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云, 听鹤峰。
“咦?”
叶花果从大树后头转出来, 好奇地蹲在荀明思身旁。
她仰起眼瞧着坐在树梢上,浑身玉石闪亮的小妖童,“三师兄, 春、春儿, 又又又在给你讲故事了吗?”
“是啊,他懂的东西实在许多。在讲叶剑神与森罗石殿的旧事。”荀明思给她挪地儿, 温声道,“师妹怎么来了。”
叶花果拍一拍背后的医箱药篓,将其收入乾坤袋中:“你听鹤峰的小弟子被阴妖伤啦,我刚给他治完伤,顺路来瞧瞧三师兄。”
她冲申屠临春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我我,我也可以听故事吗?”
“听呗。”小妖童露齿魅笑, 摇晃着脖颈上的项链,“反正耳朵长在你脑袋上。咳,我说到哪里了来着?”
……
那是距现在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申屠的故事说来话长,要从森罗石殿的一个古老习俗讲起。
众所周知, 每一代森罗石殿,都有一男一女共同作为掌殿人。而被选为掌殿人的少男少女, 将会舍弃旧姓,改换为新的姓氏。
男子为“金童”, 姓申屠。
女子为“玉女”, 姓巫。
金童玉女的选拔, 自古以来,都有着一种邪异而瑰奇的传承方式。
当上一任的“金童”、“玉女”陨落之后,石殿弟子将披戴黑纱,高唱奠词。洒仙水,织仙花,最后将尸身抬入森罗圣火之中焚烧,烧到只剩下一副骨架。
圣火熄灭后,白骨之上,将会浮现出生者死前以灵气在自己骨骼上镌刻的最后遗言,以及一个名字。
那就是下一任的“金童”,或者“玉女”。
灵气刺骨,死后方明。一则是为了明志,二则是为了避免金童玉女的遗旨被篡改。
这样残忍又震撼的习俗,被森罗石殿的弟子教徒们称为——“死人说话”。
叶花果脸颊微白,震撼地喃喃重复道:“死……死人说话……”
她哆嗦了一下,搓着手臂惊恐道:“感、感觉好疼!那那那春儿你……不会也已经……”
小妖童笑道:“我还小着呢,现在仙界又太平,不会死那么快的!所以还没刻骨头哩。”
他这样说着,语调极其自然。可荀明思心头却莫名地漏跳一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刚刚似乎觉得,申屠快速地扫了自己一眼。那眼神中蕴藏的情绪太浓厚,荀明思看不懂。
可还没能荀三回过味来,申屠临春的故事又继续往下讲了。
是说,上一任金童的名姓,已经渐渐被人遗忘;可上一任玉女,却至今都是仙界的一段传奇。
上任玉女,芳名……巫渺。
在俊男美女遍地走的仙界,巫渺的容貌并不能算最绝美倾城的那个,可她天资惊人又品行端方,慈柔而不失果敢,绝对是这千年来最受石殿弟子爱戴的玉女。
不仅森罗石殿的弟子们倾慕她,仙界诸多青年才俊也对渺玉女如痴如狂,求而不得。那架势,就连当下的穆家雪凤凰穆晴雪都要比她逊上一筹。
可惜玉女注定了一生侍奉石殿,对那些追求者看都不多看一眼。世家公子也罢,风流散修也罢,无人能撩动其半分清心。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距今三十年前,那个震惊了全仙界的夜晚。
——剑谷那位素来潜心修行、一心悟剑的谷主叶浮叶谷主,突然向森罗石殿提亲,求娶玉女巫渺。
——被拒无果后,当晚就提剑劈开了人家森罗石殿的大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抱了渺玉女就跑。
——渺玉女自始至终只是默默流泪,脸上神情似悲似喜。她虽未主动跟随叶浮而去,但在被叶浮抱入怀中时,也并未挣扎抗拒。
“这……”
待申屠临春满脸愤恨地把故事讲到这里,荀三和叶四都惊呆了。
这种宛如凡俗界的江湖侠客话本子里一样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仙界,着实荒谬至极。
叶花果不禁催促道:“然、然后呢?”
那一晚大战激烈,森罗石殿的十长老含怒出手,叶浮抱了渺玉女在怀,单手执剑迎敌。
酣战至三更时分,穹顶突现异象,雷云泼天而至。
众人悚然,剑修手中长剑齐鸣,纷纷坠地。但见叶浮在大笑中立地突破,踏入渡劫之境,在雷光与剑光之中携玉女御剑远去。
叶浮“剑神”之名,自此广传仙界。
荀明思喃喃道:“我此前只听说森罗石殿有上任圣女叛教离殿,至今不知所踪,原是有内情如此……”
申屠临春从树上跳下来,身上华彩挂饰碰得叮当响,哼道:“觉得丢人嘛,长老们不许声张喽。”
叶花果听得入了戏,脸颊微红:“那……那!叶剑神和渺玉女,如今便是一对恩爱夫妻了么?”
“……不,”申屠临春的脸色暗了暗,攥紧了拳,“石殿当年分别以“叛逆”、“渎神”两条大罪追捕渺玉女和叶浮,在十八年前的一次意外里,渺玉女她……失踪了。”
叶花果“啊”地一声,难过地捂住了嘴巴。
申屠临春:“叶浮一直在找她,我们石殿也在找她。最初几年还是能寻到踪迹的,可就在某一天,渺玉女突然就和人间蒸发了似的再也找不见了……”
巫渺失踪,森罗石殿“死人说话”的传承断绝,只好临时由石殿众弟子重新推选,选出巫渺的妹妹作为新任玉女,名巫蜜。
可是玉女失踪的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森罗石殿的一道伤疤。
“要不是叶浮那个混蛋!当年不知道用什么花言巧语骗走了渺玉女的芳心,玉女岂会至今生死不明……!”
申屠临春恨得咬牙切齿,红着眼圈儿,泪珠啪嗒啪嗒的直往下掉,“我真是恨不得将这个王八蛋碎尸万段!!”
“别哭,别哭……”
荀明思无奈地哄,他可算是拿这个小哭包没辙,这家伙是生气也哭难过也哭,“听你这般说法,渺玉女和叶剑神也是真心相爱,你也……嗯?”
原本安慰着小妖童的荀三话音忽然一顿,讶然:“难道叶剑神这么多年销声匿迹,是为了……?”
“对啊。”申屠临春哼哼着,抹着眼泪,不爽道,“他是在漫山遍野的找老婆呢。”
……
蔺负青抬袖给剑神倒了杯茶,推过去,“所以,叶剑神此次现身,莫非是寻到尊夫人了?”
剑神蹙眉苦笑:“未曾。我前世寻她百余年,是到了最后那段日子才勉强探出些蛛丝马迹。吾妻巫渺,怕是早已经……不在人世。”
他说话时眼神虚飘,仿佛投过眼前这片地方投向远处。神情里七分追忆三分凄楚,与传闻里那个雷劫下御剑拥妻、破敌而去的潇洒剑神全然不像是同一个人。
修仙之人可保容貌不老,当年的叶浮也是个翩翩美男子。可如今坐在魔君仙首面前的男子,两鬓分明已经微泛灰白,眉宇间也满是沧桑之意。
“……”
看他这副模样,蔺负青也觉得心里难受。思量着该劝慰几句,却又觉得一句节哀顺变过于单薄无力。
他偷眼去看坐在身旁的方知渊,忽的暗想,如果前世自己在雪骨城死在了真神手下,知渊……
想到这里,蔺负青就不愿往下想了。
但见叶浮喝一口茶,杯盏抵在唇上,再次沉沉开口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渺玉女乃我叶浮之妻,哪怕她真的在哪处成了一具枯骨,也该由我亲手抱出来安葬才是。”
“可我至今不知她身在何处……叶某今日冒昧叨扰两位,是为了将女儿托付,明日便再次动身,去寻吾妻踪迹。”
“……女儿?”蔺负青不禁惊的抬头,险些打翻手里的茶壶。他可从未听说过,叶剑神居然还有个女儿!
蔺负青转头去瞧旁边,方知渊也震惊地看着他,这人明显想起了什么:“莫不会是……”
叶浮起身长揖道:“我妻巫渺曾为我诞下一女,我父女亦是失散已久,前世辗转了近百年才知晓她尚在人世……”
“我叶浮的女儿,就是贵宗虚云的叶四姑娘,叶花果。多亏这些年有两位照料,叶浮感激在心,大恩无以为报。”
……
“阿嚏!”
不远的听鹤峰上,结巴怯懦的绿衣姑娘打了个喷嚏,奇怪地揉了揉鼻子。
……
“……”
蔺负青与方知渊相对无言。
方知渊忍不住横眉:“叶剑神……确定!?”
叶浮道:“很确定。”
叶是大姓,虽然叶花果是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女,在剑术上的资质也的确超凡,可他们还真没敢往这方面想过。
这,倒还真是被剑谷那个轩辕意误打误撞的给说中了……
“好……既然如此,还请叶剑神稍候,”蔺负青定一定神,“我……我这便去叫花果……”
叶浮却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呵……这个不必,叶浮今日不是为父女相认而来的。”
“……什么?”蔺负青意外地蹙起眉尖,“叶剑神此言何意?”
叶浮低声轻笑两声,垂眼叹息:“……我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回返。叶浮曾与渺玉女生死相许,她若身亡,我自是要随她去的啊。”
“……”
“吾女花果既已长大成人,她能忘却父母,能在虚云宗过的好……便十分好了。若是知道了她有个已死的娘亲和即将不知死活的父亲,徒增悲伤而已。不必,不必。”
蔺负青默然片刻,慎重而沉静地道:“如果剑神是来托孤的,那便不用了,花果是我们师妹。照料她是我们分内之事。”
“只不过……既然尚有血亲在世,生死诸般,还请剑神三思而行。”
叶浮很浅地弯唇再次笑了一笑,唇角的皱纹仿佛无声地诉着某种悲哀。
他答所非问,苦涩地喃喃道:“我已找了她五万多个日子啦……”
或许前世百余年苦苦寻妻之路,无数次燃起希望与希望破灭的重复,已经将这个人折磨得一如行尸走肉,再也没有对尘世的半分留恋。
剑神最后双手奉上的,是一册薄薄的书。
“叶某毕生所学,都在这套自创的‘神游十九剑’里。剑谱在此,今日赠予两位,万望两位莫要推辞。”
剑神叶浮,既然被仙界尊为剑神,其在剑道上的造诣自然非凡。据说,叶浮一生仅其自创的剑法就有十几套之多,就凭这一点,同为剑修的蔺魔君也要自愧不如。
而神游十九剑,则是剑神叶浮在破境渡劫之前,闭关八十八日参悟出的最强剑法。
快极,利极,剑意逍遥至极,称是当下仙界剑谱第一,也绝不为过。
当年他大闹森罗石殿,在天道雷劫与十长老的合围下携玉女巫渺全身而退,正是凭着这一套神游十九剑的威力。
叶浮竟把这份心血给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