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起来?”蔺负青怒极反笑,“你要把我关起来?”
他口上说着, 手腕处暗自试探着挣了一下, 那水流凝成的锁链居然纹丝不动。
不仅如此, 体内的阴阳二气居然也凝滞下来, 像是被封住了一样……
蔺负青不禁心里沉了沉。他已是远超普通元婴境界的修为,哪怕是大乘修士在此都不一定能将自己压制成这样, 鱼红棠这小丫头居然……!
对面,鱼红棠将小巧的下巴抬了抬,一本正经地眨眼道:“当然不光是你,阿渊哥哥我也是要关起来的, 你们都不叫人省心,小红糖生气了。”
而后她又笑, 双手交叉在身后,眼眸亮晶晶的:“你放心,如果有天外神来碍事, 小红糖会替哥哥把他们都杀掉的。这个我可会了!”
——如此轻松自然地出口的“天外神”三字, 等同于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作为重生之魂的身份。
蔺负青倏然抬眼, 他被震得呼吸不稳,嘴唇微微发抖。
千算万算,未曾想漏算的变数居然就在身边。再看如今俏生生立在眼前的红衣少女,面容仍是一派纯洁无邪,却像是浸入了永远不起波澜的阴渊水底, 那眸子深得望不穿, 黑得看不透。
按时间数下来将近两年, 她居然一直刻意伪装着……!?
可是怎么可能?就算平日里的言行举止能够伪装,那修为呢,也是伪装么?
不……宋五的通用法宝倒是有不少可以伪装修为的小玩意儿,可蔺负青却不认为自己和方知渊会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蔺负青倏然抬头,他的女孩儿踩在水上,四周波动的气息深不可测,身后是烂漫摇动的红莲与水天交接的一线幽暗。
而鱼红棠,她像开在水上的一束罂粟花。
忽然间,魔君脑内有冷光如矢一闪而过。他的思绪瞬间捕捉到了被自己忽略已久的某个时间节点。
——是他们刚自前世归来,奔赴金桂试的那段时间!
蔺负青越想越心惊,最初他与知渊重生回此世时,他们兄妹三人正在闭关之中。他与方知渊齐齐破境出关,鱼红棠则晚了他们一步……
直到这里,都与前世轨迹无甚差别,自己与知渊当然也不会刻意怀疑什么。
不可打搅闭关之人是仙界最烂大街的通识,他们自是将鱼红棠留下,去赴那场金桂试。
可是倘若鱼红棠能够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让她的修为暴增到超越蔺负青与方知渊两人,再故意加以压制和隐瞒的话……
那么她的两位哥哥,就再也不可能窥探出她的真正修为!
这样的推断着实匪夷所思,荒诞至极!一个仙龄才十一岁的女孩儿,究竟用了怎样的秘法,才能在不到三十天内自筑基巅峰突破开光,再结成金丹,并且一举超越当时在金丹境稳固颇久的师兄?
蔺负青定定地望着鱼红棠,脖颈处精致的喉结一动。他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出,可最后选择出口的却是:
“你知不知道,知渊他……”
鱼红棠打断道:“我知道呀,不就是阿渊哥哥已经先一步去虚云了嘛。”
“所以小红糖的分身已经去拦他啦,阿渊哥哥很厉害,不过他不舍得对小红糖下死手的。既然这样,阿渊哥哥就打不过我。”
蔺负青冷笑:“怎么,你还会分身之术?”
鱼红棠倒也坦诚,点个头,清清脆脆地道:“是呀。分身裂魂都容易折损道基,所以师父从来不教咱们。可是小红糖可以跟别人学嘛,那人说我天生适合修炼这个呢。”
“你是什么人。”
“青儿哥哥那么聪明,猜不出来吗?”
“……”蔺负青倦然闭上了双眼,眉心一道深深的蹙痕,被散落的一缕乌发遮住。
昏暗之中,锁住他全身的细水锁链收缩更紧,被勒住的每一寸肌肤都炸起酥麻的不适感。
蔺负青阖眼垂首,他沉默着,无数零零碎碎的片段自脑海深处浮现,拼凑又断裂,心头无形的压迫化作混沌的漩涡拖着他下沉,下沉。
他在下沉中看见虚云的翠山,看见才六七岁的鱼红棠纯粹地欢笑着,光着雪白小脚踩过雨后的水洼。她唤他:青儿哥哥……青儿哥哥,你来呀,雨停啦。
可这样的幻觉转眼间被更滚烫的东西烧焦殆尽。那是烛光,烛光在远处的疲风声里旋转流转……他在烛光中看见顾闻香微醺含笑的侧脸,看见四时春馆内的熏香与酒,那酒中分明荡着前世的血色。
“你和煌阳死后,仙界出了一个奇人,是此人设了这死局。”
“此人自号……屠神,屠神帝。”
——如果有天外神来碍事,小红糖会替哥哥把他们都杀掉的。这个我可会了!
“那奇人不知身世,不知过往。黑衣袍、白面甲,雌雄莫辨。”
“此人的兵器也奇怪,他左手用刀,右手使剑,那是一对绝世超凡的仙器。有人曾问过这对刀剑的名字,屠神帝却说……无名。”
——不放,就不放。我要是放开了,你和阿渊哥哥又要跑掉了。
“那是个疯人、狂徒,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我时常觉着,此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此间修士的死活,也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他只想叫天外神死得越多越好。”
“你那禁术生效的时候,仙界就没剩多少全手全脚的活人了,其实很多都是被这铁石心肠的帝王给祸害的。”
——你们都不叫人省心,小红糖生气了。
蔺负青终于睁开眼,他缓缓地抬起略见苍白的脸。常年清静温柔的眼波中,终于裂开一道又一道浓得化不开的痛楚。
三年屠神……三年血……
那冰冷的血色一点点地蔓延,将那个在雨后初晴的山林里欢笑的红衣女孩儿的身影遮住,一层,又一层,再也看不出最初模样了。
“……是你吗?”
鱼红棠眉眼弯弯地绽出一个笑容:“是我呀。”
她忽然很惊奇地“咦”了一声,秀眉紧紧皱了起来,似乎有点慌张,又有点心疼,“青儿哥哥怎么哭啦?”
她连忙抚着魔君的手臂和胸口,又伸手去碰蔺负青的眼角:“别哭别哭,阿渊哥哥要是知道小红糖把你弄哭了,他也会生气的。”
蔺负青猛地将冷白的脸侧过去,湿润的长睫狠倔地抖动着,却又沙哑问了一遍:“你是什么人。”
他顿了顿,压着微颤的嗓音道,“还是说……你不是……”
记忆再次将他拖拽,拽回那一年冬末春初,他才九岁,在跟随新认的师父去往仙界的路上,从冰雪初融的河边将襁褓里的女婴抱起来。
岸边盛开着红海棠花,河中巨鱼的尸体驮着婴儿,下面又有无数小鱼托着巨鱼,奇景世所罕见。
所以他为她起名鱼红棠。
他将她养大,要她叫自己哥哥。
此刻蔺负青竟想放声讽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曾是多么的胆大包天,多么的任性妄为。
他明明一早就觉得自己师父不像个正常人,还是跟着尹尝辛上了太清岛虚云山,一口师父叫了两辈子;
明明相遇时就知道鱼红棠不是个平凡女婴,还是抱起来亲自养到这么大,甚至从未认真探查过其身世;
明明清楚方知渊的祸星命格和引阴妖的体质,其内里怕是也有大玄机,还是……
对面,鱼红棠抿唇一笑。她还是那么明眸皓齿的女孩儿,可那脸颊白嫩的肌肤上,竟无声地浮现数枚深红色的鳞片,光泽如血,美得妖娆而危险。
原本墨黑的青丝,渐渐也幻出几缕了暗红。衬着系着发髻的那对红缎带,在足下水面的倒影中流淌出更魅惑的色泽。
“妖族?”
蔺负青轻轻自语,却又立刻在心中否定。
不对,他初遇鱼红棠时她的外貌的确是人类,如若是纯正的妖族,不可能在年幼修为低微时保持人类的身形。所以……
他沉声道:“……原来你是半血。龙王敖胤与你是什么关系?”
“哥哥果然很聪明,都猜出来了呀。”
鱼红棠满足地眯起眼,眼角下的鳞片闪光。她伸手在蔺负青眉心处一点,后者识海被迫打开,一枚幽蓝宝珠飘了出来。
红衣女孩儿清朗斥道:“海神珠,开!”
顿时,海神珠蓝光大盛,幻出一道光环将蔺负青笼罩进去。
魔君神色微变,暗自试图以意念控制这神级法宝,海神珠却已完全不听使唤!
这情境似曾相识,蔺负青顿时想起在西域深处的那一场。他也差点被小金龙敖昭拖进海神珠之内!
海神珠乃海族圣物,就算与人类修士定下契约,只要遇到真龙血脉,还是会优先听命于龙族……当时敖昭便是这么说的。
鱼群护驾,流于冰河——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女婴,身上竟继承着真龙的血。
而顾闻香曾说过,屠神帝联合了人族与妖族,屠神帝有一条伴身的九爪红龙……
再联想鱼红棠自称修习过炼制分身的法门,还说自己“天生适合修炼这个”,那三年的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屠神帝是她,红龙也是她。
天生半血,半是人,半为妖!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幻化成形的水浪已经翻涌在视野之内,蔺负青疾言厉色道:“鱼红棠!你敢胡闹……!”
鱼红棠笑吟吟道:“青儿哥哥放心,以后你要做的事情,都由小红糖来帮你做。”
“虚云,小红糖会替哥哥护好的;天外神,小红糖也会把他们都杀光的。哥哥们已经很累了,要好好休息才乖哦。”
蓝光消散,魔君的身影已经不在红莲渊上。
海神珠落在鱼红棠小小的手心里,半血女孩儿用力握了握这珠子,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雪骨城的高峻城楼。
然后她足尖在水渊面上轻踏,身影化作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红色流星,很快就消失在了东方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