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黑云在穹顶聚集的时候, 识松书院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扬起了头。
最初只是黑色的阴气拖着尾迹划过天空。但渐渐地, 那些黑丝在东方的一座荒山之顶织成了网,网内的空隙又很快被密密麻麻地填满了去,便成了漆黑阴寒的长瀑在空中流动。
不知是谁惊愕地望着北方,喊出了那一句:“是阴妖群!”
天地间的阴阳二气剧烈波动,以那座荒山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地, 凡是生灵均开始不安地凄凄啼叫、惶惶奔走。
很快寒意弥漫,冷胜三伏, 空中肉眼可见地结出了亿万万细小的冰晶, 像风中的冰花。
若有阳光,定是奇观绝景,可此时就连阳光都被阴妖黑云遮挡了。独那荒山笼罩在黑暗之中,好似幽界冥山误入了阳界。
“不,这不是寻常的阴妖群……”袁子衣手中抱着的一摞书纷纷落地,他喃喃道,“青史上溯几千年, 从未有过这样的阴妖群。”
书院深处, 小院内草木初带了几分秋意的黄。小院内有石桌, 石桌上有凉了的茶, 有下到一半的棋盘。
颜余颜院长与陈芝道陈副院并肩站在石桌旁,负手仰头看天。
“依颜兄之见, ”陈芝道凝望着天空上阴妖凝聚成的黑云, 那就像是深渊张开的巨口, 其间时而有嗜血的红光闪动, “祸星说的话,你我可信几成?”
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中,握着一枚灵玉简,是方知渊离开书院之前留给他们的。
颜余温温和和地道:“我信那孩子。”
陈芝道顿了顿,说道:“那是天方夜谭。颜兄相信你我已在另一个红尘陨落过一次?你相信有一群天外之人意欲制造阴祸,将整个三界的生灵都做成炉鼎?”
颜余不再说话,但这位院长脸上的神情显然比任何言语都要坚定。
他以这样的目光凝望天际,那里已经织成了一道龙卷风般的黑柱,黑柱将荒山整个都包裹进去。
他转过眼睛来,眼神分明写着:芝道,莫非你不信么?你真的不信么?
“……也罢。如果方知渊当真能破境元婴,活着从那山中走出来,”陈芝道平静地说道,“我便和颜兄一起信。”
……
此时此刻,荒山之内。
大量阴气化作黑色的尖刀,蝗虫般扫荡着这一带山林,所过之处草木凋零,化作枯叶烂根;河面激起水浪,冰冻着落下来。好一场浩劫。
方知渊狠狠地咬着牙,双眼闭合,眼睫却不受控制地连连抖动。他额上冷汗遍布,后背也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浑身绷紧着,紧得好似一把拉到极限的弓,随时都能“啪”地一声从中折断掉。
在预感到阴妖大群接近的时候,紫霄鸾已经被他强行通过本命契约收入了识海。
但方知渊将煌阳祭了出来,光如鎏金的神刀插在身前,替他定住周身三尺内的天地灵气。
这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战斗,最多有他的刀作陪。
风声尖啸,几只漏网之鱼穿过了他外放的灵流,阴妖的爪牙撕咬在他肩膀、手臂与腰侧。
暗金衣衫破裂,方知渊脸色更白一分,他皮肤绽开几道血口子,但很快又变得焦黑冰冷。那是被阴气腐蚀的模样。
鲜血淌下去,更是触目惊心。
然而就在下一刻,那些阴妖瞬间被方知渊的灵力绞杀而死,阴气汇入后者的体内。
淡黑阴气消散后,露出一双冷戾的眸子。
方知渊轻轻喘息平复,他忍着自四肢百骸传来的的痛楚。
外伤其实只是小事。
如今,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经脉、丹田内都像是被塞满了千年寒冰的碎块。
阴气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只有少量能完美地与阳气缠绕在一处,凝练收入丹田。更多的是翻江倒海地狂化,将经脉刺得遍体鳞伤。
荒山内彻底死寂,黑色旋风席卷八方,只有成千上万双猩红眼珠骨碌碌转动。
方知渊心内明白,自己这次算是把命给压上了——他几乎把仙界五洲的阴妖引了大半过来,想必还会有高阶的阴妖主。
要是一个不小心,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桀桀——!!!”
“桀桀——桀桀——!!!”
阴妖的啸声此起彼伏,最后已经不能辨认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煌阳神刀嗡鸣轻颤,刀面上映出天际冷光幽幽,映出一群又一群的阴妖被祸星绞杀的光景。
随着时辰推移,方知渊周身寒气越来越盛,经络隐约变成黑色浮现在皮肤下,手指甚至已经被腐蚀得不似活人皮肉。
他已经踏在被阴气反噬的边缘,可他还不肯停下来。
暮色四合时,近千阴妖已经被祸星吞噬。
夜风渐起时,方知渊开始觉得眼前模糊,外伤造就的大量失血叫他的处境更加危险。
月悬高天时,第一只阴妖主现身,半个时辰后死在祸星手下,磅礴的阴气化作巨河,轰然滚入他体内。
“呃啊……!”
方知渊喉中终于溢出第一声濒临崩溃的痛呻,脖颈的皮肤发出细小的爆裂声,焦黑蚀痕一直向上蔓延至抽搐的眼角。
太痛苦了,这实在太痛苦了……就连当年剖丹拔芯,都比不过如今的万分之一。
阴阳二气的浓缩淬炼已经不知进行到了几转,更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不断地有阴气涌进来,明明已经撑不下了,明明已经冷得麻木了,明明已经要痛疯了……却还要将一股又一股源源不断的阴气接纳,拖着那些冰刺般的凶物在体内运行周天。
“……”方知渊瞳孔涣散,大口地喘息。冷汗自鼻梁滴落下来,落在手背上。
那手背焦黑绽裂,血迹凝固,青筋暴起。骨节难耐地暴凸,他还在狠狠忍着。
然而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袭来,方知渊眼前发黑,他猛地挺身吐出一口污血,却听见自己的体内传来很清脆一声响。
——啪!!
两息后,能把人活活疼死的剧痛姗姗来迟。
方知渊这才意识到,他体内十二经络之一的少阴心经……终于承受不住过量的阴气……
它断了。
经络断裂,溢散的灵气刺激了阴妖。一时间只见黑风大作,数不尽的阴魔疯狂扑下,乃至那阴气黑云都变薄了,透出浅浅月华。
月色下,它们渴饮着祸星的血与灵流,再被祸星屠戮,化为阴气养料。
……不碍事,方知渊在痛不欲生中咬牙暗想,汗湿的黑发粘在脸侧,他依然不肯停下来。
不过是一条经脉断裂罢了,死不了人……至少暂时死不了人。毕竟他亲眼看过师哥十二经络全断,没什么好怕的。
这些都在他预料之内,只要能成功破境,修复起来也就几个瞬间的事情。
——啪!啪!啪啪!!
方知渊喉结动了动,暗数着从自己体内传来的断裂声,勉力维持意识的清醒。
越过阴妖黑影,他在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那轮月,想起心底那个如雪山清月般的人。
他微弱地弯了弯唇角,模糊地想:当年蔺负青被阴气反噬,原来是这般滋味,他终于尝到了。
忽然,月光暗了。
一枚红花在月色中落下。
这荒山上早就生机枯竭,本不该生有花。
更莫论是生有这样红的花。
那是极秾丽、极娇傲又极纯粹的红颜色,唯有最无忧无虑,最逍遥恣睢,最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才衬得上这样的红。
方知渊倏然睁大了眼眸。
红花绽放在他深黑的瞳孔里。
那并不是一朵绽放的红花。
那是一把盛开的红伞。
遍寻仙界,再找不出比这把红伞更美的红伞。
当年那白衣雪剑的少年仙君曾说,他要这伞下的女孩儿永有玉铃般清脆的笑,永有春风般飞扬的眉。
红衣少女踏月而来,皓腕里擎那把名唤“朱砂怜”的红纸伞,每一节伞骨下都垂着薄纱似的红绸,绸末又系玲珑小匕。
少女清喝一声,红伞挥落,无数红绸寒匕听从主人的意念织成纵横的杀网,瞬间将方知渊身前的阴妖清杀大半!
——朱砂怜,当初由蔺负青耗时三月亲自设计,那时蔺小仙君说了,要“能打人,能防身,且轻便,还漂亮,最好是适合女孩子用的”。
最后便铸成这把可攻可防,可远可近的完美仙器,据说能把芙蓉阁那些医仙们眼馋得要哭。
方知渊震惊得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小红糖?”
“阿渊哥哥!你怎么样了!?”
鱼红棠翩然落地,女孩回眸时眼泪就掉下来,在月光下比珍珠还动人。
她含着软糯的哭腔,“你怎么伤成这样……你怎么可以在外面随便冲关破境,你不知道自己会出事吗!?”
方知渊不敢相信,他嗓音嘶哑:“你为何……会在……”
可当看到鱼红棠身后黑影袭来,他就瞬间清醒过来,冷声厉喝道:“——你快给我走!这不是你能呆的地方,鱼红棠!听我的,快走!!”
鱼红棠用力揉一把眼泪,以将方知渊护在身后的姿态手举朱砂怜。
“我是看到阴妖异动,追着阴妖从虚云过来的。”她认真道,“小红糖说过,我会保护哥哥的。”
方知渊气得破口大骂:“蠢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丫头!你只会拖我后腿,走!!”
鱼红棠怒目回呛他,小女孩儿嗓音脆生生地道:“是是是,小红糖走了不拖你后腿,该拖你尸体了!那我还不如拖你一条腿,至少没那么沉!”
“你!”方知渊给她气的猛地单手撑地,又是一口血咳出来。
他喘咳着,虚弱地喃喃:“……死丫头,你有种气死我……”
阴妖再次狂涌而来,鱼红棠面无惧色,飞身迎上。转眼间,劲气四溢,红伞与黑影战成一团。
方知渊闭眼咬了咬牙,他艰难地伸手,第一次握住了煌阳神刀。
刹那间,锋利刚烈至极的刀意铺天盖地。
鱼红棠身前阴妖灭尽,无数阴气细流掠过女孩儿惊愕的眸子,飞入她身后那人体内。
方知渊浑身剧颤,他用尽毕生毅力,才没在这个小妹妹面前惨叫出声。
他不知道自己经络断裂的声音,鱼红棠是不是听到了;可就算没听到,那蔓延至全身的阴气黑蚀,鱼红棠也一定看到了。
鱼红棠僵硬地转头,脸色发灰:“你……你在干什么?”
她猛地一个激灵,“你在用阴妖的阴气冲关吗!?这些阴妖是你故意招来的——你疯了!!”
方知渊沙哑道:“……我也说过,没有妹妹保护哥哥的道理。”
他撑着煌阳,居然吃力地站了起来。
从没有什么人敢在破境冲关的时候挪动,可是方知渊站了起来。他不仅站起来,还很冷静地走到了鱼红棠面前。
在月色下,那张原本俊美冷峻的面容上,处处是腐蚀的痕迹,很是可怖。
“丫头,到我身后来,回头再教训你。”方知渊左手将鱼红棠往自己后面一推,“现在,看我破境。”
“你……”鱼红棠怔怔地仰头看他。
方知渊身上阴气的寒意陡然大盛,煌阳刀尖指地,金晃晃地映着天际。
杀意流淌在空气中,阴妖露出獠牙。
他闭上双眼。
就在阴魔如黑瀑般扑下的那一刻,一股浩荡的气势自方知渊身上传来。
荒山之上,百里之内,都传遍了那气势。深沉与锋烈并存,烈火与寒冰交舞;欺山,压海,映日月,破长空。
书院深处,有一声惊赞的叹息悠悠消散。
然后,下雪了。
没有云,也不是下雪的季节。
那只是阴气凝出的寒意,将大气中的水汽化作了雪。
这一回不再是坚硬外露的冰晶,而是柔软内敛的雪花。只有真正掌控阴气的人,才能这样化出雪花。
荒山之上,落了一场温柔的雪。
雪中,阴妖的身影淡去,不知去往何方。
目之所及之处,再无一只妖魔。
方知渊安静卧在鱼红棠怀里,唇角一点淡淡笑意,自天而落的雪花消融在他眉心。
红衣少女搂着他哭,一边哭一边骂他。
破境之后,精粹的阴阳二气自丹田重新流淌回他体内各处。十二经络渐渐修复,那些可怖的黑痕,也一点点愈合了。
方知渊缓过这口气,总算挤出一丝精神,沉心内视丹田。
果然,他看到了蔺负青同他说过的阴阳双元婴。
然而,那漆黑的元婴竟比雪白的元婴大了三倍有余,也并不是蔺负青同他讲的相对盘坐,阴阳调和。
而是小巧柔弱的阳元婴坐在阴元婴的怀中,黑阴包裹白阳,两者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是……变异的阴阳双元婴吗……
再一细探,方知渊心中巨震。他忽的意识到,自己如今的感觉,并不太像初破元婴的修士所应有的境界。
单看那阳元婴,的确是初破元婴的气息不错;可是从那阴元婴中传出的,分明是大乘期的气息波动!
大乘……
方知渊有点回不过神来,不过他至少明白了一件有趣的事:自己如今这个状况,可以用两种说法来解释。
第一种,他说要用九日破元婴。没有想到,他仅仅用了五日,便从金丹直接跨过元婴迈入了大乘之境,再附赠一个元婴境的小元婴。
第二种,他说要用九日破元婴。没有想到,他仅仅用了五日,便成功迈入元婴之境不说,还多捞了一个……大乘境的大元婴。
方知渊忽的以手臂挡住眼睛,低低闷笑了两声。
他感慨地寻思:人呐,果然就是得对自己狠一点儿啊……
鱼红棠本来在乾坤袋里翻找疗伤的丹药,此刻气的要命:“你还笑!你笑什么笑?”
方知渊挪开手臂,睁眼笑道:“做祸星挺好。”
他望着远山际的那一抹烈红星光,心绪万千。
这个晚上,有山,有月,有雪,有祸星。
若是师哥望见,定然喜欢的。
“我终于……”
“走在他前面一步了。”
“什么走不走、前不前的,吃你的药!”鱼红棠将一把丹药塞进方知渊嘴里,“阿渊哥哥我告诉你,这下你完了,看青儿哥哥不骂死你。”
“……你偷跑出来,他要骂也先骂你。说说,怎么骗过叶四宋五的?”
方知渊不紧不慢地嚼着丹药,寻思拿这小姑娘可怎么办。
原本他独自破境之后,是可以去闯西域找他师哥的。可如今鱼红棠在这,他总不可能把这么点小女孩儿带去那种地方。
鱼红棠小脸一扬,坏笑道:“我留了信说找青儿哥哥去啦,他们一定找反方向了。”
方知渊:“……”
他本还认真思索着把鱼红棠扔在书院里玩的可行性,此刻又觉得不妥。
或许还是该先送她回虚云,设个阵关起来。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四周忽然暗下来,是月光被遮住了。
“咦?”
鱼红棠仰起头,食指指天,“阿渊哥哥你看,天上好大一卷书啊。”
荒山天顶之上,一道黑影挡住了月光,某种蕴含着上古沧桑气息的威压从上传了出来。
鱼红棠眯着眼使劲儿去看,才看清那是一卷长长的,巨大的……古书卷。
那书卷如波涛般摇动着,书上墨字如蚊虫般快速飞动合并,最终只剩下十六个斗大的字迹,笔法遒劲,内蕴杀机。
——祸星之命,祸世之体。
——两生不死,乃害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