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寒的长风吹乱蔺负青的发丝, 他垂下冷淡的眸子凝视着铺开的巨阵, 紫色微光落在眼角。
……这辈子他终于做到了。既不必看着方知渊被残忍灭魂, 也不必手刃姬纳招致阴祸。
当年山海星辰台上,紫微圣子本欲用于灭杀祸星的九转灭魂大阵,终于在辗转了一整个红尘之后, 为他捕住了金眼异人的魂魄。
甚好, 甚快意。
鲁奎夫立在蔺负青身侧, 惊叹道:“君上临行之前, 嘱咐雷穹无论如何定要护住紫微圣子平安留在山海星辰台上, 原来是为了此刻……您早预料到那金眼怪物会来破坏灵塔?”
“算是七成把握……不过,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魔君轻轻勾起唇角, 那笑意只如蜻蜓点水般一晃而逝。
蔺负青很快地将之收敛, 转而昂起脖颈, 望向依旧阴寒的天穹,“天裂已开, 阴气将至,如若叫那股阴气就此落入三界, 就算活捉了天外神也于事无补。”
手指一动,蔺负青召出新契的银剑煜月握在掌中, “雷穹, 你随我上天穹。我要借你之力。”
……
天地皆暗之际,唯有山海星辰台上闪烁着耀眼的紫光。
圣子姬纳立于阵法正中之处, 宽袍无风自动。十指间皆缠绕着星辰阵法的丝线, 那张巨网中间勒着一个半虚影子。
那是天外神的神魂在挣扎。
狂妄了多时的声音, 终于染上痛苦。
“你……好……”
“好大的胆子……”
姬纳十指微屈,将阵法收拢得更紧,凛然喝问:“说,你等自称真神,为祸三界催生魔修,究竟所图为何!”
——“这个九转灭魂大阵,你就把它当拷问的酷刑来用。只问这一句,能问出来就算你做得好了。”
蔺负青吩咐时清冷的嗓音犹在耳畔。那时识海幻境中,魔君慵懒地伸食指点着圣子的眉心,“记得了?”
“那群金眼异人诡异得很。他们不惧身死,说明肉身于他们来说不过一介躯壳,”魔君淡然地将手指滑下,若有若无地擦过姬纳的鼻梁,“但天外神王折身死之后,雷穹寻不到其魂魄……只有魂魄逃了。”
彼时姬纳厌恶地侧过眼,“那又如何?”
蔺负青道:“既然逃,就说明有所畏惧。”
那似玉似瓷的指尖,最后挑起犹自不甘的圣子的下颔,捏紧了。这是一个宣示控制的姿势。
蔺负青微微俯下身,压细了眼,半是教诲半是威胁地对姬纳道:“圣子不是想要救这人世么?记好了,只要捕住了天外神的魂魄,就绝对不可放开。”
——绝对不可放开!
霎时间,九转灭魂大阵开始轮动,星辰丝线骤然勒紧。只见一道紫光闪过,受困于阵中的神魂,就这样被硬生生从中勒断!
“啊————!!”
“——!!”
一声痛极的惨叫,从半途就开始变成两声。
天外神的魂魄,被一分为二。
然而这才只是一个开始,阵法已启,威力如尖刀般不停切割在神魂之上。姬纳道:“说出你们的意图,我便给你一个痛快!”
“痴心……妄想!!”如今被阵法勒紧的赫然已经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金眼神魂,他们同样挣扎,同样面目狰狞地咆哮,“不过是……耍得小小奸计!你便以为胜了吗!?”
阵法再动,神魂二分为四。
那四声一模一样的惨叫,听着简直叫人毛骨悚然。
姬纳的眼瞳在微微颤抖,他自幼习惯了远离俗世的清静,别说没做过这样以酷刑折磨人的活儿,就连见都没见过的。
就连威胁的话语,他也只会重复一句:“你说不说!”
那天外神生的与人一般无二的模样,此刻连金色眼珠都痛得暴凸出来,冷汗如瀑,着实凄惨到叫人不忍直视。
可他只是惨烈地嚎啕着,一句话不肯说。
四分为八,八再分为十六。
“啊……咯!”
被困的金眼之人喉咙里怪响一声,终于熬不住裂魂的酷刑,晕死过去。
十六具残破的魂体软绵绵地吊在蛛网似的灭魂阵中,一片死寂。
然很快那一具具魂体又抽动起来,在凌迟般的痛楚下,昏迷的再次被痛醒。
惨叫的声调时高时低,呜呜咽咽、咕噜咕噜地哀嚎着,“你杀了我吧,你有种杀了我……”
姬纳心里头冷得要命,这灭魂阵的真正威力,他也是第一次见。
圣子如今居然开始后怕,他竟曾经想过要用这等非人的手段来……来杀死方知渊……
他把牙关咬得死紧,“你若不说,此阵便永远不停,直到将你的神魂撕裂成万万片。说……你们所图为何!?”
“你、你最好……先看看……天……上!”忽然,那天外神的十几个同样的声音,喘息着,鬼魅般重叠在一起,“阴气已至……先担心你自己的小命吧。”
与此同时,天顶轰隆一声传来。
姬纳心下一惊,倏然抬头!
从山海星辰台抬头望去,只见那裂缝之外的阴气似终于积蓄了足够力量。
天地开阔,海陆林立,此刻全被寒意笼罩。黑色洪流自九天外倒旋,垂直扑落而下,一落就是万丈!
阴气直冲星辰台而来。
原本众仙家都见到阵法困住了破坏灵塔的金眼异人,正为扳回一局而喜,此刻却又齐齐色变。
紫微阁人更是惊恐:“不好!圣子、圣子还在星辰台上——”
有长老大怒:“圣子身边护持的星宿护法呢!?为何还不带圣子撤离!”
星宿护法惊道:“是,是圣子下令,星辰台上不许留人的……”
而山海星辰台上,姬纳只来得及在收缩的瞳孔中仰望着那庞大的阴气黑流,他惊恐地怔着。
下一刻,阴气如瀑拍击在山海星辰台上。
黑暗吞没了姬纳的身影。
……
黑暗洪流的源头,金龙正载着蔺负青与鲁奎夫持续攀升,冰霜凝结在龙鳞之上。
鲁奎夫握紧了他的雷穹斧,“阴气已落,姬圣子怕是……”
蔺负青神色平静:“没有办法。我要在灵塔之内布这九转灭魂大阵,姬纳就不得不停留在灵塔正下方的山海星辰台上,第一个受阴气所害。只有盼他能撑住了。”
邪风四起,蔺负青提着煜月剑站起身:“你也不要担心人家紫微圣子,下一个就是你了,鲁仙首。”
金龙敖昭低吼一声,停了下来。
狂暴的阴气黑流与天穹裂缝已经近在眼前。
“我当年亲眼看过天裂之缝。只是当时年纪尚幼,无能为力。”蔺负青白袖翻飞,他指着眼前那片阴寒黑暗,“现在……我要去把这天裂补上,雷穹,你掩护我。”
鲁奎夫大惊,明知不是犹豫的时候,却还是道:“君上要进入到阴气之内!?使不得!”
蔺负青自若道:“这不是叫你掩护我?以我如今的修为,死也承不下这等强度的阴气。你……”
他顿了顿,“……若做好了入魔的觉悟,就随我上去吧。”
说罢,蔺负青脚下一点,执煜月飞身而上。
身后雷动,鲁奎夫并无丝毫犹豫,在阴气袭来之前擎双斧横扫。阴气激荡,黑暗的海洋被他分开一条通道。
蔺负青看了鲁奎夫一眼,扯断腰间系着的乾坤袋,凛然并指一点,斥声:“起!”
顿时乾坤袋袋口大开,数也数不尽的灵石涌了出来,在魔君意念的控制之下,神速地排列成一座巨阵的纹样。
溢出的灵气蜂拥而至,蔺负青掌中的煜月长剑受其滋养,顿时银辉满目,清鸣连绵!
起初魔君谋划之时,是准备用图南来做阵眼的,如今得了威力更胜图南的煜月剑乃是意外之喜,把握又多一分。
蔺负青徐徐托起煜月,也托起这座灵石构筑的阵纹。他要以阵补天。
黑暗再度合拢,仿佛一座关上的门扉。
在天地之间,两人渺小如两只蜉蝣,一个不察就会被碾碎成齑粉。
鲁奎夫瞋目怒喝,双手各执一斧,硬是抗住了自两侧合拢而来的阴气。压力骤增,他额上的青筋立刻便一根根绽了出来。
六华洲的人们齐齐从惊恐中抬头仰望。他们看不见人影,却能看见在黑暗之中闪烁的雷光。
“是仙首!”
“仙首在上面……”
方知渊与穆晴雪并肩站在金桂宫阁楼上。只有他们知道,鲁奎夫在上面,意味着蔺负青也在上面。
方知渊凝望着天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点过自己心口,承命魂阵无声地浮现出来。
魂阵,还没有反应。
……
星辰台上,阴气肆虐,摧枯拉朽。
姬纳已经痛苦得如坠炼狱。
只一个眨眼的时间,狂暴的阴气就冲入了他浑身上下的每一根经脉,似有千万根冰刺来回地扎着,捅着,将他的心肺肝肠都搅成一片肉泥。
紫微圣子素来最厌恶的肮脏阴气,正在腐蚀他,侵染他……
阴气入体,竟是这样痛,这样冷。
姬纳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否还能算清醒着,唯一的一点意识,就是死命地控着手上的阵法。
蔺负青对他说过,绝对不可放开……
他耳中嗡鸣,眼前模模糊糊的,隐约看见天外神的魂魄又被撕裂了一次,已经变成了难以维持人形的残片。
天外神癫狂地笑着,“怎么样!阴气入体的滋味,怎么样——呃啊啊——!!”笑声从半途开始变了调,转成扭曲嘶哑的惨叫。
姬纳喉头一热,污血不受控制地往外涌吐。他绷着一口气不肯放松阵法,纵使身子已经软软地跪倒下来,“说……你们所图为何……”
天外神似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一会儿绝望地哭嚎,一会儿又自负地大笑,嘴里颠三倒四说的全是胡话。
“愚蠢,愚蠢的……蝼蚁!”
“你,你们……所有这个三界的修士!你们的命,早就……在一开始就写好了!!”
“哈哈哈哈——你们坐井观天,犹……犹不自知!可怜可怜!!”
而姬纳自始至终,只是红着眼重复一个字:“说……”
此时此刻,紫微圣子与这金眼异人都被困在星辰台上。
一者受阴气入体之痛,一者受阵法裂魂之痛,看的就是谁会先撑不住崩溃,谁又能熬过谁。
阴风如刀刃一遍遍割在身上,寒冰似乎要把血都冻住。
姬纳唇瓣不知何时已是青紫,他眼前发黑,隐约听得天外神凄惨的狂声:“小子!你被骗了……”
“我告诉你,我什么也不知道!是魔君叫你逼问我的罢?那蔺负青心思歹毒,明知你问不出东西,却要骗你心甘情愿受这阴气入体之苦!”
姬纳死死梗着牙关,却还是阻止不了血往外冒。他的鼻中,耳中也开始流血,他浑身如坠冰窟。
他沙哑道:“说……”
“我……我告诉你!”天外神的声音已经微弱,呻吟道,“堕魔之人,注定化作生吃人肉的邪魔,被举世讨伐。蔺负青……他就是想杀了你,再把你变成最为肮脏血腥的怪物!!”
“你的圣子清名,你的仁心慈悲,很快就要毁于一旦……”
“你速速放了我离开此地,还能有救!!”
姬纳无助地抽搐一下,他终于连跪坐也坐不住向前倒下去,不得不双手撑住地面,汗和血沿着散下的长发一滴滴往下掉。
姬纳吐着血,迷糊地暗想:……说不定天外神说的是真的。
瞧瞧,蔺负青那魔头,又狠,又心机,还为了祸星什么事都敢做。
只要杀了自己,就再也没人知道祸星会为三界招致灾厄的预言了……
这般一想,圣子就弯眼虚弱地笑了。他一点点用力,攥紧了手指,手指上还缠着牵引阵法的星辰之力。
姬纳动了动被染红的牙齿,挤出一个字:
“说……”
“你们来我三界……究竟为何……”
眼前也变红了,想是眼里也流出了血。这样的血雾让姬纳在痛苦中有了一瞬的恍惚。
他想起去年的初春。
阁内的紫藤花盛开的季节,他的师尊陨落了,蜿蜒的也是这样殷红的血。
那一日,就是在这座山海星辰台下,他惊慌失措地托着师尊的身子,任阮明通的手掌抚摸过自己挂着泪痕的脸颊。
“纳儿,你要替师父,担起这三界苍生啦……”
阮明通最后嘱咐他的话语,居然不是交代紫微阁的后事,也不是诉说对这三界的期盼。
而是含着一丝哀伤地苦笑着,叮嘱他千万不可随意走下星辰台,不可试图去品尝凡人的七情六欲。
“我等紫微阁子弟,断欲求仁,穷此一生,为人间占福祸,为人世守太平……千万谨记,莫入红尘,莫涉俗情……”
“若有不决,但问头顶三尺星光……”
“如若不然……”
不要从神坛走到尘间。
不要从圣子落成凡人。
如若不然……
阮明通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咽了气。
姬纳最后也不能得知,师尊想警告什么。
可谁知道呢,师尊才走了不到一年,就有个白衣小仙君来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外表清柔良善,内心却黑成芝麻馅儿。伸手一拽,把他从神坛上揪了下来,踹进尘土里还笑着踩上两脚。
姬纳七窍流血,连呼吸都困难起来。天外神的神魂已经被撕成了几百片,几百道声音尖锐地惨叫:“我不知道啊!我也只是听令行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了我吧,饶了我,给我个痛快吧——”
“别撕我了,我不行了,我不行了……啊啊……我真的不知道啊……”
姬纳眼神涣散,喃喃道:“说。说……”
人间……
他要护的…人…间……
“傻孩子。”
幻觉中,黑袍玄氅的魔君点点他的眉心,惆怅地笑,“护人间,人间是那么好护的么?”
有句话,姬纳一直不敢问。
他不敢问一问蔺负青 ,前世的我是不是死在了你手里。
他从方知渊的语气里悄悄猜出,前世的自己和蔺负青,似乎还有过一段互相引以为知己挚友的时光……很短暂的一段。
前世少年的蔺负青,真心与朋友相交的蔺负青,会是什么样的呢。
姬纳无法想象。
可是此时,当阴气侵蚀的剧痛击碎了他二十余年来作为圣子的坚硬外壳,姬纳不得不看到自己裸露出的本心。
如果真的能容他有其余选择……
他不想杀死祸星。
他也不想再被蔺负青杀死。
他想做可以在虚云四峰上叽叽叫着乱飞的紫微,不想做星辰台里无情无欲的紫微圣子。
姬纳艰难地眨着眼,疼出来的血泪就滚滚而落,他听见自己几欲崩溃的怒吼声音:“说啊……!!”
这一嗓子似乎耗尽了所有气力,姬纳一头栽倒在星辰台冰冷的地面上。意识陷入了无边的黑暗,痉挛的手指还死死地控着阵法。
不可放开,不可放开……
他在黑暗中沉没,似乎被阴冷的爪牙给绞碎了,精神与肉体都在撕心裂肺的苦楚中冻结。
姬纳隐约意识到,自己快要入魔了。
“……鼎……”
不知哪一刻,圣子好像是等到了海枯石烂,又好像是沉到了时间的尽头,他忽然听到了这样一个微弱的声音。
“为……为了……鼎……炉……”
天外神呻吟着。
“魔修……阴气……是鼎炉……”
鼎炉是什么?
为了鼎炉又是什么意思?
圣子已经无法思考了,他在冰冷的黑河里漂流,浮不上来。但他很欢喜,那是种不辱使命的欢喜,是属于凡人的欢喜。
姬纳轻轻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