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岛上, 战火的余热正随风渐渐冷却。海天交际之处, 龙头凤翅的漆黑粟舟自风中穿过,发出隆隆的声音飞驰向西方。
那惨烈一战后,凤王鸿曜的残魂伴着重伤的龙王敖胤,引着海族妖将们一同离去。
虚云小师姐鱼红棠化出妖族鳞片,执刀剑斩杀天外神, 之后也不见踪影。
虚云宗已毁, 众阴体弟子突遭这等天地翻覆的巨变,又失了归处, 众人都惶惶如末日。亏得剑神叶浮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们,去雪骨城寻蔺大师兄以寄身。
宋有度当即操纵粟舟调转方向,向着阴渊驶去。可惜舟上载的都是凡人, 他也无法开得太快,这样行了大半日,连一半路途还没走到。
眼见已至正午时分, 宋有度将操纵暂时交予傀儡,走上甲板。
船尾处赫然两道人影, 叶浮靠在船舷上闭眼吹风,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叶花果心惊胆战地缩在一旁,结结巴巴求这位重伤未愈的怪大叔快点回房静养去。
宋有度大踏步走到两人之间, 木然行礼道:“多谢叶剑神仗义援手。”
叶花果迷惑地转头,揪着自己头发:“小五?什什么、什么神?哪里有神?”
“……”
宋有度不说话, 叶浮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叶花果瞪眼想了两息, 突然脸色惊恐地跳起来, “啊……啊?你是剑——剑神!?”
她指着叶浮,哆哆嗦嗦地:“那那那个,半、半步飞升的,剑谷谷主——小妖童说在找找找老婆的——”
宋有度面无表情地在她脑袋上扇一巴掌:“叶四。”
叶花果啪地双手捂嘴,咕哝着哭道:“我错了!”
叶浮并不生气,只是眼角皱纹深了几许,泛起一丝笑意。
宋有度问叶花果:“师姐,师父呢。”
叶花果便闷闷摇头:“我不、不知道。我我本想问……问很多事的,可师父神出鬼没,我每次想找他他都不在。”
叶浮在旁道:“你师父怕是很难面对你们罢,他不是此间中人,对你们……”
剑神本想说,对你们不知有几分是真心,话到嘴边看到叶四和宋五投过来的眼神,不忍心了。
眼前这两个虚云亲传不过仙龄二十余,在仙界还算是很嫩的孩子们呢。
叶浮忽然明白了自前世归来的魔君仙首为何尽力想要瞒着这些孩子,至少能瞒一阵是一阵。
辗转寻妻百余年,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此刻面对着女儿,居然重新体会到了丝缕心酸怜爱之感。
想想刚过去那场恶战,想想天外神,想想乱世……这可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
叶浮手抚着他的漆黑长剑,垂眉叹道:“这些……内里极其复杂,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可现在局势已至此,再瞒无益。如果你们非要听,我也就讲一讲。”
几人头顶高处,灰袍道人不知何时坐在粟舟的主桅杆顶上。
他不知是何时坐在那里的;他明明坐在那里,却无人能察觉他的气息,他像一阵无形的风。
他仰起一双狭长眼眸,浅色的眼珠静静地……静静地凝望天际。
=========
海神珠内,龙宫深处已经变了个样子。
外头飞檐上挂了八排琉水宫灯,灯火映入昏暗的房内,案上又点着人鱼花烛,红绸挂满,喜字成双,赤色影影绰绰。
本是一派喜庆的摆设,房内却安静得瘆人,黄铜四脚熏炉内不知燃的什么香,一种带着几丝诡异的旖旎气息蔓延在暗色中。
那几点赤色落在锁链上,蔺负青背对着门口坐在桌案前,闭眼垂首,清瘦脊背笔挺地端坐。
他身上着的已经不是白裳,而是一件暗红单衣,衣摆一角无声地拖下床铺。
原本只是一根锁链在控制着他走动的范围,如今却有足足八根环锁扣在他的关节之上,叫他动弹不得。
鱼红棠手拿一枚梳子,正小心仔细地替蔺负青梳发,口中还轻轻念叨着:“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她忽然又道:“青儿哥哥,你要和阿渊哥哥生孩子吗?小红糖可以从芙蓉阁抢些孕子丹给你们。”
蔺负青低叹:“别闹了。我不喜你这样。”
“哥哥,你觉得陌生吗?”鱼红棠甜丝丝地笑了笑,紧接着眼神又带上了哀伤,“你有多久没好好看过小红糖了?”
蔺负青道:“放开我。”
鱼红棠摇头,咬着嫩红的嘴唇:“不要嘛,我不放你走。”
锵铛一声,蔺负青手掌用力拍在铺了金红繁花被褥的床榻上,手腕环锁碰出清脆声响。
“哥哥。”鱼红棠把脸贴在蔺负青腰腹间,嗓音软糯,“你身子不好,不要动怒。你要是真的生气,那就打小红糖好了,我给你打。”
“……”蔺负青用力蹙眉闭眼,恨不能一口血吐在她脸上。
陌生么?这两天下来,鱼红棠时而疯狂冰冷得他觉得一点也不认识,时而又天真可爱一如最初——
准确来说,只要他和知渊不提出要离开,不做违逆她意思的举动,女孩儿就乖得很。反之,那就不行了。
鱼红棠直起身来,她又取金丝织的簪子和玉冠,挽起蔺负青的长发,仔细地为他戴冠。
戴好了金簪发冠,她便取了笔,将他的脸捏过来为他描眉。
“哥哥,小红糖是你养大的,小红糖是和你一样的人。”
她仔细地画着,笑说,“我听见了阿渊哥哥和古书先生的对话,那时我装晕,其实什么都听见了。”
“当年你在山海星辰台上杀了圣子,把阿渊哥哥的大祸命格一瞒就是两辈子,好厉害呀。”
“……!”蔺负青屏息微颤,眼睑猝然一抬,片刻后又垂敛下来。
他不愿承认,可心内却知晓鱼红棠说的其实没有错,他们兄妹,骨子里的确是一样的人。
不,该说是他亲手将鱼红棠养成这般的。
只是他幼时在凡俗界流落九年,多少沾些红尘气儿,比鱼红棠少三分狂性,多三分柔软。
而鱼红棠自婴儿时便被他抱入虚云,眼里所见是山海云雾、天地浩瀚,耳中所闻是古今九州、大道三千,她看惯了他白衣仗剑折花探月,也看惯了他行止由心恣意逍遥,这世上还有什么能降伏这条小妖鱼?
蔺负青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蜷起,嗓音清冷道:“你能关我们一时,难道还能关一世吗。”
“怎么不能,敖胤龙王集海族之力为我传过功,我如今修为已在半步大乘,只要修到渡劫,再跃过龙门化为真龙,我的血脉之力就可以真正控制海神珠,不输龙王。”
“如果小红糖赶跑了所有天外神,就考虑把你们放出来;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呢,我就在临死前将海神珠彻底封印,沉入东琉海。”
“天外神要的只是这世上的生灵来做鼎炉,不可能为这么个小珠子把大海翻个底朝天。你们总是能没事的,对不对?”
蔺负青淡然道:“根本不用那么久。你有没有想过,再过上三五日,雪骨城的人找不见我的人又接不到我的消息,会是什么后果。”
不料鱼红棠却把俏眉一昂,幽幽弯唇而笑:“不用指望雪骨城的修士了,他们不会来的。”
说罢,红衣少女将手中细笔一搁,为蔺负青披上最后一件大红外袍,再双手捧起一面被磨得镜面光滑细腻的铜镜,举到魔君眼前。
“青儿哥哥,来。”
“看看你自己,多好看呀。”
透过那面镜子,蔺负青看到自己冷白紧绷的脸,和一双深黑的冰玉凤眸。
黛眉浅扫,朱色点唇,乌发高束结冠,一身仙界婚式的雍容红服潋滟生光,他的确从未见过自己这般艳色。
他沉静问:“为何。”
这一问,问的自是雪骨城修士。
“自前世莲骨魔君惨死,他们早就是屠神帝麾下的人了。”
鱼红棠将镜子放回铺了红绸的香木小案上,“如果哥哥想见,小红糖倒是可以叫鲁奎夫来见见你。只是那大个子叛了他的君上,怕是不太敢见你呢。”
蔺负青不禁冷笑出声:“你说雷穹叛我?”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龙宫深处回响,外头红帐绰绰,烛泪涟涟。
“算不算叛,要看青儿哥哥怎么想喽。总之呢,鲁奎夫他知道你现在在我手上,可他不会来救你的。曾经我们打了一个赌,他输了,愿赌服输。”
红盖头落在蔺负青眼前,遮去了视野。他最后看见的是鱼红棠唇角那抹傲然的弧度,有些疯狂。
她轻轻扶住蔺负青一侧手臂,柔声道:“吉时已到,哥哥,走吧。”
那锁链竟如有生命般动作起来,强硬地挟着魔君顺着鱼红棠的意思往前走去。
蔺负青终于眉眼染怒,冷声道,“你口上唤我哥哥,如今这又是把我当做什么。”
鱼红棠咬了咬唇。锁链加身,强办大婚,她如何不知这是怎样的侮辱。她无以回话,只当听不见,扶蔺负青向外堂走去。
外堂内明烛满殿,蔺负青隔着大红绸缎的盖头看不清晰,只透过灯火,模糊感觉身前有一道人影。想也知道是方知渊同样被鱼红棠所迫站在自己身前。
他不禁心生几分颓倦之意,任鱼红棠摆弄,将那繁琐的仙家礼节逐一走了个遍。
焚香,落字,祭天道,这些就算是他与知渊结道侣时也从未做过,不知这小红鱼从哪里学得这样精细。
正思忖着,鱼红棠拍掌打着节拍,唱起仙家庆婚的歌谣。
“双鹤衔青叶,鹊踏香枝头,琴瑟和鸣花不谢,藤下生瓜月常圆,一拜天地——”
膝上水链一沉,竟欲压着他跪下。蔺负青唇边漏出声无奈的轻叹,也罢了,反正同方小祸星跪拜,他总是不亏的。
至于这小红糖,日后总能教训得到。他还不信自己真就拿她没法子了。
盖头下的视野只有细窄的那一线,自旁边无声地伸出一只骨节修长,赏心悦目的手来,指尖被烛色映明。
魔君心不在焉地将手指往上一搭,垂了眼睫顺势要跪。
却不料手指下的那点体温迅速抽离,蔺负青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红绸盖头的一角被猛力一拽!
红影无声飘落,顿时光华满满地冲进眼眶,蔺负青忍不住侧头蹙眉一阖眼,再徐徐睁开,于是喜堂之景便被他尽收目下。
……不过三步之外,方知渊亦被水链紧锁,身上大红喜服,是与魔君一样的制式。赤光烛华落在他冷峻眼角,激得厉色锋芒更盛。
在他身旁,有另一个“鱼红棠”搀着他一侧手臂,甜蜜笑容渐渐散去,眼底幽深。
她看着方知渊的手。
方知渊右手五指屈起,紧攥着那片红绸。他方才假意递手给蔺负青,竟趁着那一个瞬息出其不意地扯落了魔君的盖头。
“师哥。”
方知渊沉声开口。他的嗓音坚硬如寒天玄铁,神情也更硬,更冷,几乎是一字一咬地道:“你不愿。”
“你若不愿,这就不是礼,只是跪。”
蔺负青站在那里,神色复杂地微微压下眉宇,“……小祸星。”
“这世上没人能逼你跪。”
方知渊却不再看他,而是缓慢地将如刀眸光投向身侧的鱼红棠,“她不行,我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