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师哥盯着, 三个月来通宵读书的方知渊总算消停下来, 房间内搬回了桌椅与床铺, 勉强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蔺负青的嗓音幽幽传来:“怎么, 明日辩战, 你还想叫紫微帮你?怎么这么坏, 欺负人呢。”
方知渊单手撑着脸,另一只手则把玩着通灵玉珠,眸子含着深沉柔色, “我哪有闲心欺负别人,欺负你还差不多。”
蔺负青纠正道:“被我欺负还差不多。”
方知渊笑。
笑过后渐渐沉色, 方知渊低声道:“这三个月来, 我把识松书院藏书阁前七层里有关飞升的书册读了个遍,却几乎一无所获。我觉着不太对劲。”
蔺负青:“你是说?”
方知渊换了个姿势,肃然道:“你来想,如今仙界渡劫境大能统共五位,都是踏在半步飞升边缘,随时有可能破境。这其中一旦有人飞升,哪里能瞒得住仙界修士?”
先不说飞升破境时的天地异象与九重雷劫, 只想想倘若鲁奎夫这样的仙首、敖胤这样的妖王、颜余这样的书院院长……
倘若他们一朝破碎虚空消失而去,怎么可能瞒得住仙界众人的耳目?
以今推古,古代飞升之人竟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可循的线索, 模模糊糊, 就仿佛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一般。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蔺负青沉思, “……你说的有理。莫非上古飞升之人的记载被什么抹消去了,这种力量足以凌驾一整个仙界的记忆……?”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开始不太确信,“嗯……世上真的会有这种力量?”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知渊哼笑了一声,他转头并指熄灭了案台上唯一点着的灯烛光,“不必烦,师哥且看着,我总能给它揪出来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在明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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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屈指可数的才子白君岩白师兄与虚云祸星方知渊将要辩战的消息,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书院。
辩战,乃是识松书院的传统与一大特色。规矩十分简单易懂,两位学生分立东西两侧,分别向对方提问自己知道的问题,你来我往之间,比拼的便是谁的学识更深更广。
书院学生与外来的客人辩战其实并不罕见,但这回辩战的双方的分量可着实不轻。到底是年少的学生,一群人书也不背了,功课也不念了,兴致勃勃地议论了一个晚上。
次日正午时分,论道台下人头攒动。台上,方知渊立于西侧;白君岩立于东侧,按规矩两厢过了礼,各自撩衣落座。
白君岩眉梢傲然,张口就扬声道:“我听师弟妹们说过,方仙长在藏书阁涉猎深广,既然如今,想必今日的辩战也不必多加拘束,不知方仙长意下如何?”
这句不必多加拘束,便是不设范围的意思。围观的学生们不禁纷纷感叹:白师兄博学广识,这是铁了心要叫方知渊出个大丑啊……
方知渊倒是面不改色:“随便。”
白君岩冷哼一声,先开口发问:“请赐教。上古之时,道生阴阳,化为二气。然我辈修士,亲阳气而摒阴气,其原理为何?”
台下谈论私语渐起。
白君岩颇为慎重,平心而论,第一问不能算是难题,寻常修士也能答出三两句来。
只是若要详细地阐明原理就颇为繁琐,涉及不少医道与史述引用,他以这一问开局,是想摸摸方知渊的底儿。
可惜,白君岩怎么也不可能想到,坐在对面与他辩战的居然不是祸星方知渊,而是本应坐在山海星辰台上清冷闭关的紫微圣子姬纳……
白君岩的问题刚落下话音,姬纳就平静地以神魂对方知渊传音道:“此问简单,是因……”
方知渊抱臂扬眉:“——因为你辈蠢。”
他脱口而出,全场寂静。
“……”
白君岩原本一派意气风发,这时膛目结舌,脸面扭曲成一个十分诡异的表情。
台下,袁子衣掩面长叹不忍直视,学生们哪里见过这么个辩战开局,一个个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知渊!!”
现实中白君岩气得发抖的怒吼,与识海中姬纳崩溃得发抖的恨骂,两道声音居然完美地重合于一处。
方知渊面无表情地掩唇清了清嗓子,神识暗暗对姬纳解释道:“……咳,嘴快了。你说,我听着。”
姬纳:“…………”
那边白君岩已经忍到了极限,七窍生烟地指着方知渊便骂:“好,好……既然不学无术,就给我认输滚下去!不要再疯言狂语,玷污了书院的论道台!”
何其可笑!昨日见方知渊答应得爽快,他居然还猜测此人是不是有几分本事,可这这……这分明是来撒泼耍赖的!
然而下一刻,却见方知渊收了那副嘲讽的神色,正经开口道:“荒古之时,万物未生。一朝混沌乍分,道生阴阳,阴下阳上,有九九万年,寰宇诞于中……”
“日月初明,星轨始行,雷霆走于莽荒,风尘行于幽冥。再九九万年,阳化清,阴化浊,乃有天地。天地万物之灵自清阳而生,均为阳灵……”
众人齐齐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人竟是在背书。
背得还是连在书院教书的夫子们都会钻研不息的好几本仙道经典!
方小祸星当然不可能啃过这些晦涩又没意思的古书。他就往那一站,将姬纳在他脑子里说的话语有样学样地念出来。
他念了大约有一刻钟,四五千字下来一个停顿都没有。
识海之内,姬圣子静静闭眼盘坐,唯有唇瓣开合不断,那古井无波的声音居然还不停。
不仅不停,紫微圣子的语速还越来越快。方知渊口干舌燥,已经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语都是什么意思。
对面白君岩的脸庞越来越古怪,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夫修仙之人引六合之清入阳体抱守内芯固封原阳以邀蕴养天人合一以是阴邪不能胁也……”
围观的学生中间,有人开始紧张得屏息。
白君岩几次想开口都插不上话,只因为他也渐渐地听不太懂方知渊所背诵的书篇了。
他甚至零星地听到了几个耳熟却不明白的词语,那是只有书院里大夫子们辩战时才会提及的深奥概念……
直到方知渊念得嗓子开始疼,耐心都磨灭尽了,气得在识海里骂那紫微:“你上瘾了?还准备念多久的经!?”
“……啊?”姬纳回过神,茫然道,“我才背了不到一半。”
方知渊这一收声,无数人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袁子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隔衣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惊魂未定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白君岩脸色变幻几次,勉强镇定下来:“请……请提问。”
方知渊略闭一闭眼睛,似乎在沉思。
白君岩动了动喉结,面色发青。
方知渊唇畔浮现一丝玩味的笑意,他幽幽道:“请赐教。天道星图上第七十三条星轨,自西北数来第一百三十七颗星辰,其性于五行之中属那一行?”
白君岩懵了。
他脸颊抽了抽,不死心地问:“什……么?”
台下学生们也懵了。
有学生头晕目眩,欲哭无泪地拽着身旁的人:“师兄,我怎么脑子有点儿糊涂啊……今日台上的这场,到底是与哪家弟子的辩战啊?”
——星图?星轨?老天爷,这种问题,除了紫微阁弟子还有谁问得出啊!
可是方知渊他,他不是个被紫微阁视为大祸害的祸星吗?他怎么可能学过紫微阁的星算知识?
方知渊眼角眉梢都含着尖锐的讽刺,悠然道:“属木。看你也不会,我便告诉你了。若是不信,尽管传讯去问。”
白君岩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拂袖回头,对跟他同来的几个师弟吼道:“去!将问题记下,去请教紫微阁的大长老!”
片刻后,学生回返,擦着汗回禀说方知渊所言无误。
白君岩主动说的辩战范围不加约束,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恨得咬牙切齿。
“请赐教!世间众生无不有一死,若要逆天求道长生则必经天雷雷劫,此乃常理。唯独妖王凤凰一族世代居于西域大荒之地,死亡后浴火涅盘重生,却从来不遭雷劫,天道如此偏爱凤凰一族,其理为何?”
姬纳的反应很快,语调一个起伏都没有:“他胡说。凤凰死后妖丹内燃起的涅盘神火,正是它们的天劫。凤凰血脉本就难诞子嗣,能浴火重生的凤凰更是十不存一,岂能当得天道偏爱四字?”
方知渊依言重复。论道台之下,书院的学生们听得入神,不禁纷纷互相议论起来:
“原是这样!”
“涅盘神火竟是从凤凰的妖丹内燃起来的?”
“我也从不知道啊……”
白君岩面如死灰。
方知渊暗中对姬纳道:“该你……咳,该我了,你再问。”
帮不学无术的祸星作弊这种事情着实难堪,姬纳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儿,不情愿地把脸一低:“……蔺负青不是醒转了么,也叫你师哥来问一道。”
论道台上自然有禁制,禁一切传讯的通用法宝。然而姬纳一边与方知渊有着主仆契约,一边神魂又被蔺负青禁锢,就如桥梁一般,就连书院的禁制也无法奈何。
方知渊便饶有趣味地道:“那你叫他来问。”
姬纳便转去找魔君。
书院论道台上,白君岩见方知渊久久不语,心中忽的又燃起一丝死灰复燃般的希望来。
难道他问不出什么难题了?
既然如此,看来刚刚那什么星辰之问也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临时抱佛脚记下的怪问罢了!
……
遥遥万里的阴渊之下,白骨幽水,空旷清寂,只有一道人影。
魔君垂眸而笑,他理了理衣袖,轻声道:“好,问就问。那就问一个……”
方知渊还没听完,心中就已经在忍笑了。
他记得,小时候师哥拿这个问题与他玩过。
他瞧了一眼对面的书生,张口道:“请赐教。人都说世间道法千万,实乃谬论。其实世间只有一种道法,其理为何?”
围观者闻言纷纷失色:
“他说什么?”
“世间只有一种道法?”
“闻所未闻,好荒唐!”
白君岩却不怒反喜,心道这人果然黔驴技穷,开始胡说八道了。
他安稳吐纳一回,理顺了刚刚弄得有些褶皱的衣袖,不紧不慢地张口道:“这一问,恕在下答不上来。”
“——若论世间道法,千千万万数之无尽。修仙之途可以刀剑入道,可以琴棋书画入道,可以医药器符阵法奇巧入道,乃至梦中顿悟亦可入道,世间万物无不是道法!”
白君岩将臂一展,激昂道:“我院夫子从来教导学生,求仙问道长路漫漫,最忌眼界拘泥!仙长却说世间只有一种道法?哼……愿闻仙长高见。”
方知渊正被他那句“最忌眼界拘泥”勾住了神思,暗想:倘若有朝一日,这些热血书生们知晓了自己不过是别人眼中小幻界内的低等生命,也不知会做何反应?
可他还没想完,白君岩的挑衅目光已经刺了过来。
真正的大敌当前,面对这种幼稚的小打小闹,方知渊多少有些意兴阑珊,连抬眼也不抬地淡淡道:
“道生万物,道法均由道演化而来,是也不是?”
白君岩道:“不错。我辈修仙之道数之不尽,而终将归于一个大道,那是飞升的真仙才可窥得的本源之理。”
方知渊又继续问:“假若道法有无限多个,那么道法与道法之间,或是有相同,或是有不同,是也不是?”
这个问法很像是句废话,相同与不同乃是一对反义词,注定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白君岩也没能在脑子里多想想,皱眉道:“当……当然。”
方知渊勾起眼尾,那双眸子在日光之下一照,色泽深黑得有些瘆人。
他道:“假若诸般道法相同,那便可归为一种道法。”
他又道:“假若诸般道法不同,不同意为互有矛盾,然而诸道法都将归于同一个大道,就如河的支流汇入干流。那么好了,同一个大道的分支,岂会自个儿与自个儿互相矛盾?”
“所以,诸般道法之间,并无矛盾。”
“而唯有完全相同的东西,才全无矛盾。”
“所以,世间只有一种道法,是也不是?”
“???”
听完此话,全场的学生脸上都写满了迷惑。
白君岩几乎要把眼珠子瞪出来。
识海里帮着传话的姬纳也混乱了,圣子躬身抱着头道:“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蔺负青笑而不语。
方知渊见怪不怪,挑眉道:“你可别理他。理就着了他道儿了——小时候,就连我们师父都不敢听我师哥胡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