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出去?”
蔺负青扬起眉, 想了想侧头对方知渊道:“你刚刚不是说要给我煮粥么,去。”
方知渊心领神会。刚欲起身退开, 又略踌躇,回头低声一句:“我在里间。你多当心些自己……昨晚的事,稍后你总得给我说清楚。”
他还真不怕顾闻香能把他师哥给坑着,他是怕这人自己再吐一地的血……
顾闻香饶有趣味地盯着蔺负青把方知渊赶进里头了,目光又落在他外袍下隐隐露出的血迹上,“呵,你们这是?”
蔺负青从容地将衣袍扯紧了。顾闻香见他如此, 便哂笑道:“罢了, 这些细末私事, 我也无意打探。”
这顾公子人在轮椅上往后一仰,“不过莲骨啊, 我早就说过你总有一天要兜不住,如今怎么样?”
“我告诉你,你的臣属子民根本就几个没真心把你当主君的!这一天迟早要来。”
蔺负青摇头置之一笑, 背转身去。
这回没的说, 是他栽了个大的, 顾闻香若不来讥讽他几句,那就不是顾闻香的嘴了。
顾闻香不依不饶,从鼻子里哼一声,敲了敲轮椅扶手, “不拿你当主君, 你知道他们拿你当什么吗?”
“——他们拿你当宝庙里供的小神仙!”
“……”
蔺负青侧过脸来, 有些意外。他还等着顾闻香借机满口嘲弄,没想到……这家伙总能够出乎常人意料。
那头,顾闻香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人心,你得算人心!”
“你倒是一次次舍己为人了,也不想想重生回来的魔修都是什么人?——都是能为了给你报仇,去跟天外之人拼命的人!”
“鲁奎夫那帮死脑筋魔修,前世本就对你有愧,重生归来见着君上这副未经风霜惊艳少年的模样,恨不得把你金枝玉叶地养着供着一辈子呢。”
“你倒好,怎么惨怎么把自个儿往里作。他们受得了?若受得了,他们便也不会重生在这儿!”
“……”蔺负青罕见地闷头被人劈头盖脸叨叨了一顿,他无话可说,只好道:“顾闻香,你是专程来骂我的?”
“都说了,我是来放你出去的。”
顾闻香大为摇头,故意夸张地长吁短叹:“为此闻香那可叫一个煞费苦心!又要假意跟你那位屠神妹妹称臣,跟她讨要雪骨城,还要跟她说,我能劝得你们乖乖呆在海神珠内,兄妹和好如初……这才换得她放我进来。”
蔺负青不禁失笑:“噢?你那么煞费苦心地骗她,为了帮我?为什么?”
顾闻香指着自己:“我这个人你知道的,最惜的就是自己的命,谋的只有自己的利益。良禽择木而栖……我一早选定的就是你,鱼红棠不是颗好木。”
正说着,方知渊端着食盘进来,放在案上:“喝粥。”
蔺负青欣悦地伸手要接碗与勺子,方知渊先端起碗来尝了口,皱眉,“还烫,你等着。”
他又舀了一勺粥,垂眼仔细地吹。这般小心翼翼,为了伺候谁不言而喻。
魔君无奈收回手,瞥了一眼顾闻香:“顾公子,来一碗?我家小祸星的手艺。”
顾闻香脸有些僵,勉强维持着笑容:“不不,不必了……闻香可没人给我吹粥。”
蔺负青颇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意。
他道:“你继续说。”
顾闻香清了清嗓子:“屠神帝的确修为强悍,颇有胆识。可她是个疯子,能拿那么多魔修的命去换几个天外神同归于尽,指不定下一个要送谁去死。”
“更不要提,她想做主君,却有着众所周知的致命软肋……只需涉及你们的安危就会立刻理智全无,这是什么天大的隐患呐?”
蔺负青任方知渊慢慢地喂自己粥喝,悠然道:“她在东琉海闭关太久,心智其实并不比一个少女成熟多少。”
“所以呀,这么个感情用事,喜怒不定的十几岁小丫头……”
顾闻香冷笑,“哼,在她手底下干事,做她心腹?我脑子被阴妖啃了么?”
方知渊在旁拿勺子搅拌着热粥,此刻却突然抬头,冷声道:“那上辈子你还跟她三年?”
顾闻香笑容一滞。
“是因为魍魉鬼域没了,还是因为……”
方知渊不紧不慢地又喂身旁人喝一口粥,抬起锐利眼尾,吐字如刀匕,“那只半血狼妖为你死了?”
顾闻香那一贯游刃有余的神情不着痕迹地扭曲了。
他颇为不耐烦地甩了甩头,低促道:“当时仙界已经要完了,只有疯子的鱼死网破才有可能博得一线生机!如今还不到那时候,我这是审时度势……和他有什么关系。”
蔺负青与方知渊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魔君道:“也罢。如今我们修为都被封住,你有什么办法让我们从海神珠内出去?”
“你且看。”顾闻香抬起双臂,手掌抬起一串灵光,只见右手上出现一把玄红折扇,左手则握了一把墨蓝手杖。
“此乃六华洲玄蛟顾家的镇族传承仙器,折扇神机、手杖鬼算。”
“神机鬼算有偷月换日、瞒天过海之力。数遍三界,能够在龙王所控的海神珠内救两个修为被封的人出去的机缘,绝不超过五指之数……”
顾闻香傲然道:“这一对仙器,能算一个大拇指。”
方知渊撂碗起身:“海神珠乃神级法宝,顾家的神机鬼算能够凌驾于海族神物之上?”
顾闻香眯起眼道:“只靠神机鬼算,当然不可能。但是……你们不是还有一条拥有真龙血脉的小金龙么?”
蔺负青又道:“鱼红棠也封了你的修为,你放我们出去之后……”
顾闻香毫不在意:“有得必有舍。我的修为不高,封了就封了。”
那天他去见鱼红棠故意没带顾报恩,就是为了不叫这小狼妖被牵连。
顾报恩早就被调教得以公子的安危为万事中的第一,只要小狼的修为保住,他自己有没有修为又有什么要紧?
蔺负青问他:“你要什么?”
顾闻香笑:“这还真没想好。总之……先要在天外神手底下活下去。”
蔺负青沉默几息,道:“罢了,算我欠你一次人情。知渊,昭儿在哪里?”
……
此时此刻,小金龙百无聊赖地趴在龙宫殿门处,正打着哈欠。
锁链套在它的爪子上,无论是人形还是龙形,都紧紧束缚着它。
忽然它的尾巴被一只手不怎么温柔地拎起来,方知渊踏出殿门:“小龙,起来干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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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海波摇动,三道人影无声地出现在阴渊深处。
明明应是上午时分,却因为此处惯来的清寂无光,无论什么时候都像是长夜。
“把昭儿留在海神珠内,当真不要紧?”蔺负青抬手触碰消散的水光。那水光里暗红与暗蓝的幻影迷离交错,果然是被干扰了。
方知渊道:“毕竟龙王一片苦心。如今外界情况还不清楚,暂且叫它留下也好,鱼红棠还不至于疯到为难一条小蠢龙。”
蔺负青心如明镜。前世敖昭护主而死,今生知渊也是想保全它的……
嘎吱车轮声响,是顾闻香转动轮椅,面对着两人笑道:“好了,闻香不便久留,我要走了。欠我的这份恩情,两位可别忘了。”
蔺负青问他:“今后你待如何?”
顾闻香道:“回雪骨城,再探一探如今状况,藏起来静待变局,想来不会等待太久了。”
他笑:“莲骨,你自珍重,日后再会。”
很快,那架轮椅上的背影淹没在夜色里。
蔺负青目送顾闻香离去,方知渊按他肩膀:“你很在意这人?”
蔺负青淡淡道:“别醋。各取所需而已,这种口蜜腹剑的人,想进孤家的后宫我都不收。”
方知渊正色道:“不错,你要想好了。要挑也不能挑这种人,连碗粥都不会给你煮。”
蔺负青忍不住抿唇便笑,“你以前也不会。要不是——”
他忽然不说下去了。
——当年,方知渊浑身浴血地将他从那金吊架上抱下来,又抱着他一路从天外神的包围中冲出来的时候。
自己定然已经不像个活人了,想来和副枯槁骨架无甚两样。
阴气反噬到骨,就靠丹药吊着最后一口气,五感都毁了,看不见听不清外人触碰没反应,话也不怎么会说……
至于后来他还能拄着五尺清明走两步的状态,那可都是方知渊给他一点点从个死人样子养回来的。
半步飞升的煌阳仙首,那么浑厚精粹的灵气,全用来给他温养疗伤。哄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话,费尽心力煮了粥求他吃一口,再吃一口……那段日子真就是这么过来的。
未出口的话终是化作一声轻叹。
如今他吐个血都能吓得掉眼泪的小祸星啊……蔺负青都不敢想那时他是怎么熬得下来。
起风了。
忽然,寂静中一丝震栗感打破了追忆。蔺负青的目光逆着山崖而上,只见一道人影立在那里。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也不知他来了多久。
方知渊浑身一震,惊道:“师……父!?”
暗风吹动道人的衣袖,尹尝辛居高临下神色淡淡,眼眸是金色的。
“……!”蔺负青下意识紧攥住方知渊的手腕,他心口发冷,脑内一丝白光如流矢射过。
先不论师父的眼睛是黑是金,鱼红棠与尹尝辛都身在阴渊,那么……
“师父。”
蔺负青轻声问,“我的虚云呢。”
尹尝辛道:“没了。”
蔺负青倏然呼吸停窒。
尹尝辛:“虚云四峰没了,人都活着,如今都在雪骨城。”
“……”
蔺负青这才闭眼把那口气长长地落下来,背后都渗出了冷汗。
他不由得有点生气,想想师父果然与天外神有关,又惦念着昨夜那场心魔。
于是蔺负青忽的撩起眼睑盯着道人,不咸不淡地道:“师父,您是来跟青儿坦白什么的吗。”
尹尝辛平静道:“噢,不是。”
蔺负青:“那我能问么?”
尹尝辛面上无波澜:“不能。”
“……”
方知渊实在忍不住,拧着眉打断道:“那你干什么来了!?”
尹尝辛淡淡道:“魂木复苏,盘宇上界的修士即将大批降临在这个三界,天要变了……我怕也不能久留于此地。”
倏然间,道人飞身而下。宽大道袍随风翻飞一线,尹尝辛的身影猝然出现在蔺负青身前——
“!”
蔺负青眼眸突地睁大。
耳畔,是长风余音未散。
尹尝辛手掌揽着蔺负青后脑,师徒两人贴得很近。
道人脸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语调也是淡漠,他道:“为师最后来看你一眼。”