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
风沙吹在森罗石殿与西域妖族边缘。半新不旧的小客栈竖着青酒旗,住了一对远道而来的母女。
“娘——亲!”
年幼的叶花果伸着白嫩嫩的藕臂跑过来, 小手勾住了一截优美的脖颈。
客栈房内, 巫渺将她托着屁股抱起来, 暖烘烘的阳光落在玉女柔顺的乌发上。
虽已为人母,她却还是显得十分年轻貌美。
并不是那种打第一眼看上去,倾国倾城的惊艳之色。可当那弯月似的黛眉, 芙蓉似的软唇, 水波似的乌眸,在这张白皙的脸上揉在一起时,便荡漾出无限温柔动人的风情。
巫渺微笑抚叶花果的头, “果果儿乖。昨天说好的, 在这里等娘亲回来, 知道了?”
叶花果清脆地应:“知道!果果儿等娘亲!”
这时的女孩儿还不结巴, 新买的绿裙子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像一块剔透玲珑的小翡翠。
巫渺将她放在床边,亲亲她鼻尖:“等娘亲办完事, 咱们就可以一起去见你爹爹了,啊。”
距离巫渺追随叶浮叛离森罗石殿, 已模糊不知过了多少个年头。
森罗石殿的追杀不放过她, 乃至夫妻意外失散。幸亏幼女叶花果一路被她护得妥当无伤,算是一点慰籍罢了。
最初巫渺也曾以为, 这辈子许是就要这样躲躲藏藏地过去了。
然而……这么多岁月走过, 几年前凶神恶煞的追捕, 近年倒有了和缓的趋势。
——毕竟说到底, 巫渺从没有真对不起过森罗石殿,她是被无数弟子疯狂仰慕过的温柔玉女,不知为石殿做了多少贡献。
自家人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当年看似冲天的怨气,日子一久也消磨了。
恰逢此年凤凰涅盘,西域动荡。石殿刚失了玉女,申屠临春与巫蜜尚年幼撑不起大局,据说好几位长老焦虑得头发都快掉光了。
巫渺便寻思着,正好摸去西域帮老家一把,若是能够和解,自是最好的。
从此也不必带着幼女天天东躲西藏、隐姓埋名。她的花果还那么小,那么天真无邪呢,连她爹娘的名字都不知道,多可怜。
自打娘胎里见的都是刀光剑影,明明是剑神的女儿,却养得一身胆怯性。终归是她这个做娘亲的亏欠了这孩子。
她盼着这种日子得以终结,这一天独自离了客栈,是欲先往西域探望一番妖王凤凰。
巫渺身居玉女之位多年,与鸿曜打过几次交道。渺玉女心思玲珑,自是欲做好万全准备——若是能求得鸿曜大王一句人情,哪怕石殿仍不肯和解,至少也能看在凤凰尊面上不再为难她和女儿,那也足够了。
却不料她尚未深入至凤凰所在的妖域,就在半途上撞见了两个奇异的白衫人。
奇异之处有三。
其一,凤凰涅盘后西域混乱,几乎不会有正常修士选在这个时候踏足险地,可这两人信步闲庭,竟是十分悠哉地……自西域深处向外走出来。
其二,这两人的眼珠居然是金色的,巫渺从没有见过金眼的人族修士。
其三,这两人掌中,各托着一缕火焰。
那火焰内蕴藏着生死纠缠的空怖气息,瞬间令巫渺浑身的寒毛都炸了起来。
这是凤凰的涅盘之火,只要这么小小一缕落地,足以烧毁一整个森罗石殿,烧死西域千万生灵。
那两人修为奇高,看似漫步却缩地成寸,走得极快。渺玉女隐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浑身的灵力都用来为自己隐匿气息。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追了上去。
这一追,竟是一路追到了阴渊之底。
阴渊下,森然白骨累累。两个白衫金眼的异人半途便将涅盘神火收了,此刻在深处一座黑碑前站定。
忽然有一人惊道:“且慢,这里怎会有魂木的气息!?”
巫渺远远缀在后头,一路躲藏,正焦灼地在脑内思索何谓魂木。很快便惊愕地见那两人施展法力,掘开长碑之下的白骨黑石,竟从地底捧出一把五尺长的翠绿青杖来!
捧出青杖的金眼异人双目圆睁,似乎惊骇并不下于巫渺,喃喃道:“此般气息……是魂木之精魂!这可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怪不得育界魂木枯死,竟是被斩断了木芯精魂!”
另一人脸色阴鸷:“是何人竟能斩断魂木的木芯精魂,还炼成这般仙器藏在此地!?育界的蝼蚁,哪有这般本事。”
捧着青杖的那金眼人思索片刻,低声道:“我心生不安,育界人岂会识得魂木?怕不是盘宇界内出了叛徒……王折,你我此番回去,定要禀报尊主。”
“你说的不错,是该请尊主彻查。”
名唤王折的金眼人点了头,却依旧神情高傲,挥袖道,“只不过凤凰的涅盘神火已偷到了手,救活魂木就在一念间。待魂木接引盘宇的魂魄,预先安放在育界的躯壳便可复苏了。这魂木精魂如今反正无用,沈陵,你还拿着它做甚。”
名唤沈陵的金眼人似乎觉得在理,依言将那柄青杖放回了原处,道:“对,巡查阴脉要紧。”
两人继续并肩踏水,往阴渊更寒冷初走去,四面幽光落在两袭鬼魅似的白衫上。
阴渊的寒气灌入骨髓,巫渺将双眼睁得极大,咬着牙关不敢出声。
她听见心脏与血管疯狂搏动,就在耳畔,咚…咚…咚…咚咚咚!她甚至怀疑这声响再大些许,就要被面前两个金眼异人发觉有人藏在这里。
这两人说的话稀奇古怪,她竟一句也听不懂。手心早就汗湿了,身子紧紧贴在岩缝里,冷得彻骨。
巫渺咬了咬泛冷的唇,将心一横,就要继续跟上。
“嗯?”
前头王折突然回头,阴沉皱眉。
后头一片冷水黑屿,凄清寂静,并无异样。
沈陵问:“怎么?”
王折摇了摇头:“无事,走罢。”
两人继续前行。渺玉女面色发白地藏在那道岩缝内,汗珠滑入眼眶,酸涩刺痛。
她暗暗叫苦:不好……
自妖域一路追至阴渊深处,她灵气难续,隐匿咒将要失效了。
这两个金眼人都是大乘修为,若是再追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客栈里叶花果的小脸闪入脑海,就好像一桶夹冰冷水,猛然浇透了火烧火燎的心口。
巫渺忽的冷了下来。一路脑子发热追到此地,是她多年习惯了胸怀天下的森罗玉女的潜意识作怪。
可如今,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的夫君和孩子还在等着一场近在咫尺的团聚!
巫渺心下急了。她绝不能死在这里,不说别的,她死了,年幼的女儿怎么办?
要快些想法子回去,她那么胆小乖巧的果果儿还在等她回去……
可是该怎么做?如今撤身而逃可行么,是否会被发现——
两个金眼人已经走得颇远了,模糊地只听那王折还在说话:“待天穹上阴气灌落,此处阴脉的阴气也将被引动上涌。我们盘宇养了这个小世界三百年,到了该收割炉鼎的时候了。”
“是啊。不过看久了这个育界里的活物,偶尔倒也觉得古怪。”
沈陵伸了个懒腰,摇头晃脑地笑道,“你看这群生灵,也有三魂七魄,七情六欲……”
他耸肩,双手一摊:“嗤,谁能看出都是不仁大人‘造’出的东西呢。”
巫渺浑身猝然僵硬!疯狂旋转的思绪,好像挨了一闷棍般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这个小世界,育界?
这群生灵——哪群生灵?
什么叫收割炉鼎——
什么叫“造出的东西”!?
又是什么叫“养了三百年”!?
脑内流沙呼啸盘旋,将她越拖越深。忘记了思考,忘记了寒冷,甚至忘记了呼吸,唯有那漫不经心的谈话声灌入耳中。
王折哼道:“不仁道尊法力通天,就连尊主都不及他。这一方小世界,这亿万生灵,都是不仁道尊挥手造就。”
“育界生灵的命,从诞生伊始就注定了是我盘宇仙界的炉鼎。你怜悯这些人,无用,无用。”
她理解了每一个字。
字拼凑成词,词连接成句。
她应当能理解每一个句子的含义。
“这道理岂用你说,”沈陵摇头长叹,“可总归……唉!不仁道尊怎么就将炉鼎的长相捏得和我们一模一样?”
王折笑了笑,指着自己的金眸道:“这不是眼睛不同么。”
她被洪流吞没,眼前白花花一片。
森罗石殿的冬夜里篝火燃燃,她身披玉女纱裙,轻声吟诵万年前的古老歌谣,将信仰唱得悠扬。
春儿和蜜蜜还年幼,一左一右趴在她臂弯里,仰着脸听她唱歌,细雪落在两个小孩子的眉睫上。
造的——造的!?
剑谷外青山叠着青山,叶浮沉默地坐在古井畔打水洗剑,回头望见她竟微红了耳郭,低闷闷地唤一声“渺玉女”。
尘土浪迹到天涯,叶花果仰起惹了灰的小脸蛋,依偎在她衣角,笑得露出小牙齿:“娘亲!”
都是被造出的炉鼎,炉鼎——!?
巫渺浑身一会儿热一会儿冰,胸口憋闷得喘不过气。胃里像是有熔岩在滚,恶心得她头晕脑胀。
她宁愿相信这是一场愚弄她的假戏。待她走出阴渊,天还是蓝的,水还是清的,日月还是明的。
可她知道再也走不回去了。
不,倘若身为这育界鼎炉,她们又何曾有过归宿?
青白的手指紧紧扣着阴渊的寒石,巫渺浑浑噩噩地挪动身躯。
她跟着这两个金眼之人一路走到了阴渊之下。
她第一次看到了“阴脉”的模样,银光粼粼,煞是好看。
泪水浸湿了眼睫,她暗想,若是能与夫君和果果儿一起看就好啦。
泪珠滚落,巫渺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白衫金眼的天外人检查了阴脉,两人回过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也就是这一刻,巫渺的心中忽然十分清醒地意识到,她是真的回不去了。
她已经注定要死在这里了。
这一路她听了太多,玉女聪慧,这些语句足够她拼凑出一个模糊的真相。
如果当真有天外之人一直监视着这个作为“炉鼎圈养场”的三界,他们定然不容许有丝毫意外情况发生。
所以接下来,哪怕她能侥幸从这两个大乘修为的天外神手中暂时逃离,也免不了后续源源不断的追杀,更免不了这三界“命里注定”的惨烈浩劫。
她已然走到了绝路,她只能死。
如今她唯一可以选择的,是怎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