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负青轻轻地笑, 墨乌长发散肩。他伸手去摸方知渊近在咫尺的脸, 那人垂眸,可能是觉得他还不清醒, 就不吭声地任他摸。
指尖滑过挺俊的鼻梁, 点在唇上。
“……”方知渊眸子发暗,唇瓣难耐地动了动。
蔺负青的手指从他唇际落下去, 魔君半睁着眼,嗓音慵懒道:“半眠窥大道,半醒看美人……孤家活得倒是逍遥。”
方知渊握住他乱摸挑逗的手指,低沉道:“你累了。”
蔺负青目光落在玄甲间凝结的血迹之上, 道:“不比你累, 可受伤了吗?”
方知渊不回答, 展臂用被子将他一裹, 放躺在床上,手掌抚着他额头低声说:“睡会儿。我不与鲁雷穹说便是了。”
“……”
蔺负青被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他皱眉, 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愧是他的小祸星,一眼就看出自己担心着什么, 果然是心有灵犀天赐道侣, 但是……
但是, 所以。
孤家刚刚的一番梦里剖白陈情呢!?
你又给我当没听见!!
蔺负青痛心疾首,心说方小祸星您多少给我点儿反应成不成, 蛤蟆还一戳一蹦哒呢!
我说我喜欢你, 你让我睡觉。这要不是他知道方知渊就这么个性子, 搁别人那儿岂不是“想啥呢洗洗睡吧”的意思吗!?
这样想着, 蔺负青心中忽的浮现出一丝好奇来。
他暗自心想,方知渊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那种想法的?
蔺负青没什么顾虑,好奇了便笑着把知渊的袖子揪过来,咬耳朵似的悄悄问。
方知渊反倒耐不了这个,闷声说了句“不知道”,将魔君推开,自将他那件玄甲氅袍脱在一边去了。
蔺负青趴在床头看着他:“来多久了?见过雷穹了?”
方知渊“嗯”了一声,道:“大致的都听他说了,鲁雷穹亲自带人去收拾魔修心法,我就先来看你一眼……你真的不睡了?”
“不了,都醒了。”蔺负青招手叫方知渊过来,“来坐,给我讲讲这四个月仙界如何了。”
方知渊顺手自墙上摘下一副舆图来,他屈起一条长腿踩上床沿,臂肘勾着蔺负青的后颈,把人直接勾进自己怀里。
手指滑过图上仙界五洲的山河,他道:“如今盘宇仙人在云上建楼,随时可下仙界烧杀抢掠,如今还能守得稳的,主要便是六华洲和西域荒洲一带,再就是几个仙门大宗庇护下的方圆几十里……你来看。”
蔺负青听方知渊边指边讲,待他说到紫微阁时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到紫微,觉得也是时候该放这小鸟儿躯体内的那一半神魂自由了。
待方知渊说到雪骨城如今面临着的两难困境和阴渊前那大批的散修,蔺负青沉吟片刻,抬眼问:“你怎么想?”
方知渊把图纸哗啦一卷,道:“我只说一句,不能见死不救,但外人绝对不能放进城里,一个也不行。”
蔺负青不置可否,神色半明半暗。
他明白方知渊说的没错,雪骨城性质特殊,绝非普通城池能比。魔君心如明镜,什么有没有奸细先不必说,单说那么多鱼龙混杂的散修成千上万地住进去,铁定是要闹出事的。
如果无法协调好那帮心高气傲的重生魔修们与外来者之间的平衡,说不定根本不用盘宇人来袭击,城就不攻自破了。
至于知渊为何说“一个也不行”,他也明白。人性总有嫉妒的种子,为了活命的希望,什么干不出来?
既然无法全部接纳外来者,就干脆一个也不收。这做法看似绝情,却能斩断更多阴暗滋生的可能性。
蔺负青眉心微紧,轻轻自语道:“你说的对,但是如果不能放进城内……”
——若是一般人,到这里就该下定决心“不放外来散修入城”了。
可魔君心中却在暗想:如果不能放进城内,又该怎么做才能护下这一批人?
正静静思考着,那边门外有人按雷穹仙首的嘱咐送来膳食丹药等物,待两人休整过后,日头已经渐西了。
鲁奎夫把蔺负青托他整理的魔修心法全数刻至几十枚灵玉简中,再收进乾坤袋里送了过来。
蔺负青收了东西,问道:“如今雪骨城里谁管着事,能联系上么?”
鲁奎夫道:“是紫蝠在掌大局,君上可要见他?传话有通灵玉珠,若是要见面,臣这便去布大阵,片刻便好。”
“不不,不必开阵,”蔺负青从容地摆了摆手,“我只说一句话就好。”
鲁奎夫便取出通灵玉珠奉上,蔺负青接过来一摸就认出来了,是宋五的手艺。
灵流注入进去,远隔千里之外的雪骨城大殿内亮起光泽,愁的一口一口喝酒的柴左护座整个人“噌”地弹了起来!
“君君君——君上!!”
“嘶,”蔺负青皱眉,把通灵玉珠搁案上自己往后退,“你喊什么。”
那头柴娥把酒囊一扔,翘起腿,夸张地拍着大殿里的柱子哭嚎:“哎呦我的小君上,您可算是露面儿了,臣难呐,日子难过啊活不下去啦……”
鲁奎夫怒得一拳砸案上:“柴紫蝠!君上御前,安敢言语放肆!”
远在雪骨城的柴娥捧着通灵玉珠,不依不饶地吼回来:“我放个屁的肆!老鲁你不厚道,自个儿做仙首去了叫我守城!可怜我上要伺候着屠神小女帝,下要管束着几百号魔头,你看我像是能伺候人管教人的料吗?啊??”
“……”
蔺负青满目沧桑,扶额而叹。
还真是……柴娥这人,天生就是被伺候还刺儿刺儿挑三拣四,被管束还想方设法钻空子的性情,叫他当城主,还真难为左护座了。
那头柴娥投过来的目光已像极了瞧见了肉的饿狼,他耸肩一笑:“所以君上,您准备何时……回家看看臣?”
蔺负青笃定道:“想问那些城外的散修怎么办是吧?”
柴娥:“对对对!哎君上圣明啊!”
魔君敛眉轻笑,神色清清淡淡,“也没什么为难的,那就叫那些来投奔的散修们……在雪骨城的外围新筑一层城墙吧。”
柴娥微愣:“雪骨城……外?”
他咳了一下,重复确认道:“您留他们在城外?”
蔺负青能感觉到身旁的鲁奎夫,和身后的方知渊同时将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
他道:“是城外,围着雪骨城绕一个圆环,在红莲渊之上建起一座水上城,以舟行于渊水上……至于具体的建筑规划么,外头散修那么多,总有能者,你叫他们自个儿捣鼓就是了。”
“总之,想留下的,自己建城墙搭房子种菜种粮去。雪骨城包他们建城的瓦、行路的仙舟,还有第一年的吃穿用度,剩下的靠他们自己干。”
“呃……啊……”柴娥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君上说的每一句话听着都像天方夜谭,自己更是想都没敢想过。
——因为不能把人放进城里,就干脆给他们建一座外城?
听着疯狂,但仔细一想又似乎没问题。阴渊最不缺的就是仙骨和硬石,大家都是修士,围墙三两日就能筑起来……
而君上把外城和内城分开,叫散修们自力更生。这样非但不会耗空雪骨城,反而会在日后成为它的坚实后盾。
现在是盘宇仙不想招惹雪骨城,可这一场总得打的。到时候雪骨城全民皆兵,后方谁来守?难道还能叫前头战场上鏖战三天三夜没合眼的魔修们,轮班儿回城里挥锄头种地吗?
——当然,说种地是不至于的。毕竟修士辟谷,不吃饭饿不死。但是灵石的调配、低阶法宝的维修、低阶丹药的制造……这些杂务,总得有人来干。
以前柴娥还暗自思量着,或许可以将这一批杂务交给没战力的虚云外门,可他却从来没往聚在家门口的那一群散修身上想过。
此刻被君上一语点醒,柴娥心中是越想越激动,“君上……哎呀,君上果真不愧是君上呐!真是服气儿了,臣这就去办。”
“——慢着。”
方知渊忽然开口。
蔺负青应声回头,方知渊还斜倚在床榻边上,神色是冷沉的。他一字一句道:“师哥,你这么干,把散修放在城外……”
“是奇策,我佩服。”方知渊顿了顿,似乎很不愿面对地挪开了视线,“不过……这种事闻所未闻,你怕是要挨骂。”
他这话一出,原本高昂的气氛忽的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凉了。
柴娥的声音戛然而止,鲁奎夫的脸色更是一下子就黑沉下来。
他们都不是天真无知的少年人了,方知渊这么一点,两位护座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一个问题。
——把远道而来向城内求救的弱小外来者,全数留在城外一圈的地带。
若是跳不出固有的思维来看,这安排就好像……好像把那些外来散修们当做盾牌,当做弃子,叫他们首当其冲去挡战火一样。
唯有蔺负青神情不改,反而扬眉道:“怎么,有人骂我,会少我一块肉吗?”
方知渊皱着眉把蔺负青从头到脚看下来又看上去,犹豫问:“我说你……你挨过骂没?”
蔺负青平静道:“被万夫所指,为世所不容,好心当作驴肝肺的那种吗?”
方知渊:“……对。”
蔺负青道:“还真没有,但是从小见惯了,就觉得像老朋友,不害怕,熟悉得很。”
方知渊气笑了:“你就瞎扯吧,你哪曾……!”
他忽然瞳孔微微一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毫无征兆地闭嘴了。
……是他糊涂了。
师哥说的“从小见惯了”,说的不就是自己这个天煞的祸星么。
见方知渊默然收声,蔺负青又交代几句,说定明日动身前往雪骨城,迅速地将柴娥与鲁奎夫打发走了。
其实按魔君的意思,本欲今晚就出发的。还是鲁奎夫看君上状态不好,软硬皆施地要留他在金桂宫休息一晚,蔺负青才无奈应下,干脆就和方知渊两人直接占了这间屋子。
直到夜色降临,方知渊自那句话后一直沉默着。
蔺负青正抬手关了窗,余光瞄着那无声的背影就有点儿发虚,又有点儿心疼后悔,心说是不是又把他这小祖宗惹难过了……
其实在他心里最深处,总是还想把知渊当初遇时分那个遍体鳞伤的少年来疼惜的。
蔺负青抿了抿唇,悄然自后面凑近了,双手贴上方知渊的腰际,低声道:“刚刚是我失言。”
“我只是想叫你不必多加担心……”白皙指节灵巧地勾抹一下,腰带松开,“时辰不早了,知渊,抱着我睡吧。”
方知渊背脊的肌肉明显又僵了,蔺负青趁他欲言又止,温柔将他外衣褪下:“来,给我看看有没有添新伤。”
“……”
方知渊转过身来,眸子深处似乎沉着蠢蠢欲动的火浆。
他拇指碰了碰蔺负青的眼角,谨慎而克制,就像触摸一碰就碎的珍宝。
他嗓子有点发干:“师哥,你……白日里你问我是何时……那你又……”
蔺负青正小心地欲去摸那人肩处一道淡淡伤疤,不料那撩人的低嗓突然在耳畔响起来。
说实话他心里着实麻了一下,阔别四个月的爱人近乎霸道的气息笼罩下,简直激得人尾骨发痒。
可方知渊话说得断断续续,蔺负青也只能抬起头,用疑惑的眼神回他个:“?”
方知渊目光游移,艰难地:“你……”
那两片薄唇打开又闭上,“……”
蔺负青更加疑惑:“我?”
他口上问着,暗自忙把记忆往回倒,寻思着自己白日里到底问过些什么,还是跟时间有关的……
“啧,就是那……唉!”方知渊猛然转过头去,焦躁地以手掌掩面,触碰到的脸上皮肤都是烧烫的……
他就是……就是想问——问不出口!
蔺负青忍着笑:“你到底要说什么?”
“没事,师哥就当我是一时疯了……”
方知渊颓然放弃,拽着蔺负青上了床,吹熄了灯烛火,把他往里头塞了塞,“睡觉。”
蔺负青忽然道:“所以你莫非是想问我,我又是何时对你动心的?”
“——!?”方知渊猛地呛了口气,狼狈地趴在床头咳得昏天黑地,直咳到从脖颈到眼角都是薄红的。
这次蔺负青一点儿都不同情他,反而以一种天崩地裂无法置信的神情,无限痛心地捶床谴责道:
“好你个方知渊……!我从小就说喜欢你不知多少次,你是有多没心没肺,才能问出这种问题来?”
方知渊恼羞成怒,道:“你明明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说喜……说那种话了!”
蔺负青讶然道:“我的确从十几岁就开始喜欢你呀。”
方知渊狠狠剐他一眼,哼道:“胡说。”
蔺负青愕然:“……”
不是,我怎么就胡说了??
你那么个信誓旦旦的肯定语气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蔺负青那眼神显得太受伤太冤枉,方知渊把头往下一埋,自嘲道:“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你怎么可能……”
蔺负青定定地盯着眼前人,认真道:“可我那时候也什么都不缺呀。”
方知渊哑口无声,震惊地望着他。
这话说的。
好有道理他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