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渊, 雪骨城。
柴左护座今儿心情好, 给自己上了半面妆,手里把玩着烟枪坐在城头。
这里视野开阔, 他能看见不远处乌泱泱的人群。
两个俊秀漂亮的小男孩儿在背后为他揉肩, 一个口中软声甜语:“主人,话已经按您的吩咐传下去啦。”
另一个好奇道:“可是主人, 在城外再建外城这种事,真的能行吗?”
柴娥笑吟吟地摸了一把美少年的脸蛋儿,道:“你们就等着瞧呗?”
那少年便撒娇地哼道:“主人好坏!”
柴娥抽了一口烟:“重要的不是以后,是今天啊。”
……
不出意料, 城外的骚动来得很快。
“什么?”有男人惶然地道, “这, 这……这, 你们不能这样啊!这不是让我们送死吗?”
“不用怕,若有盘宇人来袭, 内城定会保你们安全的!”
那个站在人群前方挥着双手,正努力安抚散修们的布衣少年正是沈小江, “再说, 大家想想啊, 如今盘宇人在咱们头顶,其实内城和外城都是离敌人一样近的, 怎么能说叫大家送死呢?”
有女人抱着孩子, 怯怯地恳求:“求求您行行好, 让我们进城吧……我们、我们什么活儿都能干。”
她身旁又挤出一个年轻好看的女修, 含泪道:“对对,我什么都愿意做的……我、我还在六华洲给仙家做过婢子……”
她故意低头扭腰,楚楚可怜地露出半片酥胸,“小兄弟,你可怜可怜姐姐,好吗?”
沈小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尽量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连连道:“不用不用,你们首先照顾好自己便好了!君上仁慈,不会苛待大家的。”
可那抱着孩子的女人却不由分说地跺脚号哭起来:“造孽啊……!我们一家子为了来这鬼地方散尽了钱财,孩他爹又半途被盘宇人逮去了……现在你们这样无情,叫我们怎么活啊!”
这妇人一哭,就好像在人群中点起了火。那上千的散修哄然吵成一团,你说你的我哭我的,沸反盈天。
沈小江只觉得两耳中似乎有一万只鸭子在叫,他急道:“别吵了!大家别吵了!听我说——”
可他却被一个中年男子推了一把,那中年人红着眼角,举拳吼道:“大家伙儿们,咱不用求他们了!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想帮咱,还找这种道貌岸然的借口!”
沈小江踉跄着后退,一张脸气得青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解释,好像一点道理也不讲……
并不是所有散修都是这样的,至少有四成人听说可以留下受雪骨城的庇护后,就已经感激涕零地连连道谢了。
剩下的六成里,也有一半人在他口干舌燥地反复解释担保过多次之后,默默地跑去搬那修建外城的砖瓦。
可剩下的三成人却不依不饶,比其余七成人加起来还能吵闹。
沈小江想起今晨他自告奋勇地找上柴娥时,坚持说他也想为城里做些什么力所能及的。
可柴大哥却眯眼笑着拍他肩膀,告诉他要做好准备,最好带几个能打的修士下去,总会有人不讲道理的。
那时他还自告奋勇,说不用,说只要付出真心,他就一定能打动大家……
“你错了,小孩。那些人呐,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真心对他,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你。”
可柴娥悠然咋舌道,“他们只在乎自己,只在乎进城而已。当然,你趁机见识一下人心险恶也好。”
“——进城!进城!”
“我们要活路,让我们进城!!”
正如此刻,暴躁的火越烧越烈,不知从哪一刻失控了。人潮轰轰烈烈地往前涌动,呐喊推搡,一张张面孔染着疯狂。
沈小江根本抵不住,只好仓皇后退。心中又是愤怒又是委屈,他想不通,怎的……怎的大师兄好心救人,如今却反像做错了事一样?
他眼前昏花,在剧烈摇晃的余光中,看见刚刚那个妇人的孩子摔倒在人群中,两三只属于不同人的大脚踩踏在他身上。
一截苍白细瘦的手臂求救似的挥了两下,很快淹没在人潮里,看不见了。而那位母亲还在前面尖叫着,推挤着,浑然不知身后的惨剧……
“君上这一招厉害啊……”
城头上,柴娥摇头晃脑,压着满腔怒火还强作笑意,咋舌道,“不服不行,瞧,把又蠢又没良心的狗都给筛出去了。”
身后一个修士扳着黑脸:“我说柴左护座,狗得罪你了?”
他嘴巴开合间牙齿变成锋利的獠牙,脑袋上的乱发也耸动两下,冒出一对黑色的狗耳朵来——这居然是位化了人形的妖修。
“嘿,对不住啊兄弟……别往心里去。”柴娥笑着把残酒往头上一淋,他狠狠拿手捋了一把湿润长发,让自己清醒几分。
然后瞪着眼比划着手指,跟那位前来的妖修道:“听着,老狗子你来得正好……你点一批人下去帮这小孩,带上长矛和刀剑。还有,记得千万千万忽悠好了咱那位小女帝,要是叫她看见这光景,外头这群人怕是一个都活不下来。”
那妖修看着是个忠厚老实的,被叫“老狗子”也不生气,反而神情很低落,小声道:“还好君上不在这里,不然听了这些……多难受啊。”
……
城头上几句谈话间,下面已经乱得不成样子。而那些污言秽语也早就成了更加不堪入耳的东西。
最开始煽动众人的中年男子甚至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什么慈仙,什么光风霁月的蔺小仙君,原来竟然是这么个烂人!我呸!”
更有人小声道:“当年说他护阴体,是不是假的啊?”
“哎,大家伙都听说六华洲方家那邪术的事儿了吧,我看蔺负青八成也是一样的!这城里啊,说不定就是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才不给外人进……啊!”
那中年男子正喊得吐沫横飞,冷不丁拳风刮过。嘭地一声,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鼻血横飞,仰翻在人群里压倒了一片。
沈小江粗重地喘息,攥着拳,肩膀一抖一抖。
“滚……”他困兽般红着眼吼道,“都给我滚!雪骨城不收你们这种人渣,滚!!”
却不料有人指着他惊呼:“哎,这个小孩不是那谁吗?”
“谁?谁呀?”
“刚过去那届金桂试上,虚云外门的……”
人群有一瞬间的沉寂,下一刻就是更疯狂的骚动。那一张张的脸孔上多了憎恶与鄙夷的情绪:
“阴……阴体!?”
“他是阴体!呕,他刚刚还碰了老子的手……”
“雪骨城居然宁愿养着一群阴体,也不管我们的死活!”
沈小江浑身抖如筛糠,气血都在肺腑间翻滚着,忽然却听身后有整齐划一的破空声而来。紧接着锵锵两声,一对银铁长矛交叉着插在他眼前,隔开了他与疯狂的人群。
“柴左护座有令!不愿留于外城者,速速退走,不予追究。胆敢闯城者,打出去;辱及君上者,杀无赦!”
十余雪骨城卫拥在喘息未定的沈小江两侧,一人低声安抚他:“小孩,没吓坏吧。你看,对待这些无赖,讲理没用,还是得讲兵刃。”
沈小江深深埋着头,许久,轻点了一下脑袋。
兵刃的寒光照在那些面面相觑的散修脸上,人潮瑟瑟地冷却下来,恐惧终于压倒了大部分人心中的狂火。
然而或许是刚刚沈小江的善良退让,助长了少数人的嚣张气焰。
仍是那个中年男人,粗着脖子吼道:“怎么啊,你要动手啊?”
“你敢吗?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中年人故意挺胸,“要是老子死这儿,明天全仙界都知道了,蔺负青就是个不把散修的命当命的伪君子!”
他知道的,反正这些大势力嘛,总归在意面子名声,这儿那么多人呢,众目睽睽之下……怎么可能真的杀一个弱小散修?
沈小江屏住呼吸,怒火在一瞬间冲垮了脑中那根弦。
他拔出了身旁那位城卫的腰刀,像头小猎豹似的冲了出去。
“哎小孩!你回……”
刀光在厚重的云穹下闪起森然寒意,一线冷光穿过熙攘人潮,也穿透了仍在聒噪的中年人的身子,从背后破穿肚腹,血喷了周围人满身。
“!”沈小江猛地站住,他手心里都是汗,紧握的刀上却没有沾血。
那刀光自天外而来。
动手的不是他,有人比他更快。
“啊——!!”
直到此时,中年男人的惨叫才在人群中响彻。
“动手啦,杀人啦,杀——”他涕泗横流,捂着肚子翻滚,勉力睁眼想去看伤了自己的凶器,声音却滑稽地戛然而止。
他面前的阴渊黑岩上,插着一枝桂花断枝,入地三寸。
每一朵花瓣都还柔软,却溅上了几滴血。
下一刻,一股巨力砸在中年人的脸上。
又是砰然一声巨响,他脑袋几乎被人硬生生踩得嵌进地表里,青肿的口鼻间汹涌地流着血,咕噜着连声音都发不出,“呜、呜——”
透过肿胀的眼皮,他看见一个玄黑甲袍的高挑仙君单足踩在他的脸上,那仙君垂下脸来,锐眸寒眉,戾气逼人地咬字道:“看清楚了,杀你的人,和蔺魔君无关,是我。”
沈小江喜道:“二师兄!……啊,大师兄也回来了!”
蔺负青远远站在后头,他也不生气不难过,只是半无奈半宠溺地拢着衣袍瞧着方知渊,闻声抬头冲沈小江笑了笑,仍是不变的清雅温柔模样。
然而正在形势一转的这一刻,只听后方雪骨城门处一声爆破响,伴随着的似乎还有某位可怜狗妖被炸飞的哀鸣声。
鱼红棠红衣红裙,双手一刀一剑,浑身煞气腾腾地走近来。
她清脆的嗓音里压抑着暴戾杀意,压得几乎要无法控制地发抖,“谁敢在青儿哥哥的城前找死……”
“今天,要是不能把你们统统剁碎了扔进东琉海喂鱼,我也不必做什么屠神……!”
“……”
蔺负青面无表情地望着她。
他斟酌两息,镇定地开口道:“小红糖,你不可以喂自己吃这么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