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顺从地被方知渊拎着往后拖。四周的白光渐渐熄灭了。
随着蔺不仁魂力断开,盘宇那边天地浩劫般的景象淡去。竟似一场大梦醒转。眼前不过小小一座冷石洞府, 四盏长明灯。
袁子衣与轩辕意两人早就被这样的惊变给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俩直愣愣地盯着那颗滚在地上的头, 颤巍巍地抬起眼看方知渊, “尊、尊首……尊首您……”又指蔺不仁那个无头躯体, 结结巴巴道:“他……他!?”
方知渊一手提刀,缓慢将蔺负青推到自己身后去,冷冷道:“怎么,如今已知道盘宇人与育界同出一源, 也知道这阵法乃百年育界亡魂堆积而成, 一旦启动可就真连点儿渣滓都不剩了……”
“此刻不杀蔺不仁, 你们真想叫自己的老家底下埋着成千上万同族的冤魂?”
听煌阳仙首这样说了, 那两人才渐渐回过味来,四目相对间不禁落了一身冷汗, “尊首……尊首高义。”
却见方知渊一动不动, 眼神盯着身首分离的蔺不仁, 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的迹象。
而蔺负青方才被揽在怀里时感觉出方知渊的紧绷, 怔了一怔。
他知道知渊身为天生的极阴煞魂,又于宙海中修过神魂,实力早已深不可测。他甚至敢肯定如今就算是盘宇尊主当前,怕也不是小祸星的对手。
刚刚知渊出其不意,仗着蔺不仁御阵虚弱时果断一刀下去,魔君心里早已当是十拿九稳的胜局。却不料知渊提防至此, 他才重新定睛看去。
却见煌阳刀尖之下, 蔺不仁眼珠咕噜噜转动, 那颗头颅消散到一半,溃散的趋势竟停了下来!
“尊首!”
“尊首当心呐!”
方知渊暗骂一声,当即就要上去再补一刀。
不料那头颅竟张口说话了,道:“慢着。”
方知渊哪里肯慢,杀意连一丝动摇都无。倒是蔺负青仓促递出一剑,将煌阳刀尖险险挑开,哭笑不得道:“等等等等,你听他说完话!”
方知渊恼道:“碍事,你后面去!”
蔺负青:“咱们的好师祖都被你砍了头,你不叫人家说完遗言?还是你看不出这神魂如今并无敌意?”
方知渊倏地抬眉,只见蔺不仁溃散到一半的头缓慢地漂浮了起来,与那同样溃散到一半的身躯贴合在一起。
很奇怪,就如魔君所说,这位癫癫狂狂的道尊,分明被自己养育出来的“孩子”当头砍了一刀,此时居然没有多少怒气与杀意。
“为何……”
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那神情活像一个在山洞里挖掘了百年的老人,于风烛残年寻到梦里毕生追求的宝矿。
蔺不仁摇摇晃晃地向几人走过来。那副残缺的脑袋配上残缺的身子,魂灵又没有血迹,可怖之余,竟也平白生出三分滑稽来。
“为何如此……?”
他也不管几人神色各异,眼神火热,口中只是问,“你们难道不恨盘宇?你们莫非不怕后患!?”
“这就不劳师祖费心了,”方知渊唇角勾了一线乖戾弧度,冷哂道,“我辈今后如何,是我辈之事。只有盘宇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破烂三界,才会叫先人死不瞑目,阴魂不散地惦记个百年也不得安息。”
蔺不仁踉跄着走到了方知渊的面前,将他从头打量到脚。
后者刀锋斜斜点地,昂首横眉,半步不退,“至于你。”
方知渊面无表情道:“你还是死罢。”
这回换做蔺负青开始吊起了胆,心弦拉得死紧。魂力早就凝在掌心,只要蔺不仁稍有异动,剑意瞬时便能出手。
蔺不仁虽然疯癫,却将毕生希望都托在新生的育界上。魔君因而认定这位师祖应当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之举,可终究是方知渊站在那里……岂能不心惊肉跳?
沉默的对峙中,时间似被拉得漫长,空间则如凝成沉重铅泥。
“……我。”
终于,蔺不仁沙哑开口了。
“我谋算了一切。”
蔺不仁上前一步,背后烛火幽幽,将他枯瘦的影子投得庞大,笼罩在祸星身上。
他瞪着方知渊,指着自己,用力指:“你知道么,我谋算了一切。”
“……”
“我谋划了育界的诞生,谋划了两界之战,谋划了育界的破茧成蝶,谋划了旧盘宇的灭亡!!”
蔺不仁猛地将双臂一展,神魂碎片闪着凄惨的光簌簌直掉,“我,我谋划了新盘宇举界成仙,万年璀璨前途!”
面对这么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几人脸色都青了。却忽然,蔺不仁的头垂下,他的胸腔闷闷震动,肩膀也在震动,竟发出古怪的邪笑声,“呵呵呵……嘿嘿嘿………”
尚未反应过来,那白衫道尊陡然昂起脸,爆发出一阵极尽疯魔的大笑,“嘿嘿……嘿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怎么够!!”
蔺不仁咧着嘴角,缓慢地吐出三个字。散乱的长发下,那双瞪凸出来的眼睛里,疯魔森然几欲烧穿。
他嘶嗬着,手指屈起,筋骨暴突,“可是这怎么够哇,区区一个蔺不仁就能谋划出的前途,算什么前途——”
“……”
“区区一个蔺不仁一眼就能看透的盘宇界,纵使新生,又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长明灯下烛火乱晃。洞府石壁上,道尊的影子狂舞着,如神如鬼。
而来自育界的四人,久久地沉默着。
不知过了多久,蔺不仁才渐渐平息。借着昏黄灯光,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祸星,喃喃道:“好……好……你们真好,这样才是真好。”
“我是万万料想不到,呕心沥血百年谋划,眼见大业将成,竟被祸星一刀砍了头……一刀,嘿嘿嘿……”
蔺不仁摇摇头,醉梦似的闭上眼。
他又笑了,自言自语道:“原来,‘料想不到’,竟是这般美妙哇。”
“是我……小瞧了……”
小瞧了什么,他没有说出口。蔺负青隐约觉着,他许是想说“盘宇的血脉”之类,只是在最后咽回了肚子里。
蔺不仁那残破的神魂摇摇晃晃地走出洞府,洞府就随他一同坍塌。
蔺负青等人跟着他走出去,只见外头月华清冷,如九天银纱落下,大片雪白芦苇仍在风中摇晃。
远处的冥河水温柔拍岸,竟是一派安宁景象。
蔺不仁就在月光与芦苇的正中,掀开长衫下摆,盘膝坐下。
那剩下的半颗头颅点了点,半张嘴唇开合,道:“既然你们要我赴死……”
蔺不仁笑了笑,“那我便死罢。”
三分狂气,七分释然。
他闭上了眼,身躯再次开始涣散,伴随着头顶的月光,身下的芦苇,一起碎成千千万万场白雪。干干净净,浩浩然地去了。
蔺负青敛下眉眼,一时心内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否该说一句恭送师祖。
再把目光抬起,却忽然惊见蔺不仁消散的魂魄之下,竟还藏着一团完整的亡魂。
“这是……!”
方知渊变色,上前手掌一招,那亡魂顺从地被他捞进手中——
然后穿透过去,别别扭扭地朝蔺负青的方向去了。
“……”
“……”
蔺负青哭笑不得,拍了拍那亡魂,鼻尖却是一酸。
方知渊在一旁抱臂讥讽,“啧,这么偏心啊……果然不愧是师父的魂魄。”
竟是尹尝辛的亡魂。
蔺不仁为何将尹尝辛的亡魂护在自己的魂魄之中?
是对这个被自己利用了一生的徒弟,还存着丝许的真情?
亦或是遗憾未来得及将徒弟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干,欲开启新一场的利用?
蔺负青与方知渊无声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些旧事已经掩埋在纷纷凋零的岁月之中,随蔺不仁的魂魄湮灭而彻底入土……已经永远不得而知了。
终于,四周的景象全部消散,只剩下流淌的冥河以及那座魂魄凝成的巨阵。
轩辕意愣了许久才回神,问道:“尊首,这些神魂可还能救得回来么?”
袁子衣则皱眉道:“按理来说,这阵未消散,其中的魂魄就不算是魂飞魄散。可那蔺不仁将神魂都凝在一处,亡魂们各自早就……不是原先样子。这可如何救得?”
方知渊皱眉沉吟片刻,忽然道:“这阵……这阵能直接推到冥河里去么?”
几人眼睛齐齐一亮。蔺负青拍他肩,惊喜道:“有道理。反正是要入轮回的,这是最优选了。”
方知渊走上前,于阵前半跪下来,双掌抵阵。
忽然左右人影一闪,袁子衣与轩辕意也跪了下来,神色肃穆,“尊首,请容我等相助。”
蔺负青在后面看着,无声地笑了笑。他负手远望冥河,感慨道:“唉呀……这冥河被扭曲成这幅模样,要复原怕也得费老大力气。万幸这里住了那么多前世神魂,我便回去叫他们帮帮忙罢。”
“如今蔺不仁的法术解除,也知道了冥河的上下游所在,事情就好办得多。等冥河复原,咱们应该就能回阳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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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些重生归来的修士们,在两鬓斑白之际还会津津乐道地谈论起那一日。
那一日冥河两畔千万魂灵聚集,再无仙魔之分、人妖之别,众人齐心合力呼喝着,每一个人都使出吃奶的劲儿,将扭曲的冥河一点点扳回正轨。
多年困囿于这不生不死之地,一朝终于有了回家的盼头。所有人脸上洋溢的都是畅快的笑容。
无数自那巨阵里化开的残魂碎片,自冥河上游流淌而下,溅起浪花,涟涟拍岸。
纵使此魂已伤痕累累,却终于可以遁入轮回,得到一个安然的休息。
偶尔也有尚残存一丝执念的魂魄,泅渡间努力地偏离了方向,靠向岸边轻轻地碰一碰自己生前的亲友弟子,再重新赴往冥界的方向。
岸边,不知多少人跪下来,或泪流不止,或啜泣哽咽,叩首送别远行的亡魂。
方知渊与蔺负青并肩执手,挑了个人少的地方,静静地在冥河岸边更上处走。
从这里,他们能看见巨河里远行的亡魂,也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方知渊手上凝出一盏朦胧小灯,挑在前头给师哥照亮。他们相扣的十指掩藏在宽大袖口间,随着走动间或一露。
两人的步伐本是错乱着的,不知何时渐渐地一致,好似就成了一个人在走。
蔺负青转过头,那清美的眉目唇畔都舒展着很柔软的笑,“……累了吗?”
方知渊身形微顿:“说什么呢。”
蔺负青:“怎么不下去帮忙?”
方知渊吸一口气,道:“偷个懒,不行?”
蔺负青很自然地伸手揉了揉他脑袋,得来祸星一个恼怒的眼刀子。
蔺负青满足地眯起眼,笑道:“你乖。”
方知渊站住,忽然抿唇撇开脸庞,耳尖微红着,飞快道:“师哥,你……咳,等我们回去之后……”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间,远远的只见冥河边那大群前世的神魂身上绽放出奇异白光。
有人惊讶地看着自己双手,又与别人面面相觑:“我怎么了?哎,老兄你怎么也这样儿了?”
蔺负青脸上一亮,握住方知渊的手,“是冥河复位,这些魂魄要回去了!知渊,我们也走。”
方知渊:“……”
蔺负青:“哦,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下方,那些前世神魂们愈加激动,只听惊喜的喊声四起: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
“我也听见了……”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真是我的名字!”
“他们在叫我回家!”
喜极而泣的人们向着冥河奔去,跳入河中。溅起的浪花迷了眼,水流向两侧分开。众人穿过那一个个满身光明的亡者,向着上游的阳间人世淌去。
不知何时,风起了。并非魂力凝成的风,是真实的风。树叶婆娑,金色晨曦与雪交杂着纷纷落下,花香与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古巷里传来咿呀呀的长歌谣,所有红尘万象都在归来。
蔺负青感觉自己被紧紧搂住,方知渊坚实的胸膛拥着他。耳畔也传来了声音,有无数令他眷恋的声音在呼唤他。
“青儿哥哥……”
“大师兄……”
“君上……!”
他朦胧地想:我们肉身已逝,只余神魂,不知会去往哪里呢?
可转眼间又觉得这些都不再重要,于是蔺负青闭上眼,凑在方知渊脸颊上亲了亲他。
归来罢,浪迹的魂魄。
无论走了多远,总有人会接你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