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知道, 鲁奎夫自重生回来后,其实一直是想跟他的。
可是仙首走了, 六华洲谁来撑呢?
鲁奎夫就这么在金桂宫留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如今形势突变, 终于留不下去了。
鲁奎夫看得很开, 乐呵呵跟小君上说, 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他还感慨, 说六华洲的修士们的太平日子过得久,习惯了三大世家坐在他们头上, 一声令下教会他们往哪里走;习惯了金桂宫挡在他们身前, 有什么难处都替他们扛。
可惜这回事态非同小可,不能任民众胡来,四日来金桂宫已经武力镇压了几轮闹事的。
好像家里的父辈终于板起脸提起棍棒, 被溺爱的孩子便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摔摔打打骂开了。
“其实也无关痛痒,君上不必往心里去。”
第五日, 三人再次同入了地底小幻界。鲁奎夫和方知渊各自试着“拆”了两个没有生灵居住的荒凉小幻界,蔺负青暂时还动不得灵流, 就一旁看着。
“那小幻界的天地规则……”歇息时方知渊交叠着腿坐在蔺负青身旁,眉宇紧锁, 尽力比划着给他讲,“像网一样织起来, 和咱们的规则织在一块儿。若要拆其中一根线, 大把的线都要散开。”
他说的玄乎, 幸而蔺负青也是见过天地规则的人,倒是隐约能摸出个感觉。
魔君沉吟片刻,问道:“能不能将小界和大界彻底分割开?”
出乎意料,方知渊答得坚定:“一定能。”
“那盘宇的不仁道尊既然能创世,就等于他将这一方天地规则凭空织出来。”
方知渊摩挲着下颔,“既然凭空织就都有可能……那扯断一部分规则,再重新织些新的补上去,对那个蔺不仁来说必然不是难事。”
蔺负青想了想:“也就是那蔺不仁,像个吐丝的蚕一样?”
方知渊皱眉:“蜘蛛一样罢。”
说到这里,两人微妙地对视一眼。
“那便奇怪了。”
蔺负青手指抵着唇珠,认真地自言自语,“这个蔺不仁要解放育界,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却叫师父来做呢?……难道是当时他已快死了,吐不动丝了?”
方知渊哼笑道:“那他也没教会咱师父怎么织网啊?多不过个重生禁术罢了。”
鲁奎夫从旁走来,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虫子啊吐丝啊织网的??
蔺负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猜测再多,终究还是没有时间给他逐一去试了……
第六日外头出了事,六华洲街头闹了个大的,导火索便是有人喊出蔺负青如今就在金桂宫内。
这下那些有些本就躁动的人耐不住了,上街一路打砸骂开来,污言秽语难入耳。也不知哪一句过了界——
想这里终究还是被鲁奎夫守了那许多岁月的六华洲,仰慕坚信雷穹仙首的其实不在少数。那些心地老实人不比混子们能折腾,起初害怕不吭声,可到了这地步,终于看不下眼,脸红脖子粗地也冲上了街头。
谁第一个动手的已不知道,直到青石瓦上见了血,事态险些收不住。最终还是金桂宫的修士弟子与穆世家的卫队将两拨人强行拉开,这才算没闹出更多人命。
是夜,穆家主穆泓向金桂宫送信。
条条列得清楚又冰冷,言明以仙界当今实力,与盘宇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希望雷穹仙首考虑求和。
鲁奎夫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将信件放在烛台上烧了。
“求和……”
方知渊一双黑眸沉静地看着那枚信件在火里一点点化为飞灰。
他忽然哂笑一声,幽幽道:“这种状况下,无论是选死战还是选求和,日后都要成千古罪人。穆泓敢站出来发话,倒是比街头只会说我师哥如何‘尤物’的流氓要强。”
“不过,”他霍然起身,冷然背过身去,“看来,这穆家主是要选和上辈子一样的路了。”
窗下案前,蔺负青放下手中卷宗,情绪复杂地看他。
方知渊回头,肃然道:“他还欠你一条命,师哥。我会给你讨回来。”
蔺负青道:“他难道不欠你的?”
方知渊冷笑一声:“穆雪凰替她爹抵了。”
说罢,他一掀衣袍,居然径直推门出去吹冷风了。
“……”蔺负青涩然望着那背影,又不由得想起那个白衣冰剑、背负长弓的大小姐,想起她傲然冰面叫自己“魔头”的样子。
只觉得恍如隔世。
如果日后方知渊真的与穆泓不死不休,这姑娘……又不知会如何呢。
第七日。
旧识松书院院长颜余送来传讯纸雁。
就像方知渊说的那样,这时候全仙界能想办法的都在苦苦思索。
此刻正是这位素以博识睿智着称的渡劫大能,向蔺负青提出了一个常人不敢想的方案。
“……需要先骗那盘宇尊主立下一个保障——只要十万人交上去,百年内盘宇仙界必不犯育界。”
“若能有这保障,颜某倒有一个不是办法的法子破这两难之局。”
“只需请这十万烈士,在上达盘宇界后,被用以做炉鼎前……自发赴死即可。”
那语调温温淡淡,说着最惨烈的话。正如书院里卷卷青史,拂去灰,散开墨香,竹简上分明字字刺血。
“书院院长之位,我已托付给学生袁子衣。颜某与旧识松书院三千弟子,此刻已沐浴焚香,着白衣白冠静心以候。若蔺小仙君肯点这个头,那么三日后……我等愿为这十万人之先。”
“赴死易,保我三界难。颜某擅择其易者,万般惭愧。”
……
这天晚上,蔺负青摩挲着那只小小的传讯纸雁,一夜未眠。
第八日。
静坐到天初明时,蔺负青忽然将脸埋进方知渊肩上。
他紧紧闭着眼,颤声道:“知渊……我不甘心。”
第九日。
最后的期限就这样逼近来了。
两人决定再入小幻界看上一回,鲁奎夫仍是陪着,临行前却接到通报:“玄蛟家送来的消息,顾鬼狼想要见君上。”
蔺负青挑眉:“顾闻香?”
都快把这人给忘了。
鲁奎夫寒着脸道:“这顾闻香倒是照旧奸滑得很,这段日子里左右逢源和稀泥,顾家大门更是紧闭,主战主和的一方都没得罪……君上可要见他?”
蔺负青想了想:“跟他说,我不想见。”
鲁奎夫刚露出一丝意外之色,就见君上微微一笑:“这样他便会主动透露几分来意了,那阴狐狸精……我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么?”
结果片刻后,消息再送进来。
鲁奎夫的脸色就很古怪了。
“咳……禀君上,顾鬼狼这厮,说是扫荡方世家时翻出一些……”
雷穹仙首罕见地神情尴尬,顾忌着旁边的方知渊,几番斟酌用词,“关于煌阳仙首的……惊骇旧闻,说别人许是不感兴趣,君上定然是想听听的。”
方知渊嘲讽地扬起眉:“我的旧闻?我跟师哥之间有何隐瞒,至于‘惊骇’?”
又不屑地摇头道,“啧,还以为这邪帝是来自荐什么对抗盘宇的良策,结果就是这种无聊私事?师哥怎么可能会想听……师哥?”
蔺负青眼神躲闪地抿唇撇头,“……”
想、想听……
魔君玉雪似的耳尖微红,状若自然地掩口一咳:“嗯……叫他来金桂宫等着吧。我们先入地底,出来再听他说。”
“——师哥!??”
……
某处刚成型的小幻界内,天顶诡雾缭绕,地上干岩荒漠,风沙乱卷。
方知渊玄袍翻飞,凌空而立,一面试探着天地规则,一面无可奈何道:“你,你还真想听啊……”
蔺负青乖巧坐在浮空的煌阳刀上,心想:废话,阿渊的幼时事……哪怕明儿仙界要完,他也得听全了再死啊。
忽然间起风了,余光里有什么闪了闪,是暗色的光泽。
蔺负青不禁转身看去,这下忽的眼眸一亮:“知渊,容我稍离开会儿,不打扰你。”
方知渊立刻回头,紧张道:“你等着,去哪儿!?”
蔺负青随手召出图南来,飞身踏剑道:“放心,没危险。就在这小幻界内捡个东西,马上回来。”
白袍仙君掐着法诀御剑下落,周围狂风大作,不能沾他半片衣角。
蔺负青停在连绵的巨岩一隅,足下图南忽的发出一声温柔的轻吟。
岩缝里,一把漆黑长刀披了半身沙尘,冰冷而倔强,无声地立在那里。
“灾牙……原来在这里。”
蔺负青不禁微微一笑,修长五指握住刀柄,用力将那漆黑长刀拔起来,柔声道:“小可怜儿,你主人不要你啦,跟我吧。”
他珍重地将灾牙抱进怀里,怅然仰望着天际,轻叹:“我本以为这辈子不必再要你陪着了,现在看……还真说不定呢。”
方知渊显然不敢放他独自乱跑,很快就唤着师哥来寻他。
蔺负青将灾牙收进乾坤袋里,怀着几分小坏心思,没给方知渊看见。
“蔺负青!你怎么撂下话就跑……”
“你这不是追来了么?”
“我说师哥,你又捡什么破烂东西了?”
“不告诉你。”
“……”
小幻界内毕竟难以久留,蔺负青的身子状态又未彻底恢复。又一个时辰后,两人与在外护法的鲁奎夫汇合,就此自地底小幻界而出。
算算时辰不过午后。留了点时间,是给顾闻香的。
——虽然魔君说是想听小祸星的幼年事,不过值此仙界存亡之际,要说顾闻香带来的消息真的与大局毫无关联,那就是看不起前世的邪帝了。
却不料才走出地宫,就有凌乱的脚步声奔忙而来。一个金桂宫的金衫弟子仓皇闯进来,连向鲁奎夫行礼都顾不得,“尊首!不好了,穆家主聚集了好几万各地散修,将金桂宫围了!”
“看架势……似是要行逼宫之事,请尊首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