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推开偏殿的门,方知渊跟在他的身后进来。
尹尝辛倚在床边, 穿一件淡白单衣, 目光有些虚浮地望着窗外暮色。
蔺负青静静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明白, 盘宇尊主把师父放还给他们,大约也是想借此挑拨离间。
他这位好师父毕竟是盘宇仙人,还是什么不仁道人的亲传弟子。就算尹尝辛为了育界做出许多,可在外人眼里,终究是非我族类。
魔君当众护着他这事本身已经很难说, 如今蔺负青自己又显了金瞳,更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倘若人心的恶意滋长起来,谁能料到最后会发生什么事呢。
蔺负青站到了床前,问:“还认得我吗?”
尹尝辛并不看他,面无波澜道:“我说过,你该杀了我的。”
“那就是认得了。”蔺负青淡然将方知渊拽过来,“再看看, 这个呢?”
尹尝辛:“……”
方知渊:“……”
尹尝辛终于缓慢地转过脸来,眉心深深一道皱痕。一双狭长金瞳望着蔺负青同样颜色的眼睛,他沙哑道:“你以为我在云端说的话,是假的吗。”
“我终究是盘宇血脉, 和你们……不是一路人。师尊有遗命要我释放育界炉鼎, 也不过是觉得这等邪术有损盘宇道基罢了。假若日后你们要与盘宇界开战,我不一定会帮你们。”
蔺负青神色微微沉下:“师……”
可他又自顾自摇头道:“算了, 我不太想叫你师父了。”
“……”
尹尝辛脸色苍白地点点头:“理应如此。”
“以前, 我自认无有亲生父母, 自八岁你带我上虚云之后,青儿便一直感念着师父的养育教诲之恩。”
蔺负青顿了顿,低声道:“我没有想到真相是这样。”
尹尝辛闭了眼,“如今你知道了……我说过,你总会看到这些真实,你我师徒之缘,也该到这里了,从此你便当没有过我这个师父。”
喉间血腥气一阵上冲,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去。
“我不愿死在盘宇尊主手里,也不愿被育界修士所杀。你……给我一个痛快些的了断吧。”
“是我亏欠你,若能死在你手上,对我来说是解脱。若你还愿意念这些年的情谊,就成全了我罢。”
再睁眼时,尹尝辛的眼神依然平静凉薄,他看着他的孩子。
他等着蔺负青的下一句话,像是等待什么冥冥中的宣判。
却不料蔺负青深吸一口气:“不是的,是我没想到……”
“原来你对我,不仅有养恩,还有生恩。”
“所以,”蔺负青在床边俯身趴下来。他枕着自己交叠的手臂,歪了歪头,认真问:“以后,我能管你叫爹吗?”
“……”
沉默。
尹尝辛瞪着蔺负青,徒劳地动了动唇,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魔君则连连摇头:“至于你想让我杀你?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弑父的事,我真做了又得生心魔的。你想都别想。”
方知渊在一旁忍笑忍得辛苦。
其实他早在听尹尝辛口齿清楚、逻辑清晰地“求死”时,就已经放宽心了。
毕竟推门进来前,师哥早就表明了态度——“人没傻就行,至于其他的,我不是很想管。”
蔺负青淡定且认真道:“阿爹,盘宇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尹尝辛表情都有点扭曲了。
他磕磕绊绊道:“不是爹,不能叫爹。”
蔺负青遗憾地叹了口气,抬起脸时还是淡定且认真的神情:“好吧,那师父,盘宇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尹尝辛:“……”
俗话说的好,如果你想叫某人接受一个他绝对不想接受的条件,最妙的法子就是提出一个他更加不想接受的条件。
蔺小仙君显然深谙此道,一口“阿爹”叫出来,尹尝辛再也不敢反抗“师父”了……
“……”片刻的沉默后,尹尝辛垂下眼睑,“只有模糊的印象,对你们来说有用的东西,全忘了。”
“如果不信,你可以再对我用摄魂术。”
蔺负青顿觉得有些挫败。这才把鱼红棠那别扭的筋儿给捋顺了,怎么现在师父又成这样了??
他一挥袖:“算了。知渊,我们走。”
这么一来,尹尝辛反而神色诡异:“你……”
你就这么走了?
他丢失的只是有关盘宇界的记忆,近些年的记忆可是完完整整。至少他知道十天之后,蔺负青就要面临怎样的难境……
而自己是他们手里唯一的盘宇人。这孩子还真就这样,说走就走了?
“等等。”尹尝辛无奈地把袖子一抬,手指勾了勾,“你……回来回来。”
两人同时闻声回头,却都意外地一怔。师父那手指方向指的却竟不是蔺负青,而是……
方知渊锁起眉:“我?”
尹尝辛勾勾手指:“就一句话。”
于是方知渊走回来,心里很有些复杂。
毕竟尹尝辛……那么多年心里只有他师哥。
小红糖那丫头从小最喜撒娇耍宝,时不时也能讨来师父一个抱抱。后来的那三个师弟妹,虽不至于和宗主多么亲近,但平时传道授业,倒也有点师慈徒孝的意思。
唯独方知渊,小时候脾气冷戾,不亲近尹尝辛,尹尝辛也好像一直不怎么爱搭理他。他甚至都没怎么跟尹尝辛单独两人说过话……
而此刻,尹尝辛望着方知渊。
日坠西山拖出长影的时候,尹尝辛说:“在虚云初见你那时候,我本想杀你。”
“——!”
方知渊没什么感觉,反倒是蔺负青心头突的紧跳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与惊慌摧枯拉朽地冲上胸口,压得他气息发闷,蔺负青仓促上前两步,蹙眉道:“……师父,不准吓唬我的星星。”
尹尝辛摇了摇头,“星星不是寻常人,总有一天……”
他垂下眼睫,“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育界也有很多聪明人。只要是真相,就总会被找出来。”
“那么或许,在不远的一天,你们将会知道一件难过的事。”
“……”
窗边残阳打在方知渊轮廓深邃的眼角眉梢,也落进蔺负青金瞳深处,竟似怵心血色一线蔓延。
方知渊无声地捏紧了手指,忽的想到……当初在阴渊之底,他曾给书院两位院长传信求助,而陈芝道也的确对古书进行了摄魂之术。
可是,不太对劲。
当初古书欲杀他时,言语中曾经百般装神弄鬼,好像他是个什么导致三界灾厄的罪人似的……
更令他在意的,是那句“有人替你背负了你的厄命”,当年能为他做这种事的,除了蔺负青还能有谁人?
可倘若他的命格真有什么不好,倘若曾经真的发生过什么,为何陈芝道摄魂之后,不在回信中告知他?
难道说,全都是古书的胡掰乱扯不成?
还是……过于难以启齿?
忽然肩膀被轻轻搭上一只手,蔺负青清冷嗓音横插进来,“师父,你这样同我故作高深也就罢了,知渊他不禁这样吓的,真有话……你直说行不行?”
却不料尹尝辛一本正经地摇头,淡然扬眉:“我忘记了,只记得他的命格不太妙。毕竟我当年那么想杀他,总得有原因罢。”
“……”
“我也不记得难过的事是什么,总之我很难过,那大约不是件好事罢。”
“……”
蔺负青又好气又好笑:“你……那你还不如不说!今晚还叫我怎么哄他安睡,你真是……!”
方知渊垂下眼,沉声道:“我懂了,多谢师父提点。”
尹尝辛静静地看着方知渊,眼神是罕见的肃穆:“不,你还不懂。”
“听着,星星……真到了那种时候,要记得,只要还存有哪怕一丝希望,你都得尽量活下去。”
“因为……”
道人手指点了点魔君,语气平静。
“他没有你陪着,会死。”
……
这个晚上,两位徒弟离去后,尹尝辛做了梦。
在摄魂术的影响下,很多旧忆就好像被铲子挖出来了似的,在脑子里翻滚来翻滚去。
他想起,当年他为蔺负青卜命后,其实心里已经开始思量着这孩子的后事。
结果没过多久,青儿从海里捡了颗满身污泥与伤痕的星星回来。
那时他的情绪很……奇怪,有太多的东西混杂在一起。
震惊,震惊后的醒悟,醒悟后又狂喜,很快狂喜转化成浓浓杀意,又被他以习惯性的冷淡压抑得巧妙无痕。
可是蔺负青说喜欢这祸星。
他当蔺负青快死了,舍不得杀小孩儿珍爱的星星。
他就想着,等青儿死了,再杀祸星,也当给青儿陪葬了。
可是后来,青儿一直没有死。
再后来的某一天,青儿的心魔破除了。
再后来的后来……
那年冬天,下着小雪。
“师父。”
白袍少年坐在主峰上的松树下,靠着道人,小口小口地咬着仙果吃。
他边慢慢地咀嚼,边慢慢地思索,最后慢慢地说:“我在想,如果真有救世的仙君,大概也会是阿渊那样的。”
尹尝辛板着脸道:“你怎会这样想。”
“不知道,就这样想了。”
少年回眸,隔着一片飘落的雪花,明亮地微笑起来:“其实我不太喜欢救世。师父不如让阿渊替我去吧。”
尹尝辛微怔。
在来育界前,尹尝辛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喜欢”或“不喜欢”中能够有什么意义。
可此时他忽然觉得,若能叫眼前这孩子永远这样无忧地笑下去,那么,他……
他……
尹尝辛看着蔺负青,问:“那你呢?”
蔺负青:“什么?”
尹尝辛揉他发顶:“星星去救世,你呢?”
“救世一定不容易。”
蔺负青若有所思地舔了舔手指上的果汁,继而他隐约又笑了笑,轻轻说:“我就陪着他吧。”
尹尝辛想起来,这孩子也曾以轻松的语调对自己说过,“虚云峰上这么冷,我就陪着师父吧”。
那时也是这样,青松下,飘着小雪。
……
当天晚上,道人再次为他的小徒弟卜命。却一阵风雪毫无征兆地卷进来,吹乱了四十九根竹筹策。
尹尝辛大惊,恍惚间抬头,只见虚云四峰上一片冬夜月色,清清寒寒。
是的,自那一天后。
尹尝辛再也测算不出蔺负青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