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下意识地攥住方知渊的手, 意识又模糊了,模糊中他听见别离的夜雨, 看见碎裂的剑刃残光,又嗅见怒放的红莲香。
他茫然踉跄在记忆里,这回就连重生禁术也救不了他,他找不到一条可供真正重来的路……
最后他走在一条晴朗的山间小路上。
一双干燥温暖的手牵着他的手,灰色道袍随风鼓动。
那年春初风正料峭,白衣少年走得无聊,抬脸问眼前的道人:“师父, 救世仙究竟是什么?”
道人不回头, 淡淡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救世仙, 救世仙……
“——!”
蔺负青猝然睁大双眼,他浑身剧颤, 如坠冰窟。眼前的夜色太浓重,黑得令人喘不过气。
你是仙人的命格。你该做一个普度苍生,救济三界, 力挽狂澜的慈仙……
何谓救世仙。
师父当年为何选他?
不错, 他自幼一身逆骨, 不服天命,这都是尹尝辛给他调养出的恣意心性。
可倘若他的这般心性,亦是所谓天命定数呢?
他以救世仙这三个字立道心。如果现在告诉他独自追逐强大,竭力庇佑众生, 呕心沥血去救他想救的人……这样的路是错的, 是走不出来的, 那就无异于要将“蔺负青”这个人从骨子里彻底打碎。
可倘若“蔺负青”的存在,本就是所谓天命定数的一环呢?
心口骤然紧缩,此处终于不必死忍,蔺负青疼得低哼一声,挺身又吐一口血。他将额头抵在方知渊肩上,那人的手被他攥得发青。
方知渊慌得六神无主,他此刻灵流被封,什么都做不了。再看蔺负青这般状况,怕是已经起了心魔……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是万万不会相信有修士能这么大半夜睡着觉就生出心魔,更勿论还是一贯坚韧清明的他师哥。
而这么个呛血不止的样子,更是像极了某些他至今也不敢面对的画面。
“别哭,别哭,师哥你难受跟我说说话行吗,”方知渊急声哄着,忙乱地给怀里人擦着嘴角的血,“你先醒醒,不能这么吐血……”
蔺负青喘息不定,他模糊地听见急切唤自己的声音,可意识依旧无法清醒。
这么些年来,他虽知尹尝辛定有秘密,可他信师父,不舍得师父为难,想着反正师父不会害他,于是从来不追问。
他竟从来都没有回忆过,在师父还不是他师父的时候,究竟是以怎样的目光看着他的。
倘若尹尝辛牵着他的手,引他踏上的那条长长的山路……从一开始就是歧路呢!?
蔺负青浑身剧烈地痉挛两下,他闭眼咬牙,后昂的脖颈挣出青筋,喉中猛地哭出一声极尽压抑的呜咽!
仿佛支撑他半身的脊梁都被抽离了。
他的魂灵向后倒下,倒在茫茫夜空里,倒在幽幽深海里。
头顶裂开一双眼睛,瞳色灿金,渐渐地变成了尹尝辛那双狭长的眼眸,瞳孔轮转不息,永恒地注视着他。
……那条去仙界的长路,曾经途径烟雨蒙蒙的乌青小镇。
尹尝辛别扭地站在凡俗界的小贩前,闷头在袖里摸着铜钱,买过一串糖葫芦给他。
情真情假,意深意浅?
这条路的尽头,他孤身补天神魂将碎,是尹尝辛亲临,雪白拂尘拂去雨丝,震慑仙道接他回家。
不……
如果支撑他的骨注定要被折断。
那么至少不要再夺他的这份血肉。
……
滴答。
忽然,一滴温热眼泪落在他的脸颊上,滑下去,很快就冷掉了。
他分明没有哭,是谁在哭?
蔺负青眸子渐渐聚焦,他看见方知渊眼眶湿红,将他搂在胸前。
他吐了那么多的血,知渊几乎大半个身子都被他弄脏了,还紧紧抱着他。
蔺负青怔怔开口,呢喃道:“别……”
“什么?你说什么?”方知渊回神,失措地俯身下来,脸贴在蔺负青艰难开合的唇边,“哪儿疼,还是想要什么?”
蔺负青看着他,轻声道:“别哭。要你别哭。”
那些将他压垮的汹涌情绪,好像万丈铁山被化作了柔水似的,在他伤痕遍布的心头流走了。
酸疼,又泛着痒。
“……知渊。”他艰难伸臂,袖子滑落,露出洁白的一段手腕,“我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他的手指想擦去方知渊眼角的泪痕,却先被那人一把攥在掌心,哽咽亲吻。
蔺负青汗湿淋漓,侧头将脸埋进方知渊肩上,双手环着他的脊背。
他像是沉浮在虚妄的深海里,竭力拥抱着唯一真实的浮木。
无论多少次,总是这个人带他出心魔。
方知渊眼角红晕未褪,整个人还在后怕得牙关发抖,一时竟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蔺负青闭着眼,虚弱道:“好了,好了啊……知渊,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带你和小红糖下山……”
“不记得。”方知渊沙哑地憋出一句,慢慢地给他擦去唇边血迹,“……你讲给我听。”
“那时还没虚云呢。你总不敢出去,那天我看着阳光好,说有阴妖也不怕,我能护着你,强拉你下山……结果最后果然遇上阴妖,人是没事,却惊了马,毁了车。”
虚云四峰上新布了法阵,无法御剑。鱼红棠年纪小,闹着不愿爬山路。
最后是方知渊沉默着把小丫头拎上车板,自己把断了的车辕扛在肩上,二话不说就拉着车走。
他正想帮,方知渊冷不丁回头把他横抱起来,也推进车厢里去了。那天阳光特别亮,沿途的野花特别香。
“我从小就拖累你……”
方知渊低哑道:“我不累。”
“对不起啊……”蔺负青闭着眼,嗓音渐低弱,“我本是……本是……”
“我……本是……盼着你好的……”
“师哥?”
方知渊口中应着,悄悄去摸蔺负青的颈脉。试着搏动渐渐平稳才算稍微放下心来。
“…嗯…”
“……蔺负青?”
“……”
方知渊臂肘微微一沉,蔺负青耗竭了精神,不知何时就睡了过去。
……
蔺负青睡了约两个时辰才朦胧地睁眼醒过来,海神珠内昼夜不太分明,算来外界应该是清晨了。
海神珠小世界内,龙宫布满的红绸灯笼喜烛还未撤下。新房一片旖旎朱色,沉在缭缭淡香之中。
竟有一种大梦初醒的释然之感。
方知渊还抱着他,似乎有些出神,一条臂膀搂着他,另一只手掌则一下下揉抚着他的心口,好像在哄婴儿安眠,又像是在抚慰一个病骨支离的人。
“……”
蔺负青此时人清醒过来,顿觉着好生难为情,耳尖都有些烧红,忙推他的手:“行了行了,知渊……放我下来。”
方知渊垂眼看他,摸他头发:“饿不饿?这时辰天要亮了,你再歇会儿,我去给你煮些粥喝。”
蔺负青:“……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方知渊怒极反笑,把身下那一摊血的被褥拽起来给他看:“你说呢!?什么人能深更半夜睡着睡着觉,突然吐个大半床的血出来?”
蔺负青:“……”
这他要如何开口?难道要说,我昨夜突然惊觉自己可能被师父养歪了,心痛之余起了心魔?
“就是……咳。”
蔺负青坐起了身。目光游移,心虚地掩唇咳道,“以后我有事不再瞒着你了。”
又觉得话还是不能说死,忙补充俩字:“尽量。”
方知渊伸手摸他额头:“没烧,吐血吐傻了?”
他拧着眉宇:“我说蔺君上,你能不能跟我多两句实话?”
“没跟你玩笑。”蔺负青垂下睫毛,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胸前,“我起了心魔,怕是要把道心彻底毁了。我以前一意孤行,是我信自己能走出来……”
眼睑一撩,那眸子清润干净,“现在我不信自己了,除了靠你还能靠谁?”
“什……”方知渊听得目瞪口呆。
这又是什么人,吐了半个晚上的血之后醒过来,张口就能把道心松动这种修士的灭顶之灾说的如此轻松淡定!?
他僵硬道:“你?道心不稳?”
蔺负青叹道:“不只是不稳,可能真要保不住了。不过你也别多担心,我什么性子你知道,闹一夜哭出来,如今想通了就好了。”
方知渊哪里能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答复,让他更紧张的是蔺负青那句轻描淡写的“不信自己了”——这话简直不可能是从他师哥口中出来的。
可正要追问,却听门外远处,那龙宫宫殿正门的环锁被人用力扣响。
咚,咚咚。
“有人。”
方知渊略恼:“鱼红棠怎么会放人进来?”
蔺负青忙欲披衣。方知渊单手按住他,向门外沉声喝一句:“什么人,来者通名!”
“莲骨魔君,煌阳仙首。”
一个浸着笑意的凉声优雅地传入两人耳中,居然还是熟人。
“顾闻香求见。打搅此般春宵良景,实非本意,还望二位恕罪。”
“顾闻香?”方知渊脸色更加难看,“那丫头!什么人也敢往海神珠里放!”
又低骂道:“昨夜你吐血成那样,在这破珠子里我连救你的法子都没有,这要是真有个什么……看她还能怎么威风!”
“也不怪她,昨夜是我魔怔了。”蔺负青略作思忖,抬手按他肩膀,“别急,先叫顾闻香进来。”
很快,来者入了龙宫。顾闻香坐在轮椅上,依旧是那副笑吟吟的凉薄眉目。
他修魔,此刻身上却并无阴气波动,想来也是鱼红棠怕他伤害到两位兄长,封去了他的修为。
而蔺负青的第一反应则是:这人居然没带小狼报恩。这其中就一定有问题。
他问:“顾鬼狼,你这是来干什么?”
就见顾闻香一笑,居然戏谑地冲他眨眨眼:“还能干什么?你我是什么关系,我自是来帮你的,莲骨。”
“我是专程来放你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