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徒。
那天外神是以很平淡, 很自然的语气说出的此话,仿佛面对的是多年不见物是人非的老相识。
虚云四峰上的众人却如闻惊雷,一片死寂。以叶花果与宋有度为首,所有人都将目光凝在了尹尝辛身上。
……尹尝辛并不回望身后。
黑云在高天上聚散, 道人手执拂尘立于千仞山巅之上。雷光落在那双长眸深处, 于是厉色一闪而消。
唯有叶浮没有再多看虚云道人,而是将眼神往上移动, 他抬头看天。
风云落入叶剑神双眼, 他低沉道:“要下雨了。”
一滴雨从云层中落下。
顷刻间,风卷雨势,倾盆而落。
虚云四峰上, 那些阴体弟子们的衣衫很快全部湿透, 那布料的颜色变暗变深,身上也变沉了。
尹尝辛将拂尘横摆,银丝如白龙出洞,天地灵气向四面流泄。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只有残影穿过雨帘。道袍滚舞,雨丝沾不上一滴。
对面, 四名天外神的身影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消失在众人视野之中!
下一刻, 五道身影在半空正中相撞!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手在那里一拍, 伴随着一声比雷霆还要震耳的巨响, 尹尝辛的身影与那四名天外神的身影, 齐齐各自倒飞出去几十丈远!
灵浪也自相撞之处向八方反冲, 顿时气劲四溢,乾坤归元大阵彻底粉碎。
凝聚了蔺负青近十年来心血的符文,终于化作狂雨中明灭的火亮,逐一消亡而去,溃散成飞烟……
那最后的光亮落在虚云弟子们或恐慌或失神的眼瞳中。孩子们啜泣着钻向大人的怀抱,有人轻声呢喃:“怎么会这样……”
在这场如梦似幻的崩毁之中,又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了,山头要崩了!”
叶四宋五齐齐回头,只见虚云四峰上轰隆隆山岩崩摧,泥石滚落处林木被压塌一片,鸟雀灵兽纷纷惊散。
那三条玄铁锁链不堪这股气浪,剧烈抖动之下竟发出脆响,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
“宋五。”尹尝辛自万丈山崖之下飞身而起,道人唇边溢血,清喝一声,“开你的粟舟,速速带这些阴体走。”
然与此同时,方才那被打飞的四名天外神也逐个围了上来。他们面色沉重,手中或执仙器,或祭法宝,杀意直指虚云道人!
叶花果与宋有度异口同声地脱口唤道:“师父!!”
沈小江等外门弟子浑身被冷雨淋湿,老弱妇孺相互搀扶着,也沙哑呼喊道:“宗主!!”
尹尝辛偏过脸来,修长的线条勾勒出侧脸的轮廓,淡色的眼珠深处渐次点染金光。
……他是虚云六亲传的师父,是虚云宗宗主,却常年隐身在主峰的翠松白雪间,一年到头也露不了几次面。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想什么。
除了对蔺负青有毫不遮掩的偏爱之外,他对其他弟子好似都是淡漠的,对这人世间也似是淡漠的。
他绝不像是一位合格的师父,也绝不像一位合格的宗主,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红尘的人。
这本是很奇怪的事,可蔺负青自小就不在意。虚云宗其余人顺着大师兄的意思,就这么日积月累下来,居然也把这种奇怪当作了习惯。
直到此刻……真眸开,金瞳现。
尹尝辛双眼彻底化作煌煌生辉的金色,足下凌空踏风,面上无悲无喜。
伸长的拂尘白丝一圈圈缭绕在道人身周,他比那一众天外神更似降临尘世的神明。
他唇角涌血不止,却重复道:“走。”
宋有度狠狠一咬牙,单手拍在腰间乾坤袋上:“虚云外门!都上粟舟!!”
核桃大小的精致小船自器修的乾坤袋中飞出,紧随其后的是大量的灵石,一块块化作灵流注入粟舟之中。
宋有度也豁出去了,乾坤袋中的所有灵石被他尽数挥霍一空。转眼间,龙头凤翅的巨大木舟已然成型,木制舷梯轰然落在众外门面前!
虚云外门弟子们早已面无血色,这些阴体之人有七成都是凡人和灵力低微的引气境,如今太清岛上空的这场战斗,对他们而言不亚于灭顶之灾。仅一个气浪的余波,就可以要了数百人的小命。
这艘粟舟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之路。
若当真是普通人在此,哪怕是修士到了开光金丹的境界,大约都要疯狂地去挤这一条生路,一旦推搡踩踏就是不堪设想。
可也正亏得虚云人都是在生死间挣扎惯了的阴体,是在风雨摧残中苟延残喘的一根根野草,恐惧压不倒他们。
“快,快……我拉住你了!”
“阿姐……呜呜呜……”
“孩子,你先上去!”
众人哭着、发抖着、惊惶着,却也你扶我扯,迅速而有条不紊地登上粟舟。
宋有度在狂雨中勉力攀上驾驶舱,向下喊道:“叶四!上来!”
山崖上,叶花果苍白地喘息,她护在一众外门之后,剑光翻飞,为这群凡人挡去战斗的余波。
她细白的手指攥着菟丝子,却蓦地仰头看向黑暗的天穹——
尹尝辛还在与半数天外神缠斗,可其余的四名天外神已经分开急雨,向他们所在的主峰落了过来。
其中一个抬起手掌,掌心里那簇熊熊燃烧的火苗,在风雨里散发出一圈圈毁灭的气息。
涅盘神火!
如果涅盘神火真的落在太清岛上,这里所有还未来得及登上粟舟的人,都只有一个死字。
叶浮脚下无声,人已然挡在天外神面前。他手腕微提,布衫随之而振,
龙虹神剑漆黑的刃身滑过一个倾斜的角度,天地凝滞,剑意满暗雨。
龙虹长剑所过之处,每一滴雨珠都被一分为二。他明明只刺出了一剑,却仿佛刺出了千万剑。
叶浮只有一把龙虹剑,世上也只有一把龙虹剑。所以绝不是千万把龙虹刺穿了雨珠,而是千万滴雨珠都沾染了叶浮的剑意。
千万滴雨珠化作了千万把剑!
叶花果眼眸骤颤。她脑中忽的空白一片,只剩下天地间的千万滴雨,和穿梭于雨中的那把龙虹,握着龙虹的那个男人。
“神游……”
叶花果怔怔道,“……十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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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骨城,魔宫正殿。
“……记下了?就说我与知渊外出办点事,其余的不必多嘴。”
漆黑玄袍延展在地,年轻俊美的魔君在大殿之中沉静着眉宇,望向对面的左护座。
“鱼红棠那丫头在虚云就是个小妖女,鬼能耐多得很。你给我把她看严了,若是出了事,孤家拿你是问。”
柴娥没个正形地瘫在座位上,眼皮垂着,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君上啊君上,您这话可不妥了。臣就算是想多嘴,也没东西可吐啊。”
“……”蔺负青沉了沉眉宇无话可说,他也不是故意要瞒着柴娥,是他自己也不知虚云那边究竟怎样了,“雪骨城一应事务交予你,顾闻香这人很邪,多留意着些。”
柴娥双手十指交叉,“君上,您还回来吗。”
蔺负青道:“看命吧。”
柴娥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魔君这才大发善心地补了一句:“如果情况不对,怕是要叫你们过来帮我。”
柴娥顿了顿,低声道:“……臣会做好万事准备。雪骨城所有修士,只待君上一声令下,俱可出战。”
情况不宜耽搁,蔺负青也无意再多停留。他就此出了宫殿,周围已是大亮,城巷内走动者也多了起来,倒是一派热闹安和之像。
蔺负青惦记着方知渊先行一步,心里多少有些焦虑,直接飞身掠过雪骨城上空。城楼下是红莲渊的水面,他抬手祭出图南剑。
雪骨城距离太清岛其实并不能算近,但以蔺负青如今的元婴境修为,毫无保留地全力御剑飞行,一两个时辰内还是可以赶到的。
然而就在踏上水面的那一霎那,忽然间,一股异样的危险直觉如冰凉的细针,倏地刺入蔺负青的脊梁。
——不对!
变故生于瞬息,脚下冰冷深水忽然化作有型的细链,沿着魔君的腿脚猛窜而上!
“!”蔺负青哪里会提防这个,顷刻间被锁了个正着。
绕指柔水变得硬如钢铁,他浑身上下七八处大关节被齐齐扣住,那扣法精妙至极,一时间竟然挣扎不开!
蔺负青简直不敢相信。
他堂堂魔君,居然在雪骨城的大门口儿,在自家红莲渊水域被人困住了!?
蔺负青心中窜起一股子冷火,字句自齿缝里迸出:“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身后传来清脆如铃的轻笑声。
有些稚嫩,有些可爱。
“……!”蔺负青瞳孔微微紧缩,他还意图保持镇定,脸色却倏地白了。
周身都被锁住,魔君无法动弹也回不了头,可那声音却熟悉得深入骨髓。
鱼红棠一蹦一跳地踩着水,轻快地绕到了蔺负青身前,赤红裙角翩跹而舞。
她双手背在背后,一双大大的眸子乌黑水润,绽出一个无比甜美,却冰冷得令人心头发寒的笑容。
“青儿哥哥大坏蛋,又要丢下小红糖到哪里去呀?”
“……”
阴渊的暗色像细腻的狼毫,一两笔大开大合地涂抹,勾出开阔的红莲水渊,勾出水上对峙的玄袍魔君与红裙女孩。
“……”
蔺负青缓缓地压细了眼眸,眸子冰彻幽深,他定定地凝望着面前娇美如花的红衣少女,薄美的眉眼间看不出喜怒。
那并不是属于虚云宗蔺大师兄的神情,大师兄是温柔的,眼梢笑意里带几分招云揽月花间醉的逍遥与散淡。
而不是深邃、冷厉、威严。如暗夜中的玄铁剑,如幽水上的血红莲。那是属于雪骨城魔君的锋芒。
蔺负青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未曾将这种锋芒指向过鱼红棠。
鱼红棠似乎并不在意,她伸出小手,摸了摸蔺负青紧绷的脸颊。
蔺负青终是垂下眉眼,低叹一声。
他道:“放开我。”
鱼红棠用力地把头摇,认真道:“不放,就不放。我要是放开了,你和阿渊哥哥又要跑掉了。”
她嘟囔时分明还是小女孩模样,天真无邪惹人爱,可出口的话却是:“我才不叫你们走,以后小红糖要把你们关起来,关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