘个半天,可他还是眯着眼笑道,“也会……好奇,……咳,蝼蚁的意志么。”
那天外神冷哼一声,默然走开了。
……
又数日后,吴尚换了策略。
阴暗牢内,他将一对虚弱的母女押到了蔺负青身前,耐心问:“你要她们活,还是要她们死?”
蔺负青认出来,这是那个城卫长的妻女。
吴尚居高临下,颇有几分残忍地笑:“你可知道阴气反噬是什么滋味吗?”
他挥手下令,“上铁刺,注阴气。”
铁钩分别刺入跪下的母女的皮肉内,血流了一地。女孩哭哑了嗓子,惨叫挣扎得很厉害。
那女子散发苍白,双手无助地紧紧抱着女儿,含泪望向蔺负青哽咽道:“君上……”
蔺负青以为她要求求自己松口救命,不料女子却叩首:“妾身正欲带小女与夫君团聚,母女二人死不足惜,还请君上转身,莫要污了尊目。”
这美貌的年轻妇人脸上遍布泪痕,哭着亲吻女儿发顶,喃喃道:“桃桃乖,莫哭莫哭,忍一下子疼就去见你爹爹了……”
一声令下,磅礴的阴气沿着铁钩涌动,就要导入这对母女的体内。
这样浓郁狂暴的阴气入体,反噬是必然之事。根本用不了多久,她们便会与那城卫长一般化作焦尸,痛苦而亡。
哗啦一声。蔺负青猛地伸手,伤残的五指握住了牵连铁刺的链子。
无边寒意骤然自手臂汹涌冲上,他硬是咬牙抗下,体内好端端的阴气被搅得一片混乱!
那母女都惊呆了,愣愣抬着头。
吴尚面色不改:“很好。”
蔺负青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他摇晃了一下站不住,双膝跪落在那母女咫尺之地。
他这时候早就被催折得濒临极限,如果不是那一堆丹药在强行撑着,怕是早就不行了。此刻强引这份阴气入体,五脏六腑都被这寒气刺激得痉挛起来。
吴尚吩咐下去:“将阴气浓度再加一倍。”
他弯腰,凑在蔺负青耳畔道:“能以一己之力将这般狂暴的阴气压制于体内,不愧魔君之名。我很是好奇,你能坚持多久。”
蔺负青明白吴尚的意图,他是看重刑折磨无效,故意想要从精神上逼自己崩溃。
他此刻的最优选,其实是立即放手任这对母女惨死,以示这一招对自己无用。
很快,更加浓郁的阴气冲进他体内,似有千万只冰刺从肺腑中倒生出来。
蔺负青手指痉挛着不肯放开,他眼前弥漫着层层黑雾,耳鸣尖锐,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与心脏一起疯狂搏动,连每一次呼吸都成了酷刑。
冷,浑身都冷。
有什么东西从喉管里涌上来,带着诡异的甜腥味,蔺负青蠕动着喉结往下咽,他逼着自己将心神都用在压制这股源源不断的阴气之上。
可那阴气好像是无止尽的,右手苍白的皮肤首先开始破裂翻卷,被反噬之力烧成焦黑。他怕自己力竭握不住那铁链,便动弹手指,一点点将那链子缠在自己的手腕上。
吴尚转回高座上坐着,皱眉看蔺负青艰难动作,忽的眼前一亮,挥手道:“是了,把牢门打开,将这几人拖出去。魔君陛下如此英姿,必须高高示众,给所有魔种们都看个清楚!”
蔺负青很快被吊了起来。精致的金丝穿着铁钩,从他后颈刺破苍白皮肤,再刺穿小半条脊椎。
另有两条垂下的金丝,铁钩分别穿刺过他的左右双手腕骨,将两条清瘦手臂提起。
他疼痛得想死,耻辱得想死,更愧得想死。
无数魔修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看着印象里清贵雍容无所不能的年轻君上在阴气的洪流下抽搐咯血,却止不住阴气反噬蔓延得越来越严重。
他护不下这些魔修,还要叫这些人看着他们信仰中的帝君这般难堪的模样。
酷刑没有尽头。修为再高,对阴流的控制再妙,毅力再强,也禁不住这样无止境的狂灌。
失控的阴气腐蚀到极致时,蔺负青开始大口地呕血,好似要把这单薄体内的血都吐尽了。
转眼间牢内一片血色,人间炼狱也不过如此,两侧牢内的魔修们都要被逼疯了。有人用手拍,用头撞着牢门,牢锁哗啦哗啦地响,毛骨悚然。
“君上……”
“君上啊!!”
“你有种来杀老子!”
“住手,畜生!畜生!!”
一双双眼眶血红狰狞,困兽般绝望的嚎啕怒吼与哀哭此起彼伏。
那女子早就哭倒在地,女孩儿吓得缩在娘亲怀里。
直到某一刻,不知是谁崩溃地呜咽一句:“君上,求您放手吧……!”
蔺负青已经听不清声音了,他梗着牙关,汗湿的长睫无力抬起,眼前已经全是黑暗。
手腕上缠的链子其实一抖就能抖落,可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执念在他心底烧着,烧穿了骨也不愿熄灭。
他就是因着总是不愿放手,死也不愿放手……
这一生的路,才最终走到如今这一步的不是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
“神尊大人。”
不知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忽然有匆匆的脚步声响在冷牢之内。
来人额上冷汗涔涔,禀报道,“阴石……阴石用尽了。”
……结束了。
两侧的牢内无数人扒着栏栅瘫软下来。
仿佛是溺水将死之人,窒息到肺腑要憋得炸开的前一瞬间被捞上岸,得到了一口喘息。
再看金色的精美吊架上面,蔺负青赫然已是半昏迷的状态,凤眸低垂,瞳孔无光,手足身子都是都是灰黑焦烂的疤痕。
枯槁的长发垂下,污血自唇尖无意识地往下落,滴答,滴答,落在那漂亮的金架上。
“用尽了啊。”
死寂被一声冷笑打破。
吴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他自腰间取下一个乾坤袋,道,“无碍,这儿还有。无需吝啬,再给蔺魔君加三倍的阴流。”
黑暗中,绝望如卷土重来的巨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